一连奔波数日,除了不可避免的停车休整,近乎都是在驰骋马车中度过的。汗血宝马有我灵力护持,不曾有丝毫疲态,日行千里无休眠。纵是一人一骑日夜兼程,要追来亦是痴人说梦。依轩达之言,依此脚程,最多不过一日半就回到神武国土,那时纵然轩煌亲自赶来,也无用矣。
残阳西落,流香马车似在与漆夜对赛,追着落日狂奔,斜晖照耀下的后影拉的极长,只影却不觉孤单。暗夜正一点点似泼墨染黑身后的夜。探头望着身后拉长的倒影,我骤然觉得若就此永远狂奔不止该多好,不用再面对将来的纷纷扰扰。
是夜,车马已跑至边关,过了陵谷关再走过三国交界区便是神武,身后追赶的诏书除非有通天之能,否则压根不可能再追到。经过商议,我们决意住在关陵谷关不远处的客栈歇息,次日一早出关。数日的颠簸屈身度日,池羽和轩弈尘筋骨早酸软不能自己,闻得安歇在客栈容色顷刻焕发。
池羽扫着面前称不上十分可口的饭菜,与此相比轩弈尘反倒优雅的多,慢条斯理抚慰着久受委屈的胃。
影将面前菜碟往前推了点,笑道:“六皇子近期有何打算?”
放下手中碗筷,轩弈尘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含笑道:“送你们回神武后,我打算去翔云一访故人。”
我一如既往平和淡笑,失落感油然而生,宽和道:“既有打算倒让我们不好意思再多耽搁,明日进了神武边城,我们自行雇马车回都城便可,你不必绕路从神武官道上行驶。”望着酒家外形色来往的行人,我隐隐觉得焦虑,扫及轩家兄弟凝神道:“我让孔修派人护送你们到翔云边境,往后就有劳二位保护你们六爷了。”
轩达抱拳正色道:“王爷放心,我们定会护六爷周全。”
我微微点头,他俩武艺虽算不上顶尖的,但我知晓江湖中能伤及他们的不多,只要一路在官道行走轩弈尘安危必然无虞。
连日奔波,一席人各显疲态,寂然饭毕也就纷纷散了。未料得轩弈尘会另作他算,念及终是不乐,再想到轩弃弥的提起轩煌的态度,纵有人已死护着仍不放心。回屋不做多想,干脆让影唤来战神殿部属数名,命其一路暗中追随守护。
边城各国百姓往来年年岁岁熙攘热闹,天色昏暗无边,夜寒风大,依旧是熙来攘往的。劳累多日身体早是疲累不堪,屋外如何嘈杂也闹不醒沉睡的人。我盘腿冥想守着夜,不足半个时辰疲惫的渐失神智。
第二日直至日上三竿才都陆续醒来,幸得前些天不辞疲劳的兼程,内侍使者尚未追来。以免夜长梦多,结账时轩达捎上干粮,又急行着马车出关。大约两个时辰抵达神武边城附近,已知到了神武境内马车逐渐放慢脚程,不似不久前逃亡的阵仗。
翔云自鹂华贵妃死后,对神武的逼迫松散不少,边城外原先荒凉的村落渐渐有了往昔的景象。住户稀少却比离开时荒无人烟要热闹太多,神武边城关卡依旧管的紧,来往商旅络绎不绝。
马车卷帘被撩开,轩才探入道:“苏王爷,嘉南关查的异常紧,恐怕得要你出面解决。”
掏出腰带间玉牌给他,轩才接过玉牌缓行着马车,正要入关的百姓纷纷避让在旁,本以为能顺利入城,偏还是被拦截停下。
顾常发嗓门洪亮,不见其人闻声就能辨认,“军师有令,凡是要进神武的一律需确认身份,坐马车的劳驾都下马露个脸了。光凭一块王府腰牌,末将就放行的话,将军必会问责,恕难从命。”
激赏有律地拍着手,我低沉威严地说:“说得好!既然顾将军有疑虑,何故不入车内检查。”
相处时日不多,顾常发仍能认出我声音,他撩开卷帘探头张望,朗笑道:“哟!还真是苏老弟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被人猛然拉出,孔修沉稳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放摄政王入关。”
“摄政王?”池羽颦眉打量我,揶揄笑道:“往后你可不能偷懒了,正所谓居其位谋其政。”
池羽走时我仍是闲散亲王,旨意是在他离去后才宣的,他所在的李家村相对信息闭塞,自然不知。
影缓缓道:“想起月余前去镜月,我亦是走的此路。那时关口的商旅零星些许,仅是几十日变化竟如斯大。”他静一静,继续说:“苏兮月见你久未归朝,婉主与寻思禅支吾不言,借着要我监察的名头一探究竟。”
“我的行踪烟都事无巨细告诉你了?”
影摇头否定,嘱咐轩达驾车前往军营,方笑道:“我赶到军营,闻得寻思禅窥听来的消息,就明白事态紧缓。大致像烟主打探你的去向,盘算你可能会走的路线。”友善瞅一眼轩弈尘,他复说:“不常有人挂口说‘无巧不成书’,我在官道上恰遇到六皇子,是他告诉我在江柳镇等你们的。”
轩弈尘双手拨弄着衣摆闻得影提及他,微抬眸轻笑回应复垂首无言。侧身靠近满怀心事的他,越是靠近越让我觉平和,隐约浮动的香气自他锦棉衣散出,更似他骨子里透出来。
我伸手拉过他无所适从的素手,笑道:“你倒是聪明,没害影走冤枉路。”
乍然亲密的举动,吓得轩弈尘又窘又羞,忙抽出手,道:“生活十余年的地方,我又怎会不熟悉。离唐庆镇最近的城镇就是江柳镇,即使你不歇息一日,也是会路过的。”
静了片刻,我点头道:“确是。”
提及生养他的国度,纵是厌恶统治的君主,他仍是自豪笑说:“你别以为镜月只有百花节,名山大川可不比神武少。”
略猜到他话里的意思,淡笑调侃:“你是在邀我同游吗?”
被我点中心思,轩弈尘双颊绯红像煮熟的虾子,不愿接话。
池羽不知何故自顾轻笑,神情洋溢着幸福,仿若春日旭阳让人觉得舒怡暖和。注意到众人困惑的神色,羞赧的挠头道:“方想起镜月时发生的情形,觉得往后游遍天下任何盛景,亦是敌不过那一刻。”
斜睨我一眼,影吹了声口哨,醋意似是而非。
再想张口只听马声嘶鸣,车停在军营外。营口魏子嵇似笑非笑站着,难以捉摸的看不透的笑意,眉宇之间透着慑人英气,道骨仙风下的傲骨令人钦佩亦丧胆。
我亲自下马车招呼,松快道:“劳动大驾亲自迎我,我真是薄面生辉了。”
魏子嵇扬声一笑,“王爷屈尊如斯夸我,反倒令我惴惴不安了。”目光落到卷帘,他双眸微眯像是隔空能看到车内般,笑道:“本是打算替王爷远行归来洗尘的,半路听闻与你齐名的六皇子大驾到来,既是慕名岂有晚来之理。”
话说着和气,听的人甚是舒心,可若此时轩弈尘下车瞧上一眼,必是会心惊。魏子嵇直勾勾盯着卷帘,像极了只蓄势狩猎的猛兽,目露凶光仿若瞬息间就要扑出捕杀猎物。
隔着卷帘传来轩弈尘清朗的声音,平和不起波澜,“久闻魏子嵇大名,敬仰得很。”
魏子嵇脸一扬,含笑着说:“甚是荣幸。”
轩氏兄弟对魏子嵇的敌意愈发浓烈,此时无声胜有声,气氛凝结似层薄冰,一触即发。车内传来轻咳声,轩弈尘淡然笑道:“军营重地,我们不宜久留。”顿了又说:“轩达,你即刻驾车折返到一里外的茶摊那儿。就劳烦苏王爷办完事,多行几步路了。”
我会心一笑,拍拍马腹示意轩达立刻调头,“不碍事,你们且去那儿斟壶茶等着,我交代几句就来。”
抱臂望着流香马车渐行渐远,魏子嵇渐敛狠戾的气息,多一份修仙人的淡然悠远。而今的军营比我走时更肃穆,后备军极少,即使婉娘不在军营,有孔修坐镇,法纪严明亦不会出乱子。
随着魏子嵇来到军帅的营帐,只瞧得有二人正俯身看着沙盘地图,言辞商量着事。早有传讯兵提前通报,我尚未走近二人,其中一人笑谈着说:“苏王爷倒是勤勉,镜月一行刚回神武就忙着来此勘察,果真不辱摄政王的名号。”
细瞧竟是段淳,笑道:“先前老哥病着,一直在京中养病,我来军营也没能碰到面。这回可是大愈了?仔细看是面色红润不少。”
段淳爽朗一笑,面带可惜道:“休养数日也就罢了,就是没能瞧见王爷风采,真是可惜。”
孔修咧嘴摆手自辩说:“军中嘴快的人不少,这事儿可赖不着我。”
“肯定和顾常发有关了。”
魏子嵇垂首嗤笑,拍拍我肩憋笑说:“你得澄清下,这事儿是你自己猜到的,不是我们说的。省得那小子之后来找我们茬。”
孔修一拍掌,指着我哑然半晌道:“阿发之前还嚷着别告诉你是他漏嘴的,说你知道肯定会揍他。”
低唔一声略赞同,我点头笑着说:“他倒是心知肚明啊。”
段淳大笑道:“臭小子脑子不笨,不过就是管不住嘴,嘴快话多了点。”
人都说女人善变,男人又何曾不是。孔修的笑意凝滞,直视我片刻,瞬息脸微沉开口:“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见我应允方继续说:“轩弈尘虽说无权势,毕竟还是镜月的皇子,身份终究有别于寻思禅或影的。王爷如此无顾忌的带人来,终不成体统啊。”
孔修毫无忌讳的话令魏子嵇都不由侧目,收敛笑意等着我的回答。
我耸肩喟叹道:“是我考虑不周,幸亏有魏子嵇这人精拦着。否则一旦传入婉娘的耳里,回皇城必是会被劈头盖脸的训一顿。”
魏子嵇拍手笑道:“王爷雅量啊,竟没治这小子的不敬之罪。”
急张拘诸的氛围化解在谈笑风生间,孔修张了张涔涔潮腻的手,道:“你当人人都与你一样的小鸡肚肠吗?”
魏子嵇挑眉默然,“王爷何故带六皇子来此地?”
说来话长,我择了个圈椅落座,才缓缓细说镜月详情。提及轩煌诸多灭人性的丑事,众人神色中皆带鄙夷,段淳性直更是骂咧数语。言简意赅的提完轩弈尘来神武的目的,孔修即刻招来飞虎营的巨虎交代事宜。军人不似政客心思繁多,更对我脾性,奈何离京多日容不得我再多耽搁,安排完轩弈尘的事,交代了醉香楼的状况,我速速离了军营。
正值当午,骄阳辉撒大地,满眸是璀璨绚金,轩弈尘静静坐在茶寮饮杯,红发在光照下如火明艳。光晕隐约忽显在周身,富有神蕴仙态。
径直走向对我招呼的池羽,我清浅一笑:“絮絮叨叨聊了许久,倒把你们疏忽了。”
池羽双手托着下巴,眨着双眸似小鹿般乖巧,“亏你还念及我们,否则怕是得在这吃着晚膳等你出来。”
习惯他爱玩笑的话,伸手刮他鼻梁,我笑道:“你倒是提醒的是时候,此刻正是午膳时分。我们赶路数日都是干粮果腹,如今想起就觉反胃恶心。难得现今都悠闲时候,我们去城里找间大的馆子满足下口欲才是。”
边城虽不及京城显贵,往来贸易却是甚多,繁华昌茂不逊京城,大的饭馆着实能找到好几家。我们寻了家尚未客满的馆子,要一间楼上雅间,月余相处也不拘着主仆关系,邀了轩氏兄弟同坐用餐。
一起用过午膳,我方道:“我已安排飞虎营的副尉巨虎护送你们进翔云,他会一路送你们至翔云关外。”心事重重的轩弈尘面露忧色,我温柔宽慰道:“成日愁容可是不招人喜的。翔云那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你放宽心去访好友便是了。”
轩弈尘摇头微笑,笑得很是落寞,喟叹:“随你出镜月那刻,我就将生死交托给你了。我知晓你会护着我,保我安然无虞的。”微微擤鼻,美眸衔着珠泪轻言:“满目山河景色,却无处容得下我了。”
他的话说得恸人,触动我最深处的神经记忆,偌大天地无处是家的滋味我尝过,比谁更能懂他此时心境。伸手拭去他眼角睫毛下温润的水珠,我微微笑道:“神武地广农丰多容一人有何难,倘若你翔云一行回来仍是无处能去,就来摄政王府。”烈阳照洒而下,万物莹莹生辉,目光正巧扫过他拇指翠华,说:“送你扳指时我就说过了,只要你愿意就永远可以来。”
身旁两人齐声道:“扳指?”
影迅速瞟一眼轩弈尘慢半步藏起的拇指,呢喃:“原来哥说的是这个啊。”
自言自语的话极轻,却字字清晰入耳,一股欣喜在茫然中扩散,如墨滴水中化开般,渲染每一处。我试探的说:“你刚才提及的哥是……”
话未说完就被赶来的士卒打断,是巨虎及其下属——飞虎营中的几名士兵。在外巨虎对我极是恭敬的,他行了行军礼,即刻表明来意。时候不早,纵有百般不舍也不能言表,独自陪着轩弈尘行了数里路,絮絮叨叨不少嘱咐祝福的话。
驻立在车马旁,我伸手要扶他上车,却久未等到他伸手。只见他双眸满是笑意,“过些时日我会到府上拜访,兴许会小住数日,又可能常住不走。”他收敛笑容,垂眸羞赧不敢与我对视,双颊霞红映着肌肤白皙,比往日更美艳,格外动人。指尖摩挲着我腰际锦袍,柔声道:“莫忘你的承若,记得给我留间厢房。”
“府中有处比不得玉落轩旖旎别致,倒也不失雅画意。六皇子若是喜欢,随性住到何时都可以。”
目送流香马车离去,脑海始终萦绕着轩弈尘走时的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卸下面具的真笑,一笑便是倾国。总有人道,镜月牡丹花开时节动京城,又有谁知,红发皇子回眸一笑生百媚,嫣然无方似牡丹真国色。马车愈行愈远,逐渐缩小慢慢消失在视线里,我才转身回军营。
营门外忽有春风拂过,春暖风和却让我打了个寒颤,手心冷汗直冒黏腻的很,不明所以。行往帅营的一路更觉肃穆静默,无差于往日,此时是沉寂得我心慌。快步赶至帅营,一帐子人不少,仅余局促不安的呼吸声。
烟背手站着,凝重的目光紧盯沙盘,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神色,心像是被抛进深渊越沉越重,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尽量保持冷静,我淡淡问:“发生什么事了。”
未等烟开口,影已扑来颤颤巍巍抓住我手,双唇微颤着说:“苏,我不想寻思禅死,我还没恨够他,他不能死的。”话未说完,微红的眼圈凝珠滴落。
略明了事态严重,等不及烟多费唇舌解释,拉过池羽和影,沉重开口:“回去再说。”顾不得帐内他人的讶异,瞬息人已在繁阳城宫门外不远。
烟随后即到,言简只说:“在宫里。”
匆匆步行到宫外却遇不知事的拦路,容不得对方开口,我猛然一脚踹去,一击就使得眼瞎的东西倒地呕血。其他人见状拔刀就要围上来,心浮气躁本就戾气乱窜,开杀戒已是斯须间的事。
“睁开你们狗眼看清楚,你们胆肥了是吧,摄政王都敢拦。”
出声扬言的事周定保,色厉圆睁怒目大有问罪的意思。表面功夫是做给外人瞧得,我心里知晓他的意图。既已起到示警的效果,我也不想多添事端,吩咐一路小跑来的宦官请太医医治躺地的守卫,匆匆跟着闻讯赶来的纪非明直冲内廷。
第44章 废灵救人
边城春日骄阳明媚,繁阳城却是阴霾的不见光亮,厚重的云层堆压在天灵。纪非明身着仙鹤祥云锦缎官服皱的很,衣摆处皆是泥灰,更有抽丝痕迹。耳边发丝不如平日梳髻的平整,匆匆行色额间汗涔涔渗出滴落。
疾行中的纪非明话语不那么利索,吁吁气喘断续地阐述着。只是事发太过突然,他忙着料理诸事无时探究详情,让人听不明白。
烟叹气接口道:“今日寻思禅如往常一般贴身护着苏兮月,不料刚下朝都遭人暗算。寻思禅是有些暗杀术的,可惜护着苏兮月力不从心,又寡不敌众。等我和婉娘赶到时,苏兮月已被抓走,独留只余半口气的寻思禅倒在血泊中。”
我紧握双拳,像是是捏着袭击狂徒的脖颈般,越捏越紧恨不得直接捏碎。极力控制近乎发狂的理智,我咬牙一字一句挤出,“几个杂碎抓到没?”
话语间我们已赶到锦秋殿外,四处是来回奔走的宫女宦官,太医依挨着跪地垂首,独不见婉娘踪影。
紧跟步伐来的纪非明大喘气,直咽两口唾沫,道:“太医院众人把脉无方,婉娘掀了太医院院使与几位老太医官帽,自己进去救治了。”
冷冷扫眼跪着不敢喘息的太医,我扬声道:“要你们跪着做什么,还不带上官帽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