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还是先让影扶你回去休息吧。你仍是病躯,操劳一日毕竟对养病无益。弟弟这我会好好照顾的,你安心静养就是。”
揽过池羽的蛮腰,我柔和浅笑,道:“到哪养病不都一样,何必麻烦要你们两头照顾,再说我已无力再走回去。知道你们劳神担心我,不如这样,我就在这静躺着可好?”
料理完苏兮月的事,影取来福团织锦蚕丝薄被盖在我身上,笑道:“听你一席肺腑话,我都替你觉得脸红。这哪是在为我们着想,还不是想近水楼台。”影重重叹一口气,无奈开口:“我知道改变不了你打定的主意,也罢,你就在这歇着别乱动。”
我点头像是听话的孩子,应了声好。说着顽劣,确是实话,硬撑至今虚耗过多了些,已然没力气再动弹。
寻思禅继承我灵力,恢复的极快。傍晚时分来探望过苏兮月,又帮着影照料许久,陪我絮絮谈天到子夜方才回去。殿内开了一处西北面的窗,正巧在我身旁,我望着窗外夜空久久出了神。今夜月白风清,繁星簇簇满天,璀璨的似镶满的碎钻。如水的月光照耀着静谧的夜,柔和的光晕,慈和如母。
“夜凉如水,你既体虚畏寒还如此贪恋夜色。”影帮我换上一床厚被,掖紧细微角落。“为什么会答应?”
没由来的提问使我一愣,细细想之我淡淡道:“寻思禅有他的顾虑与懊恼,既是如此我愿意尊重他的决定。无论天南地北,只要心走得近再遥远的距离都不过是在咫尺之间。你该相信你哥的承若,他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影满脸愁容,十指交织紧握,“你去镜月那段日子,在我出发去找你前,寻思禅找我彻夜谈过话。苏,你知道吗?此刻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恨他。”
握住影不安的手,我没开口干预他的决定。解铃还须系铃人,系铃人已经主动去解开缠绕的结,再难再多的结,终有一日是能解开的。我要做的就是等待,正如等寻思禅无限期的归来。
影迟疑片刻反握住我,略带忧色开口:“他独自在外,我担心会有意外。毕竟湮濑未必肯轻易放过他,加之迷魇的执念,孤身前行很是坎坷。”
我倍觉困顿微眯眼,微有自信道:“你未免有些小瞧寻思禅了。曾经的日子他都安然度过,又何惧眼前的困扰。再者有我灵力加持,莫说迷魇伤不到他,湮濑想要杀他也不是轻易的事。而且我不认为湮濑如今还有精力去对付他。”
“但愿如此。”
卧于贵妃榻上轻浅睡了两三个时辰,忽被低吟声弄醒。起身环顾四周眼前只觉昏暗模糊,殿内大多烛火被熄灭,只余殿门不远处留着两盏落地铜鎏金寿桃羊角宫灯,未掩紧的木雕窗不时窜入细风,吹得两盏宫灯缓缓摇曳。
影自我倒下就一直日夜服侍在身旁,又牵挂着尚未痊愈的寻思禅,两处来回照料,没几日人就清减了许多。我怜惜的看着屈身靠在贵妃榻边沉睡的影,眼下显眼的乌青必是好些日子没好歇息过。费力的将影抱上榻,又对他勉强启灵下咒。
一室昏暗悄然,身后窸窣声不停,“谁在哪儿?”
苏兮月语带局促焦灼,不安的挥动着双手,反复询问着我的身份。我端着烛台到苏兮月身边,只闻他惨叫了声,双掌立刻遮起自己眼睛。既说湮濑待他还算礼遇,心脉皆是正常,他又怎会反应过激。
拉过他微颤的手,我愈发放柔语气,就怕会惊到忐忑的他,“兮月别怕,有我在没人会伤你的。告诉我,你的眼睛怎么了?是湮濑干的么?”
双臂环着我后背,苏兮月轻摇脑袋,忙解释:“没人伤害我,被关的几日身旁一直有人照顾,衣食不缺。只是一直处在昏暗的环境里,刚没注意瞧着烛火刺眼才会生疼罢了。”
好阴毒的手段,我咬牙微怒,不是半夜这岔子,若是明早苏兮月才醒,乍一眼瞧屋外炎日刺眼,非损了这双明眸不可。压着怒气我轻抚着他披散如绸的丝发,疼惜道:“对不住,是我想的不周,非但没让你远离恩怨是非,反而是连累到你了。”轻捧起他的脸,唇瓣在他眼皮留下余温,“我就去请婉娘来医治你的眼睛,过几日就会无碍了。”
苏兮月默然,只余无声的叹息,哀愁道:“就此往后,我会不会再不见光明。”
笑他的胡思乱想,我摸着他微颤的眼睑,宽慰说:“哪有自己胡思咒自己的理。你若不信我发誓便是,举头三尺,神明为证,假使你自今后不得见日月,那就拿我的眼去换你的光明。”
他焦急摸索着我三指举起的手臂,略有气急泣鸣声:“我只是胡思比不得你说胡话,见不见得着都是命,你发毒誓做什么。非要闹得我不窝心嘛,谁要你的眼睛了。你有个三长两短,要我怎么自处,他人责备岂不是要我难辞其咎了。”
说着一急就有落泪之态,自知错话,只得哄道:“我说错话惹你闹心,是我的错,你宽心别急。不能赔你双眼眸,那我就当你的眼,日日陪在你身旁讲述所见所闻。”
苏兮月摇头嘟囔:“一听你这话就不真不实,日夜待我这儿,到时必能听到诸多非议,还是少来惹我省的害我到时一身腥。”
轻捏他鼻梁,我笑道:“年纪尚小,想的倒是够多的。你既觉得两者兼不是,就安分的等着我回来,我去请了婉娘就来。你现在暂且不便,别乱走记得么。”
苏兮月展颜悦色,轻推我一把,“快去快回。”
负伤未痊愈更觉春寒料峭,我择了件极厚的织锦披风穿戴整齐方敢出屋。夜寒露重风凉甚水,福安盛紧裹着棉被在廊下守夜,棉被在薄雾露水沁湿下霉潮的很,莫说抗寒效果差,反倒更冻人。
半睡半醒间闻得脚步声,福安盛顷刻清醒,见我外出速速起身行常礼。一望天际盘算时辰,恭谨小心谏言:“时辰尚早,乍暖还寒时节的夜半不适宜出外走动,摄政王身上带伤还是养伤为宜。”
斜睨眼屈身的福安盛,我冷哼笑道:“小福子如今你差事当得是愈发好了,都敢管到我这来了。”
闻言我苛责的话语,他忙跪地行宫礼,口吻却是不卑不亢,“奴才说的都是心里话,王爷听得不作兴大可问罪。再者皇上刚回宫,指不定哪时就会醒来,到时定会希望睁眼就能瞧见王爷在身边陪伴着。奴才知道王爷心宽,容得下的人多,皇上不敢多抱怨,可奴才看着心疼。”话已至此,福安盛自知犯上罪重,头伏的极低近乎触地,不曾求饶,傲骨道:“奴才自知僭越犯上是死罪,愿领责罚,可并不觉错。”
忠仆难求,我默然盯着以死谏言的福安盛,心中自愧怅然,“你起身吧。方才皇上就已醒了,我正要去请人来诊治他的眼睛,刚好缺人服侍,你既在这儿就进殿去守着,我即刻就回。”
福安盛叩首道:“是,摄政王放心,我会照顾好皇上的。”
刚抬步要走方想到,急嘱咐:“皇上现在眼睛不适宜见光,你进殿切莫点灯。若有差池,就拿你是问,到时两罪并罚,就不是取你一人首级就了事的了。”
“奴才谨记王爷吩咐。”
疾步赶到无解阁恰逢婉娘在闭关冥想,联想婉娘近日劳苦,我不忍打扰。背靠廊檐莲花台底木柱,手藏在收拢静静等候着,阁内檀香弥漫烟雾袅袅如临幻境。
不知何时起我竟不再排斥,听闻礼佛之人多用檀香,大抵是能凝神平心的缘故。
“苏璃?”婉娘带着疑惑的声音唤我,“月夜朦胧,就算你起的再早也不该是这时辰,是找我有事吗?”
我重重一点头,心绪烦乱道:“苏兮月的眼睛不太好。”
婉娘得知一二后脸色顿时松快许多,“小事罢了,你匆匆赶来就为……”她言语间对上我双眸,叹息止言,无奈开口:“我这就随你去一瞧便是。”
回寝殿的路昏暗难行,福安盛有意遣宫人灭去大半宫灯,一时合宫惊动。我们踏月寻路而归,隐约瞧见殿外廊下有两人相持站立。走近细瞧正是苏兮月搭着福安盛的手,他闭眼聆听周遭窸窣的声响。
“你还未看到王爷归来吗?”
尚未说出是字,福安盛忙行常礼,“王爷,你总算回来了。皇上在殿外等候多时,我劝不回。”
苏兮月松开撑在福安盛左臂上的手,摸索的朝我走来,青阶险在他前,我急伸手扶住他。默然薄怒瞪着福安盛,不及我发落,苏兮月低声开口:“不干小福子的事儿,是我久等不回你,心焦担心你有事命他扶我在外等的。苏,切莫错怪他人。”
“知道了。”收敛凌冽的气息,我平缓对福安盛道:“你今日就先下去休息吧,无需再派人来檐下守夜。殿内我自会照应的,你安心去睡就是了。”
小心扶着苏兮月回寝殿,婉娘一路尾随到寝床边。殿内黯淡无光,我不得不打开殿内所有窗,以此来借满天星辰与如水明月的光。乍然开窗,屋外的冷风急窜入内,不多时大殿就冷如冰窖。影忽一哆嗦,缓睁眼尚未弄清状况,定神一观瞧见婉娘在急忙行跪礼。
婉娘并未抬眼瞧他,淡淡开口让他起身,仔细望诊着苏兮月的双眸,良久才断言道:“适才被烛光刺激略有损伤,不过无大碍,敷几日药也就好了。切记这些天万不可再见强光,不然就得让苏璃多费些灵力来治你双眼了。”
压心大石不再,苏兮月神色欢愉,笑道:“多谢,婉……”尚未话完,苏兮月截语不知如何称呼。
婉娘摆摆手,不以为然开口:“不拘着礼数上的事,你就跟着苏璃叫我婉娘便是。”又睨了一眼神态没落的影,她复说:“影也是,你既不是苏璃的侍从,也非我下属,往后别再动不动三跪九叩的行大礼。生受不起。”
我憋笑瞧着婉娘的白眼,有求于人故忽视她的暗讽,软语道:“婉娘辛苦,我这就送你回去。”
她哼笑缓步朝殿门走去,“不必,就愿你今晚别再来打扰我就好。”
宫里的药材素来都是最好的,苏兮月昏天暗地的过了五日便卸了敷盖在双眸的纱布,再见光明的苏兮月面上带着宛若重生的欣喜,仿佛眼前的事物是初见的新奇物,百看不厌。又逢满园□□草长莺飞时节,他是愈发贪恋一天中的大半日呆在御花园不愿挪步。
修养半月余,我已完全恢复灵力,且更胜往昔。近来风波不断,麻烦事是接踵发生让人不暇应对,久违的浮生暇光恰如久旱甘霖。可喜的背后却是暂时的离别伤愁,转眼已到寻思禅离开的时日。影心中苦闷不愿送别,只余我独自送寻思禅出了繁阳城门,这一日春光格外明媚,不是个适合伤怀的日子。我陪着寻思禅牵马来到城门外,他坚决阻止我再陪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亦是明白。
简单的几句离别话语,寻思禅骑着马缓缓离开,我伫立目送许久直至一人一骑消失在视线都未曾挪步。回宫的路总觉得异常寂寥,余晖下形孤影只,令人唏嘘。
回宫必经之路上乍见熟悉的身影,池羽嘴角挂着一如既往温婉的浅笑,纤弱的身躯此时让人顿觉宽厚。
我疾步赶到他面前,淡笑道:“你怎会在这儿?是怕我跟着寻思禅离去撇下你么。”
闻言池羽静默得摇头,他挽起我手臂道:“只想陪你走段回宫的路,你要嫌弃我吗?”
我低眉含笑牵住他挽上的手,余霞成绮,霞晖照着依偎的两人,后影愈拉愈长。
宫门外遇到稍有释然的影,瞧见我淡然问:“他走了?”
深吸口气,我微哂:“头都不回的扬长而去,不过我信很快他就会快马回来的。”空余的手拉起影的手腕,道:“该回宫了,再耽搁必会错过晚膳时分,倒是饿肚子可怪不得我。”
自南华门入宫,快步赶回锦秋殿,苑阁殿内灯火通明仿佛在与繁星月白比璀璨。婉娘等一干人早坐在饭桌边等候,见我出现即刻是一顿数落。
是夜,满室欢声皆是笑语,自人界一行起众事繁多,王府的日子纵然是住在同座宅子里,仍是聚少离多。此刻的时光着实难得,虽是人未齐全难免遗憾,天下何来十全的事,如此已是十美。我望月饮酒,只愿人长久,千里共嫦娟。
酒足饭饱后的气氛逐渐冷淡,烟神色微沉,“我勘察苏氏皇陵数月,就只瞧出那处乃神尊仙逝前所造,除此外就查不出一点端倪。”烟时时观察着苏兮月愈发灰白的脸色,冲我挤眉道:“要想一探究竟,得你亲自出马才行。”
苏兮月沉着气,透着寡淡的薄怒直视着我,质问:“谁能解释下这是怎么回事?”
我哑然失笑,决意告知苏兮月行动时就料到他会恼怒,却仍不愿瞒他,沉默是消怒意最好的利器。待苏兮月神色渐渐露出无奈的神色,我赔笑道:“请烟秘密调查就是不想困扰你,毕竟不想你同意如此大不韪的事儿,这事传到朝堂必会惊动朝野内外。”
池羽托着下颚,嬉笑着说:“苏要瞒的事必能永不漏泄,今日发善心告知,是愧疚作祟么。”
未想到池羽会调侃一番,苏兮月瞪了眼他,“墓里的人也是哥的祖辈,你怎就一点不在乎?”
池羽毫不在意的耸肩,言出就是令人惊诧的话:“自出生我就是在宫外长大的,于我最亲近的是爷爷,除他外的人祖上十八代被刨坟都与我无干。我从小在布衣百姓中活着,受累受苦亦不见高坐明堂的人出手相救,如今被人刨了坟还想要我挤两滴假惺惺的泪么?”
苏兮月被驳的哑然,紧咬着下唇垂眸沉默,黑眸深处充斥着对上一代尔虞我诈的嫌恶。
语出惊人的话让在场的众人各怀五味杂陈的思绪,唯独池羽恬淡的仿若只是在说个他人的事。
默声食尽碗中餐,苏兮月轻放下碗筷,颓然开口:“书房尚还有些奏折未批阅,我就不陪你们谈聊说笑了。”
未加阻止,我静默望着苏兮月惶惶离去的身影,望着池羽微拘谨的模样不忍苛责,只得叹息道:“我知晓你的心思,只是你这般说苏兮月怎会好受。宫里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他见得比谁都多,自己的父亲、母妃、兄弟斗得还少么。可那终是养他长大的人,伴他成长的亲人,如今你是他唯一有血亲的人,偏偏去揭他心里那道伤疤,徒惹他心伤。”
池羽容色略有懊悔,哀伤道:“苏兮月的母妃又何尝不是我的母妃,我打小就被人嘲笑是没爹娘孩子,从懂事起就一直一直想能唤声母亲,可她呢,将我送出宫后却从未来看过我一眼。我知道那样说会伤到苏兮月,可是,我真的恨。”
同是年少生母离得早,我明白池羽的悲切,温柔揽过双眸擒泪容色哀戚的池羽,想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婉娘甚少会动情,此时亦是满脸动容,叹息道:“天下凡为人母,有谁是硬心肠的,又能忍受失子的苦,魔都无法做到何况是人,我想你母亲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哀愁的气氛压的人喘不过,婉娘不愿多待,起身就要离去,迟疑片刻道:“池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闻得婉娘最后余留的话,无声饮酒的烟顿时呛到猛咳嗽,拍着胸口指着婉娘离去的方向,许久恢复道:“她是今日佛堂呆多了?竟然信口侃侃而谈释教的话来。”
我轻笑回道:“有何不好,说不准以后她宽容待事,在她手下办事可享福了。”
烟忙摆手面带惊惧,揶揄道:“不不不,面善心歹,我怕我无福消受。”
影微微一愣捂嘴嗤笑,调侃:“你这番话要是传到婉娘耳中,不仅是无福消受,怕是无命享福了。”
烟挑眉指着影,笑着对我说道:“跟着你的个个伶牙俐齿,哪日非得叫他们都吃点亏才行。”又小坐一会儿,他起身方道:“近日诸多劳累,难得有浮生给我小偷,我就不打扰你这的浓情惬意了。”
目送着烟离开,殿内独留我们三人。气氛仍有些僵,在我们谈笑间池羽心绪平缓不少,却还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拍着池羽的单薄的后背,我放轻口气道:“镜月兼程赶回神武后都没能给你我喘息的机会,近日你又日夜贴身照顾我们,人瞧着清减不少。如今总算是都安泰下来,你该好生休息一阵子才是。”
从容的面色没有丝毫波澜,池羽平静的接受我的建议,沉着的与我道声晚安礼就随着影离开。瞧着池羽远行的身影,我心中惆怅喟叹,回想方才池羽离别的容色,温和平淡但失了平日里有的神采。苏氏一族曾弑杀功臣造的孽,而今由着后辈偿还,业报还在池羽、晴漪蝶的子嗣,甚至是苏兮月及他那高坐明堂的父皇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