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蹙眉默然听着,面带悯色问道:“既然庞龙发现,那齐氏定是逃不了的,难道沈氏没去搭救?救不出不知告官府吗?”
纪文生冷哼满是不屑,道:“官府?官府的人与我们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谁敢管?谁又能管?”
“敢管又怎样?死无对证的尸首,谁能说出孰是孰非。何况那时齐氏发现自己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是沈氏的孩子,她知道要是庞龙知道必保不住肚子里沈氏独脉,求了大夫瞒着。”纪非明深深吸了口气,平缓着激动的言语,“大夫很是心善,所以起初庞龙是不晓得孩子的身份,一直以为是自己的孩子,对齐氏宠爱有加。可是在生产后不久,有看不过去的妾室暗中查出真相。庞龙勃然大怒杀了大夫,灭人家口,差点还摔死了庞霓鸿。”
我沉色开口:“她为何会活下来?”
心燥的纪非明说得急,难免口感舌燥的,一杯酒下肚方启口:“庞龙这人很是迷信,府上养着个术士。不知是那术士突发慈悲还是真事,术士告诉庞龙,女娃是他命中贵人不可杀之,托福她才能活下来。可惜啊,有些人的天生命途多舛,庞霓鸿的母亲在她五岁时因病去世,从此人世再无她亲人了。”
我念及周定保曾呈上的庞龙亲眷名单及年龄,庞霓鸿已是二十有五,又算及庞龙儿时多年来的升迁,想来当年那术士瞧着不错。“那术士可还活着?”
“死了,早些年就不在了。”
微挑眉不再多言,我好奇问着:“你并不喜庞龙,你父亲虽与他近交,可你从来不登门。又如何认识身在内院的庞霓鸿?”
谈及到此,纪非明眸中略带着温情,笑道:“世间巧事很多,我有日与定保兄、朱浩兄在城外白玉寺聚会,下山瞧见有女子跳河自尽,救起问起缘由方知她是庞六小姐。她实在是个刚烈的女子啊,眼见百姓日子过得艰苦,又知庞龙根深蒂固不易倒台,她想起母亲说起的往事,决定干脆一死了之断去庞龙的贵命。”
听了许久故事,苏兮月神色颇为伤感,细白的贝齿咬着朱红的下唇,“确实是个忠烈的女子,她如今在哪儿?”
不等纪非明开口,池羽冷然道:“皇上要从掖庭赦免个罪臣之女不难,可是就算放出宫,以你今日的身份倘若娶了她,你可知传入百姓耳中会有什么样的非议?祸不及他人,罪不加眷属,但百姓对庞龙的怨恨早已是深进骨子里的,抹不去洗不净。”
纪文生纵横官场多年,各种计谋手段策划的多,这等小事的处理法子能信手拈来不少,“若是皇上愿意特赦这丫头,其他的麻烦都可轻易化解。她既不是庞龙的女儿,又知生父姓氏,就该改名叫沈霓鸿。流言蜚语止于宫里,百姓如何能知晓?”
苏兮月茫然道:“堵住悠悠众口并非易事。”
嘴角划出一抹冷笑,我颇有逆我者亡的架势,阴冷道:“掌管掖庭的王全鑫很机灵,管住一宫人的嘴不是难事。至于其他些个庞家女眷,只稍传话下去,让她们掂量着是要命还是要多嘴即可。”
“有情人原该终成眷属的。”苏兮月整整褶皱衣衫,回头道:“小福子,你即刻回宫传朕口谕,赦沈氏霓鸿姑娘有罪之身,往后的事你该清楚如何处理。”
纪非明面色隐含激动,起身目送福安盛下楼,直到人走了许久,才慢慢静下心回到饭桌旁。沉默片刻,跪下就是大礼,“臣代霓鸿谢皇上赦免之恩。”
“起身吧,哪有代人谢恩的事儿。”苏兮月托起纪非明右臂,浅笑着揶揄:“你既已满足,想来赐婚的诏书我也不必再找人去拟了。”
特赦已是大恩,此时再求皇帝赐婚在旁人看来难免觉得他恃宠而骄,纪非明性子沉稳内敛,即使迫切想着的事一旦有违君臣的礼数是断然不会开口的。我缄默瞧着纪非明左右为难的模样,忽觉可笑可怜。
“好事成双,你可不成全了这对苦命鸳鸯。”
苏兮月在我手背一拧,顿感痛意非常,我忙不迭地收回刚抚上他大腿的手。他微笑道:“皇叔既然开口,朕不好拂了他面子,无非是多一纸诏书的事。明日纪非明自个拟一道来就是,无差错就让小福子跑一趟也就完事了。”
烦心事一一尘埃落定,纪非明面上止不住洋溢着喜悦,喜事不断下连久经官场擅长掩饰情绪的纪文生都笑咧着嘴。满月的月圆似银盘,清辉照大地,清冷的石板路,波光无纹的水面都像铺了层薄金粉。圆月团圆的日子,就该是畅怀饮酒赏月良辰,我们一行人,对月饮酒行着酒令,接着对联,颇具风雅。
第50章 翔云古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福安盛离去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楼下忽然传来有人上楼的吱呀声,应是有两人一前一后的上来。这时不该会有不懂事的突然来打扰,众人闻声都不由朝木梯口瞧去。
头一个出现的是领路的福安盛,在他身后跟着一韶龄女子,皮肤皙白,称不上有多美艳,但也很是清秀俏丽,双瞳剪水清澈,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大气。不用福安盛开口,在座都已能猜出她身份,先听故事后见人,更觉沈霓鸿可人。再一瞧她与纪非明无声的对视,确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互送着秋波。
“民女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她说罢又起身朝我复跪下拜礼,“叩见摄政王,摄政王万安。”
我垂眸淡望了她一眼,平和开口:“春寒时分,跪着地儿凉难免伤身,就起磕吧。”
“谢主隆恩。”
身在庞府里却没躁娇气,人很是伶俐聪慧,知何时说何话才是对的,比之庞府一群作威作福的奴才,她倒很是难得。
撑着纪非明的手起身,沈霓鸿垂首站在纪非明身后,像极了新妇陪着夫婿待客,只是那样静静伴着绝不会失规矩同坐。客不开口,纪非明亦是不会让人多搬张椅子来,如此确是委屈了沈霓鸿。她性子与纪非明如出一辙,沉得住气容色中丝毫未露不满。
手肘磕在饭桌上,我双直动了数下,招来在一旁伺奉的福安盛,“你何时变得这么迟钝的?还不下去命人搬张椅子来,就干让沈姑娘站着。皇上想不到,你也不知在旁提醒着点。”
“王爷训的是,瞧奴才这脑子,风里来回奔波冻得都不好使了。”福安盛立刻挥手让在楼梯旁侍候的奴仆倚着办事,不忘打趣道:“相爷也真是的,都快当新姑爷的人了,还不知道要怜香惜玉。”
纪非明性格内敛又是被人拿婚事调侃,喝到一般的酒愣是呛的咳嗽,“这下倒好合着是我的不是了。”
一席入座,沈霓鸿静在纪非明身旁,替众人斟酒。
天色愈发暝暗,纪文生深邃的望了眼我身边的画轴,谦卑恭谨道:“时日不早了,老生在这儿反而扫你们年轻人的雅兴,年岁大精力不及青年,不陪你们酌酒把欢了,望皇上见谅。”
苏兮月唤来福安盛,笑着说:“是我们在府上胡闹一气扰了清净,小福子早些送纪老大人回去。”
说话间纪文生已起身走到楼梯口,“不劳烦福公公,家奴自会扶我回去。”
纪文生离开不久,我借着薄醉醒酒离开,知我前来的目的,苏兮月只对我温婉一笑不多言片语。我快步下楼打算去追刚走不久的纪文生,刚出临月台就遇到扶着人下来的小厮,他瞧见我立刻迎上面来。
谨小慎微的欠身,低声不传六耳,道:“老爷在湖心亭等王爷,请跟我来。”
转出八角门又拐个弯,眼前霎时柳暗花明,湖心亭在曲桥中央,两处被薄纱罩着。纪文生独自在亭中煮茶,发现我的踪迹,忙笑着到亭边相接。
“天色昏晚,本不该打扰纪老大人安歇,奈何实在是急事缠人,只得冒昧来访。”
拿过我手中的卷轴,他摊开铺在圆石桌上,眯眼捋着山羊白胡,“王爷无需与老生谈客套话,你带着我画的地图来,必是心有困惑。”
话既到此,我亦不再多说,开门见山的指向让我疑惑的古村落,好奇相问:“宫里有幅三国的古地图,我发现翔云的这处村落,似乎与你后来画的事有出入。为何解?”
“单从两幅画王爷为什么会觉得有所差异?”
“两张图画出的水流方向不一致。”
纪文生哑然须臾,朗声大笑颇为欣赏的打量我许久,道:“好眼力,苏王爷果真非凡人也,如斯小的差别都逃不出王爷鹰眼。”
他的夸赞令我一时羞臊,挠着后脑我忙开口:“纪老大人可否告知缘由?”
“自然,老生等着王爷就是想说此事。”他倒了杯茶自饮,缓缓道出:“其实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只是略知晓一二。探子回报时曾指出这古村落的水流的问题,只不过当时他也是听说,所以我就按他眼见为实的画了。”纪文生指着古村落周遭缓缓画出个圈,“这是条护村河,村落不大,走势却很诡异,小巷建的似阵法。翔云皇帝深信道术,当时我也没多想,只当是道阵罢了。相传百年前这村落河流的走势是自东向西流淌的,可是不知为何如今他却如其他河流般自西朝东顺流。更奇怪的事,那原是极繁华的村落,因为是上翔云京都的必经路,来往商贾很多,可村庄人在一夕间突然全部消失,渐渐没了歇脚地的那条路也逐渐被荒废了。”
“人怎么可能瞬息消失?事情是发生在河流变化前还是后呢?”
纪文生摇头不知,浅笑着说:“王爷问题老生回答不了,老生同时期盼王爷从翔云回来后告诉我谜题的答案,解我多年之谜。”
该说的说尽,纪文生由小厮扶着回屋,余留下我在萧瑟风中独思索。已经探讨迷惑处反倒更似迷上层纱,愈发让人难解。几回思绪已下决定,我果然是该去翔云走一趟,解我心中困惑,心中隐隐有种感觉,翔云一行所有的事都将解开,揭晓谜底的时日已然可期。
临月台欢声笑语不断,少纪文生在场的拘束,大家尽兴的玩闹开来。沈霓鸿与我们熟识后,话语逐渐多了,诙谐幽默含着智慧,难怪乎纪非明这浊世佳公子会倾心于她。与莺莺燕燕相较,她格外的与众不同。
明月当空照亮着无边漆夜,月光柔和的笼在人身上似披了层嫩黄的薄纱。贪杯酒醉的一室人歪七横八,纪非明让小厮撤去满桌碗筷,打扫出内堂寝卧,嘴上说是委屈我们住上一宿。思索半日我点头一应,毕竟这时辰要驾车回皇宫必然要惊动阖宫,王府离纪府又颇远,与其舟车劳顿不如早点安歇。
早起苏兮月神情就不太和善,匆匆吃过早膳板着脸携了福安盛回宫上早朝。
送走苏兮月乘坐的马车,我回程一路挠腮百思不得其解,低语自喃:“真是不懂。”
伴在我一旁的池羽茫然飞了我眼,“苏在说什么?”
晨光未露尚未到黎明时分,街巷在渐亮仍昏中视线很窄。偶有车马点灯缓缓驶过,多是赶去上朝朝臣的马车,官位不高的都是骑马由小厮牵着前行。
迎面而过的官员见我纷纷行礼,我笑着应对,低声道:“我是不懂你弟弟怎今日心情不爽是为什么。昨晚他瞧着还挺高兴的,今早就黑着脸,你没发现他适才吃饭半句话都不讲么。”
池羽听我一说没二话先给我一白眼,哼笑了声,幸灾乐祸道:“苏自己想想回来才多久,过几天可不是又要出远门了,耍性子闹脾气,也是你导致的,怪不得人家。”
我似真非真开口:“你当我想吗?都快给累垮了,苦于无法只能自己跑。”
口中出的事玩笑话,可我心里知道,与湮濑的相斗我已有些身心俱疲。千余年前的神魔战争起,无休止的斗争早磨去我对那女人的怨恨,如今我只想能与他们几人寻一处静谧的地方,过些无争的日子。只是就这样的愿望,都那样的难实现。
池羽停下步子,伸手用两指抚着我眉心,面色未变,语中隐有歉意道:“我不过是开玩笑,你不许往心里去。”
笑着抓下他伸来的手,我悠悠道:“我怎会跟你置气。”
“你们两别浓情惬意的了。”影打断我俩的对话,指了指稀疏行远的朝臣,“苏再晚些就赶不上早朝时间了。”
我无所谓的态度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道:“我缺席早是不成文的习惯,没人会介意。”
王府内四处井然有序,有素心看着即使我数月不回依然不会乱。收到通报的我王府小厮已早早等在门口候着,刚进前堂府上家奴排列有序的走上前。清洗完糙乱的外表,池羽捂嘴连打哈欠回了厢房打盹补眠。陪着池羽回屋,我方携影离去回主殿。
影一路默言归来至今都是闷声,垂眸帮我解着扣子,他的容色总是宠辱不惊,让人看不透心思。
“话怎么这般少,是为刚才的事吃醋生气了?”
略微一愣,他忙摇头道:“我在你身旁多少年,若要吃醋只怕早淹死在醋里。”脸上渐浮起忧色,他叹息着说:“只不过想到你刚入镜月的情状,难免后怕。镜月一行你就差点少去半条命,谁知翔云会发生什么事。”
“人界不是有句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从所知的将来旦夕祸福谁知道呢。”
他微叹口气帮我褪下中衣,换下里外所有脏衣服,他笑的略有凄楚,“无福无祸也就罢了,每每你遇着祸事,我心都是揪着疼。数月前从魔界下来,一路只瞧见你身旁坏事连连发生,哪还会有好事。”
念想起他受伤的事,往事历历在目,我垂眸盯着他的眼神愈发深邃,眸中含着温柔的笑意,“有些祸事于你和我未必是坏的,你不必担忧太多。”
用知道我话里的意思,羞赧的轻捶我肩臂,嘴上碎碎道:“油嘴滑舌的,就晓得你说不出好话。”
晨鸡报晓,一轮红日逐渐从东方升起,周遭的云如临火海,烧得满红片片。
循着婉娘信步留下的踪迹,我一路寻到王府萧落的别院,婉娘独立在清风瓣雨中。她傲然背手站着,目光始终落在涓涓流动的溪水,千树万树的花瓣经春风戏落,随水东流。
我站在不远处望着婉娘,内心有莫名的伤感与感慨,不老的如花容颜下已是饱经沧桑,婉娘宛似昨昔的风貌,俨然已现老态的神情。万年来的相争早就磨去她当年的神采,那是与父亲留我回忆里截然不同的神貌。
痴痴惘惘想着出了神,直到耳边传来人的呼唤声,似雾里看花真切又迷幻。
忽感手臂被人一把抓住,虚茫中醒转,耳畔响起婉娘迷惑的声音,“苏璃,你在梨花树下痴傻站着做什么?是赏花被迷了神,还是想人得了相思。”
未回答她的话,我清漠一笑,反问她,“你呢?府里清溪中是有怎样的奇珍异宝,竟能让你驻足观赏。”
泣血的朝阳逐露金芒,万物皆笼在明晃晃的朝日下,容色的阴霾在瞬息中消逝。婉娘默然以对,她眸深处有着刹那的寂寞空落,片晌复如平常笑答:“我是越发难琢磨透你的心思了,往后我得带着池羽在侧,料你不敢对他有所欺瞒。”玩笑话说罢婉娘神色逐渐阴沉,怅惘地开口:“时至今日的你已不需要我守护了,一路看着你过来,我心里是欣慰也担忧。”
我与湮濑注定是一死一活,心中早有决断反而不比旁人哀戚,满是不以为然之色,“从前就是死敌,湮濑不会放过我正如我定会杀死他是一样的。”
婉娘略一怔忡,含笑叹息:“你比你父亲坚强的多,他的性子瞻前顾后,反倒白白牺牲自己。”
“婉娘知晓父亲当年自毁的真相?”
提及父亲的事,她往昔多是哼声一应,从不愿多言只字片语的,我本不做多想以为与过去一般,不料她反倒开口:“哥哥他既坐拥神座,自是能看到未发生的事。他曾粗略告诉过我,如果他始终坐在高座不禅让,静璃与你都会惨死,所以他让步了。”婉娘眼眸似迷上层薄雾,话语微哽咽,“世间的事儿岂是猜得到的,事与愿违啊。”
心里泛酸,我移开定在婉娘身上的视线,淡然道:“所以你才总说我父母是枉死?”
“怎不是枉死?!”婉娘面色潮红,气息起伏急促愤恨地开口:“静璃走后,我始终觉着事情蹊跷,派长老院能人多番暗中调查了许久。你可知查出的结果为何?种种事迹表明,所有的事都是湮濑一手安排的,他故意制造梦境趁你父亲策天时暗中布下,怎奈静璃和哥哥他们……”
说到最后婉娘已是掩面话不成句,我静默在旁望着她,这是个在魔族高坐族王的女人,永远是傲视万物的女人。印象里的婉娘永远是一副冷漠傲然的神色,在任何人面前甚至是湮濑跟前都如是,此时此刻在我眼前哭的如斯无助宛若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