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书官的脸色隐约有些发青,眸中燃着两簇怒狠的火苗,极力压着复燃起的怒意,一字一句咬重字眼说:“他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犯得是杀头的重罪。”
“成者王、败者寇,全然看那人赌运天意罢了。”
我颇有深意的望了眼文锦,嘴上不言却很赞同他的话,成王败寇的事,孰是孰非,有史官记载后人议论。不过是翔贺做的太过,囚禁父亲坑杀百姓,对清誉实在影响。我不禁想起高坐神位的那个女人,还不是过得好好的,诅咒谩骂的发泄从无影响过她。翔贺输其实输在运气差,输在信错人,输在命注定。
已解一难题,我约莫猜出文锦的计划,含糊猜测道:“我救出翔钧,控制他去拿摄心石?”
“不错,御书房被湮濑设了道预防他人偷入的屏障,除迷魇外本该谁都不能进出,偏偏设阵时未料翔钧突然出现坏了事。”
顺着文锦的说法,我推敲呢喃:“所以他们才会囚禁翔钧在冷宫中,派人日夜严防把守。”
文锦点点头,“是。与其花心思去偷摄心石,不如先救出翔钧,由他正大光明的去取。七日后亥时左右,迷魇有事要回神族,约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空隙,机不可失。”
时间有些吃紧,难得的机会却是值得一搏,遂问道:“困住翔贺扮他的模样前去冷宫不难,带出他就难如登天了。迷魇亥时离去就是算准那时夜深漆暗,到时我用不得灵力易容掩饰。要救出翔钧必是会遭到百般阻挠,事情闹开了,御书房一旦闻得风声,只怕要坏事。”
文锦凝神远望仿佛在下重大的决定,良久渐露笑颜,淡然开口:“我亲自带翔钧走出冷宫,有谁人敢阻拦。当今的假皇帝平日出入御书房身旁都有我陪同,免遭人怀疑,我总是要去的。”叛变迷魇的下场如何,想来文锦是比谁都清楚,可他说话时的神情风清云静的,好似在说的事全然与己无关。
“文锦哥……”寻思禅轻拉文锦的袖口,不自在的来回揉搓。
翔书官听得半懵半懂的,但知相救之事必是危险,急切地说:“诸位都是为救我父皇出力,我身为皇子不该缩头在后,苏兄有我能出手相助的事吗?”
搭救盗石的事越少人参与越不太会出错,翔书官满腔热血下纵有谋略胆识,到底只是平凡人族,与神魔较量就怕到时漏出马脚。文锦在旁人不易察觉中冲我微摇头,我自是能领会他的意思,笑道:“我们两人足以应付,书官兄若愿相助,近日就尽量帮我们缠住林世兆,以免他从中破坏。
如此婉转拒绝说罢,翔书官聪颖自然能听懂,只得作罢,笑容里含了些许锐利如刀锋,“多亏苏兄提醒,我差点忘记还有林世兆这狗奴才要对付。你们可安一万个心,从今儿起,我定会缠着林世兆让他无法脱身,省的他成程咬金半路杀出。”
“那就有劳书官兄了。”
诸事详情安排妥当,多聚在清思殿无益,一时也就散了,各自按计划行事。一连几日,我都蒙在清思殿里头熟悉图上路线,脑中极力刻画走在宫宇楼台的场景。翔贺那数日没有动静,沉着之下我难免有些焦躁,虽说凡是熟识便能游刃有余,到时半路又有文锦带路。终归是没真实走过一回,底气略有不足。
今已是第六日,我闲在宫里同影与寻思禅做最后商议,对能去一回冷宫的事不抱妄想,忽然掌事宫女匆忙闯入,事从权宜是顾不上礼节了。
掌事宫女是自宫门快跑来的,距离不远,宫里人向来是慢慢悠悠的,甚少会有这般失态的模样。她大喘着气,半晌才能断续开口:“徐公公刚派人来置喙,要我传话给王公子,说是关于太子的事。”
我听闻便已了然,风一般的冲出清思殿,跑到殿外宫门就瞧有个小太监恭谨的候着。
我细微打量一番低眸垂手的小太监,淡漠道:“是徐公公派你来的?”
小太监微微点头,话说的极轻,旁人莫说是听不到连嘴皮都瞧不见有动,“何公公要小的来告知……公子,太子殿下再过半个时辰就会去冷宫。宦官的衣服前些日子就在杂物间备下了,战神赶紧着些,清思殿离太子宫有些路程,晚了怕来不及。”
战神二字我听得真切,难免惊愕的瞪了他一眼,事态紧急容不得我思考,我速速换上宫里的官衣,又易上画中容貌,紧跟了他赶路。
一路我走的是十分谨慎,防备许久不见他有所图谋,这才放松些戒备。
“你们俩……过来。”才到东宫就碰到翔贺身边的管事太监,我们随他的命令上前。
我垂首跟着上去,管事太监一拂尘就打在我俩手臂上,尖着嗓子训道:“你俩又去哪儿偷懒了?一大早的就嘱咐过你们好生在宫里带着,就知道一味的去躲懒。好好奉承太子,以后太子登基有的是你们的好处。”
“干爹,人有三急嘛。”
我微挑眉顿时明白现下的身份,亏得文锦想的到,陪翔贺去冷宫的太监确实不会被迷魇重视。
身旁人话音未落,又觉手臂火辣辣的疼,管事太监手卷起刚扬回的拂尘,碎了一口,“呸!你个小兔崽子还会顶嘴了,三急……有两个人一同去的么。你们两个的德行还以为我不知道,八成找哪去打盹才想到回来。”
我扯皮谄媚笑道:“干爹训得是,我们以后再不敢了。”
管事太监才要开口教训,眼尖瞧见翔贺慢步走来,忙小声道:“待会儿你们俩陪着太子去冷宫,长点脑子小心侍奉着。要是出点岔子,就仔细这你们的皮,到时伺候你们的可就不是拂尘,皮鞭赏赐保你们皮开肉绽。”
我们异口同声道:“是是,干爹放心。”
管事太监脸看似怒,嘴角漾起笑意开口:“兔崽子,快步跟着点。”行到翔贺跟前,他卑躬屈膝阿谀谄笑,“太子,奴才等下要去办您交代的事,望殿下准许这两奴才陪您去冷宫。他俩是我徒弟,人很是机灵,嘴紧的很,你大可放心了带去。”
翔贺淡漠地扫了我们一眼,只是“嗯”了声。久待在翔贺身边多年,管事太监当然明白翔贺出声的意思,转瞬对我们厉声道:“你们俩可得服侍好了。”
“嗻……”
初去冷宫,一路我们都是卑微屈身跟在翔贺身后,去冷宫的路线早印刻进我心里,现今结合实物对照印象更为深刻。碎步快走跟到淑贵妃所居的永福宫附近,恰碰见突然从小道拐出的翔书官,此处就一条小道,又无遮蔽绿荫。翔贺乍眼瞧见远处的翔书官,心里顿时一惊,脚步不由后退小步。
翔书官神色炯炯,眸光如鹰目,远远见到翔贺,快步大跨上前,“平时甚少碰到大哥,今日倒是巧了。大哥是来看望淑贵母妃吗?”
翔贺有些紧张,连说话都略微结巴,“是……是去看母妃的。”
明知翔贺是在说谎,翔书官眸深有鄙夷,却掩饰的很好,淡笑道:“真是不巧,我刚从永福宫请安出来,就不陪大哥再走一趟了。方才淑贵母妃还提及大哥,抱怨你当上太子后跟在父皇身边日理万机的,有些时日没来向她请安。我就不在这儿和你虚耗时间了,省的你提及淑贵母妃说我的不是。”说罢,他有意沉吟半刻,像是恍然提醒:“对了,我刚约淑贵母妃明日晌午后陪她下棋解闷,打算吃好晚膳再走,大哥来吗?”
翔贺面带僵笑,心虚开口:“啊!好……”
我屈身行礼,替他开脱说:“太子殿下忘了,明日皇上有事要您去办。怕是不得空。”
翔贺激赏的看了我一眼,暗自深呼吸,从容笑道:“亏得你提醒,连日忙的我都忘了。如此只得有负二皇弟盛邀,母妃那儿我待会儿亲自去请罪。”
翔书官没有丝毫怀疑,恭敬道:“当然是国事重要,我这要去清思殿陪单恩公,先告退了。”
“去吧,说来我迄今还不曾见过救你的人,改天得去清思殿拜访。”微行宫礼,翔书官带着徐培祥徐徐离去,走时意味深长的瞧了我们一眼。目不转睛的看着翔书官走远,翔贺低转头拍我肩道:“是陈康带出来的人,很是伶俐,回去本王会好好赏你们的。”
背脊一弯到底,道:“谢太子恩赏。”
我嘴角浮起诡谲的冷笑,翔书官做的比我想象的更好,如此一番惊吓,明日翔贺是断然不敢前往冷宫半步的,程咬金逐渐排除,该是换天的时候了。
依我所熟知的路前行到冷宫,有永福宫外的事在先,翔贺十分信任我俩,径直带我们进入冷宫。翔贺做担保,众神将虽是心里鄙夷他,看在迷魇的面上,仍是表面客气的。前路无阻的跟随在翔贺身后,我们一并进入内堂。
第61章 混入冷宫
冷宫常年无人涉足,清冷昏暗,显得愈发的幽深而沉寂。斑驳的墙柱红漆剥落的满地,如同曾经在这香消玉殒的宫妃洒落的血泪,挂在梁上轻纱帷幔,破损不堪,灰蒙的污烂早看不出当初色泽。
翔贺缩手在宽大的衣袖中,不乱撩开挡在身前的纱帐,一层接一层,无穷尽的延伸到深处。他忽停住脚步。内堂最里面摆放着巨大的牢笼,里面困住的正是翔云的万兽之王——翔钧,披头散发的瘫坐在地,身上散发出久未沐浴的骚臭,熏的呛人作呕。
“你们俩在这候着。”说罢,翔贺撇下我们独自上前。
脚步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冷宫后堂,忽然耳畔传来震耳欲聋的铁器敲打声,与之伴随的是咒骂怒吼。
翔钧无血气的苍老面容霎时涨的紫红,手从分析中伸出胡乱挥动,“不孝子!朕要把你碎尸万段!五马分尸!”
翔贺冷笑轻哼,没有一点胆惧,“省着点力气吧,都狼狈成这样了,还耍什么威严呢,父皇。”
翔钧眼眸许是久未安睡,充血通红,面容十分消瘦却始终目光如炬,血红的眸子直瞪翔贺,似鬼魅要把翔贺生吞活剥了似得。
可能是被盯着心绪,翔贺略后退两步,傲然抬起下颚,“瞧什么?!不是我孝顺,你早就去见阎王爷了,活不到现在。你非但不知感激我,骂我不孝,你告诉你凭什么要我孝敬你。”翔贺紧捏双拳,月白的关节分明的骨骼,他的肩微微颤栗不止。他说每句话时都是用尽全身气力的,每句话都像是在悲鸣哭泣,少去平时的狷狂,比起脏臭在笼内的翔钧,翔贺仿佛更像只受伤的野兽。
噤声无言听着他们的对话,我四下偷偷张望观察。
翔贺的质问登时噎住翔钧要张口的怒骂,怪异的情形拉回我注意,我并不知情其中缘由,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单从翔钧的反应必是曾发生过不堪的往事。
翔钧冷静不少,落魄肮脏的外表,仍不失王者风范,“太子之位已是你的,等我驾崩后,帝位亦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翔贺垂眸抚摸起腰间的太子金牌,眸中的阴毒狠戾倾泻而出,嘴角逐渐幻化出冷笑,寒气逼人。如幽冥似笑非笑的盯着翔钧,直盯的翔钧毛骨悚然的颤栗,“不满足?我没什么不满足的,就是我等不及而已,父皇,你活的太久了。我不知道你几时才会龙驭宾天哪!”
“你!”翔钧只说一字,盛怒下再说不半字。
“哎……”回身的翔贺面色复杂,痛苦的凄笑、报复的爽快交织在一块,神情是形容不出的恐怖,突然他仰天大笑,眉目微扬,咧嘴淡笑地说:“父皇就再多享受几日活着的时光罢,放心,儿臣会替你打一副上好的金棺椁,你就带着你的黄金、你的荣华,下地狱去吧。”
冷宫里的绝望从未断绝过,万籁俱寂的幽暗里,只余颓然伏地的翔钧,目光呆滞望着一处。
从冷宫回到太子殿的路上悄然,我与文锦派来的太监兼没做声,无言跟着翔贺回到太子殿。翔贺如约对我俩重金赏赐,戏要演足方更逼真,我们交给陈康大半的黄金,借着多懒的名头离开太子殿。离去前,我暗中施下摄心咒,掌控住原本的两个小太监。
冷宫来回一圈近乎耗去两个时辰,眼下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就是日落西山时,我已来不及赶回清思殿再行咒术易容,天色暗些辉光藏不住定会暴露身份。我跟在小太监身后疾急前行,悄声无息的启灵变回原本的模样。宫里最多的就是服侍的宫女宦官,突然少人或是多谁的,不是自个宫里的谁都记不住,我只需低头行走自然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正值晚膳时分,宫女太监大多捧着食盒低首有序地行在路上,端送晚膳到个宫里,供娘娘小主食用。快到清思殿时,我恰逢巧遇送膳食清思殿的一行人,快步混入跟在他们末流,一进清思殿即刻在管事宫女掩护中退离。
换完衣衫,我着意从院落小路绕出,送晚膳的宫人见我无一多做怀疑,微行礼成行队列的退去。
寻思禅才见我,紧张的神色蓦地松散,上前挽我入席,道:“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久不见你归来,我们心里都担心的很。”
影连连点头,老实开口:“等不到你,我急得没差去找你。亏得哥与二殿下拦着,否则多半要闯大祸了。”
“你性子就是不肯改,一如既往的浮躁。一时半刻都没耐心,等不得。人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倒好越挫越勇,怎么就跟头牛似得,犟脾气。”
翔书官乐呵笑着打圆场,道:“苏兄就别恼了,不是没发生什么事么。送来的满桌色香诱人的菜再放下去就凉透了,岂不是可惜。”
寻思禅笑道:“你们可不能浪费书官兄的好意,别光顾着嘴上说的没完。”他起身头一个帮我斟酒,稍撇过抿嘴轻咬下唇的影,轻瞪我眼,啐口说:“我待影陪个不是,你大人大量莫再生气可好?就当给我个面子,倘若你嫌我分量不够,我想二皇子的身份足够你饶影……景三这一回吧。”
我挑眉未有多言,想及神武出发前几日的事,眼下的情形与那时略有相似,掌轻压影搭在凳面上的手,爽朗而笑,“到底是你运气好,从前嘴毒总得罪人,到头来反倒偏帮你多些,横竖都成我的不是。”
寻思禅低笑出声,不由调侃:“凭你什么身份,就该比常人多担待些。”
影轻一推我,眉眼间笑得像是个顽劣的孩童,努嘴道:“可不是嘛,整日里与我们计较。”
揪心整日怕事迹暴露的翔书官,一日水米未进,此刻是顾不上待客之道果腹为上。空腹填了半饱,翔书官这才放下银筷,“苏兄身边能说会道的人真多,府上平时必定是很热闹。”
不置可否,我默默吞咽一口救,无奈的苦笑道:“有时候就是太闹腾了些。”
寻思禅浅尝过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绞了丝绢擦嘴,淡笑开口:“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影昨儿说的话倒是不错,地广人稀的多塞几个倒也没那么冷清。”
话音未落,桌边围坐几人纷纷目光齐向我,我的沉默仿若满盆的水瞬间浇熄揶揄的热情,相处一久我心里了然一嘴难敌众口,与其多费唇舌不如缄默来得实在。不做声的略尝几口和我口味的菜,宫里人学哪样都快,小住几日膳房已是摸清我喜好。
说笑过后,翔书官的神情愈发深沉,开口仍是含笑极力显得松快,却已有苦涩,“苏兄一番打探可有见到我父皇。”
我温言而笑,言简意赅地将下午的经历从头到尾叙述了遍,当然都捡了重要的事叙说,像是哈腰讨好陈康的糗事,半句都不曾提及。翔书官静默地听完,倒没先前那般震怒,他脸上是一片死寂,好似对翔贺恨毒翔钧一事并不感意外。其中□□如何,我虽有好奇,只是他不开口相告,我亦是不好张口去问。
拨弄着搁置在筷架上的银筷,翔书官娓娓道出:“我皇兄的事,苏兄要是有心知道不难查出真相。皇兄会厌恨父皇不是没道理的,毕生挚爱被人迫害,哪怕是间接害死的,怨已结下就难解开了。”
翔书官说的粗略,细推敲多半是翔钧害死翔贺珍爱的人,难怪他会如斯的恨,难怪眼神是那般痛彻心扉。
我隐约觉得两人的矛盾绝非翔书官说的简单,不过宫内秘史于我有何相干,为让她安心,我轻描淡写道:“你父皇没有事,就是觉得有些清瘦,身陷囹圄中吃不安神不宁的,解救出来修养几日也就好了。”
翔书官笑得很苦,情绪略微低落,喟叹轻声道:“苏兄不必安慰我,我承受得住。”
我把玩着做工精细的景洛官窑出的瓷勺,淡淡一笑回应。倒非宽慰他才这般说,不过是身为帝王谁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落魄样,只怕翔钧出来会大开杀戒,为是掩埋自己像狗一样被关囚笼的事。为大事计,翔书官知晓的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