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抬出去那天夜里,我在牢里枯坐了一夜。次日清晨,牢门打开,涌进来几人,看到为首那位,我心里一凉,知道再没跑了。
钟崖此人,我现如今仍不能懂他为何从初次见我,便对我有着刻骨仇恨。我素爱饮茶,他便派人除尽我茶树;我多见了那添春楼头牌花魁几次,他便高价将那花魁赎身收入自家别院;我受皇恩,他便争皇恩,处处与我为难,我过得好,他便浑身不自在,我过得不好,他便喜上眉梢。此次扳倒我,他为主谋。
那日他居高临下冷笑着看我的模样,哪怕他如今变成鬼王,频频更换人皮,样貌早已大改,我也难以忘怀。他挑着眉捏着我的下巴对我道:“功高盖主的理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你以为皇上是真宠着你?别做青天白日梦了,皇上早想将你温家连锅端了。”
皇上将我一家交予他处置,从那日以后,我落入他无尽的折磨中,他将我关在禁室,请来各路高人将我炼成怪物,活不成,死不掉。足足二十余年,我重见天日,才知道我一族百余人,除去杀头的十余人,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未得一人善终。而诬陷我谋逆者,一个个顺风顺水,直至告老,岂骸骨。如今新帝上任十余年,连百姓也早已忘了温知左的名姓。
被他囚禁期间,我冒死恳求一位侍卫帮我给我的一位旧友李纵送去一封信,信里求他帮我救下那个老太太的儿子性命,那守卫踢打了我无数次,直打得我奄奄一息,能听得自己骨头碎裂之声尚在央求他,他被我烦得无法,只好送了。
那人被救出后再未出现在官场,消匿于江湖,从此再无消息。
而我在囚室被放出后,蒙着脸远远在李纵家院外偷偷见过他一次,他以为我早已死了,给我修了个衣冠冢,常去拜望。我出来没几年他也病逝了。
那几年我经过我的坟头,顿足伫立,我看见,我的坟前早已长满野草。
我看了片刻,一阵风吹来,吹得那些草东摇西倒,倒是一片生机。
(1):听檀:温知左字听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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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才开头没写多少,有蛮多东西想铺垫一下,埋点伏笔,然后把一些背景交代一下,所以看起来节奏会有点慢。
然后因为是第一人称,又是古风文,所以本来是做好了没有人看然后随心所欲写的准备,没想到还有姑娘给我留言,好激动好开心,都不敢BE了哈哈哈哈哈
会尽力多更,然后努力写好的,也谢谢看文的小天使,爱你们么么么!晚安!
三.谢必安 (上)
翌日清晨,不足巳时我便被外面声响闹醒。我乃多梦体质,夜里睡着,时常是噩梦连连,冷汗淋淋,故而怎么也觉得睡不够。若是自然醒来,神志未清,端的倒也罢了,若是被人吵醒,我肝心郁火,便非得寻着那人撒气。
我自用火钳拣了房内炉火中几块烧红的碳块,放于八角袖炉中,握着出了房门。大雪下了一整夜,外边天地一色,银装素裹,连房檐上也落了一尺高积雪。
穿过长廊,但见那书生罗翠儒服,柳莺似的,立于一片净白之中,拿着书正摇头晃脑地朗声背诵:“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苟......苟......”一时未想起后面,急得抓头踱步,直用书本敲自己的额头。
“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听到声音,他先是一愣,旋即远远看过来。看到是我,他忙将书放置桌上,揖手行礼。
我徐步向他走去:“这《中庸》左右不过三千余字,你竟也能忘,闺中女子只怕还比你强些。”
他一下羞得满脸通红,强辩道:“我左不过一时忘了,平日里不是这样。”
我臊了他一句,解了吵醒我之恨,十分痛快,便随手拿起他的书,略微翻动。书已被他翻得破旧不堪,修补过数次,里边细细密密写了许多眉批注解,可见十分用功。
“既如此,那我考考你。你若答得上来,我便认你平日不是这样,若答不上来,趁早家去,上京赶考也是枉费。”
他忙应了。
我道:“你寒窗苦读这些年,是为荣华富贵,是为施展宏图抱负?”
“自然是施展抱负。”
“你要如何施展?”
我听他滔滔不绝讲了一阵,待他讲完,我顿了顿首,方问道:“若按你所说,若你入仕十年,兢兢业业为君,尽心尽力为民,从来不告假抱病,甚而累至吐血。此时你的君王却要诛你九族,全因你功高盖主,你又当如何?”
“......”他一时语塞。
我乜斜眼望他,见他答不上来,也不再加追问,只自笑了笑,将袖炉留与他暖手,起身离开。
行了几步,他突然在背后出声道:“那又如何?纵使千刀万剐,但求问心无愧。”
“从古至今,人孰不死,若是为名为利而死,当自愧怍;若是为君为民而死,纵是君王弃我,百姓忘我,九泉下见社稷稳,无饥荒,少战乱,百姓安居乐业,我含笑而去。”他目光坚定,如放光芒。
好一个问心无愧,好一个含笑而去。
我定在原地,虽面色如常,胸中早已激起一片波澜。
他又道:“掌柜可曾听过温知左?”
我的身躯微微一颤,站立不稳,险些失了仪态。我定了定神,方冷冷道:“未曾听过。”
他脸上现出些微失落的神色:“温大人是我此生最为敬重之人。他以天才之资,创前朝之盛,只可惜不出而立,便为奸人所害。如此种种,皆与掌柜方才所言甚是相似。”
“你怎知他是为奸人所害,并非他咎由自取?”
我一语未完,他已急了,正色道:“掌柜休得此言,温大人品行端正,何来咎由自取一说?”
平生从未结交,也敢担保他人品性,我只觉得大没意思,不欲再谈,挥挥手:“罢,罢,罢!你说是便是了。”
三.谢必安(下)
回了房,兀自在歪在炉边又睡了一遭,再起身出来,只见那书生已做了一桌子菜肴。他将碗筷置好,引我入座,向我长长作了两个揖。
“我先向掌柜赔个不是,再向掌柜行个谢礼。”
这倒奇了:“此话怎讲?”
“晨间在下言辞激烈,冲撞了掌柜,甚是不安。”
好迂腐的人,若论言辞激烈,我岂不是要与人作一万个揖。
“无妨,无妨。这谢礼又是何意?”
“我今日收拾包裹,正欲继续行路,向西走了几里便看到前方桥已被大雪压垮,我暂且走不了了,只能在掌柜这儿多投宿一阵,待冰雪融化,再走山路绕过。”
那桥恐怕十有八九并非大雪压垮,而是那鬼王走前所毁,如此甚好。
“可在下`身上盘缠不多,不知还够住几时。我愿在此处为掌柜做厨子、跑堂,以垫付一二,在此先谢过掌柜了。”
好小子,我说呢,做了这一桌子好菜孝敬我,原来打得这般主意。我笑问他:“你就先谢上了,若是我不答应呢?”
“掌柜菩萨心肠,定会答应的。”
我的傻儿,还菩萨心肠呢,先仔细你的命要紧。
“哎,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便应下吧,左不过多一张吃饭的嘴。”
他喜得又作了两个揖,我道:“罢了,罢了,先过来用膳,再不吃,饭菜都该凉了。”
他忙在我对面坐了,我先吃了半个牵丝如意酥:“往后这起子酥饼、蜜饯,皆可撤下,我很不爱吃,腻得慌。”
又勺了一口鲫鱼豆腐汤,咂咂品味,心里道了声好手艺,嘴上却还要挑刺:“你这汤也忒清淡。”
他静静地听了,不做辩驳。
我忽而问道:“这大冬日,外头冰天雪地,你哪儿弄的鱼?”
他一怔,须臾道:“我路过桥时,见河里有冻鱼,凿冰取出。”
我不过随口一问,他如此说,我也不再多想。
用过午膳,我先不漱口,令他烫了一盅酒,喝上几杯。我问他喝也不喝,他忙摆手,说甚么也不肯喝一口。我便笑他,不懂这人世间的逍遥快活,酒占一半。
我独自喝了一盅,交代他好好看店,莫要乱跑,我往东去与人送些东西,去去就回。
世间我现今最不愿去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皇宫,一处是地府;相较之下,我又更不愿去地府。若非昨日应了去给鬼王送那梨木椅及茶叶,我经年也不去一趟。
地府入口有贰,一通仙界,一通人世;出口亦有贰,一达仙界,一达轮回。入口通人世者,偶有人误入。东晋有一文人陶潜,不知从何听来,曾书《桃花源记》记载,与实相去甚远(1)。
牛头马面将我放进门,我穿过一片落花染得血红之道,一径到了地府深处,日光逐渐黯淡至幽黑。我背着太岁椅向更黑暗处走去,不必睁眼也能感受到身边凉风阵阵,背后一道道阴冷的目光刀子般在剜我。
我全然不欲理会,心里却七上八下打着鼓,只盼这次无人刁难,令我送完快快家去便了。
刚想着,身前几道黑影便拦住了我。
“哎呀,你们瞧,这不是温大人吗?”
“温大人,好久不见。”
“这可是稀客。”
“温大人,上次还教你多来探看我们,找我们吃茶呢,怎生忘了?”
椅子的重量压在我肩上,我抬不起头来,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这几个声音我十分耳熟,皆是鬼王的使差走狗。
我想绕开,他们忙伸手挡住了我去路:“哎!你走甚么?”
我将椅子一把放下,道:“既然你们在此,我就将这张椅子放在这儿了,这是送给鬼王的,你们?div align="center">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我心道不好,这下真给他们缠住了,要是被捉去,指不定怎样羞辱我。我便拼命推辞:“不必了,下次罢,下次罢。”
正挣扎着,只见这两个相视一笑,忽而在我后背猛力一扯,“嘶啦——”一声,细线扯下,我身上这层遮羞布般的人皮顷刻间落在地上,我尖锐地嚎叫了一声,瑟缩着蜷跪在地上,用一只手蒙住脸,另一只手胡乱拿起人皮往身上覆。
周围远远近近传来一阵窃笑声,我知道他们在笑我,面前这人装模作样对旁人道:“啊!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人接话道:“温大人,快快随我们家去,替你穿了这人皮,这模样出去多难看。”说罢,几人又笑作一团。
我无处可逃,心里又悲又怒,很没骨气的眼眶一热,潸然涕下。
“他哭了,他竟哭了!”
我呜咽着,颤抖着爬起来欲逃,他们还不愿放过我,一脚将我踢倒在地,正要一耳刮子打到我脸上,后面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甚么?”
立在黑暗中那个高大的身影在手上点了一小盏鬼火,火光燎燎,映照出他的模样。但见他:头戴一顶长帽,上书“一见生财”四字,身着素襦赤裤,些微几点斑驳花纹,披散白发,手持折扇。面色如兰花,端严而疏离;鼻梁如刀锋,宣薄而挺立。丹唇紧抿,冷眸微眯。威严溢于眼底,风流自在眉间。
要说此人是谁,自是那勾魂使白无常谢必安。
他方出现,骤然间,隐没在黑暗中的鬼魂四散逃走。见到来人,那几个鬼王的差使也顿时失了威风,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我问你们在做甚么?”他逼近几步,提高了声量,无形袭来的压迫感令人难以喘息。
那几个差使你撞撞我,我踢踢你,谁也不敢先开口。半晌,那个为首的才细声道:“我们与旧友顽笑呢,温大人,你说是也不是?”说罢,狠将我瞪了一眼,仿佛我若敢说不是,他下次便不会放过我。
谢必安也看我,我想了一想,道:“顽笑而已,谢大人莫要当真。”
那几个差使方松了口气,得意地互换眼色。为首那个试探道:“谢大人,那我们先告辞了?”
谢必安冷冷道:“滚吧。”
那几人行了个礼,不出一瞬消失在黑暗中。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谢必安不发一言,冷漠地看我向他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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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瞎扯的。
四.醉酒
至晚方归,及至客栈,我已是疲乏至极。客栈一如既往的冷清,唯一不同之处便是以往立于院门口,里面黑黢黢一片,而今日远远便能见着里面有盏灯亮着,等我来家。
我在台阶上取下头戴的挡雪斗笠,掸了掸身上落雪,推开`房门。
书生立即迎将上来。他满脸通红,眼皮耷拉,泪水盈盈,一副遭人欺辱模样,躲在我身后委屈道:“掌柜你可算回来了。”
我们二人,难不成我在外遭人欺辱,他在家也遭人欺辱?我忙问他:“怎的这般模样?”
他尚未开口,里头便传来一个雷鸣大炮般的妇人声音:“听檀?可是我的心肝肉肉乖儿听檀回来了?”说罢,只见一道玄色旋风飞快冲到我面前搂住我,把脸凑上来,在我脸上胡乱一顿猛亲。
我一边躲一边喊:“干娘,你且松开些,我快给你勒死了。”
她顿了顿,突然大笑起来:“宝贝乖乖,三秋未见,你还是这样爱说笑。”
趁她说话,我忙躲开,向书生递了个眼色,拉着妇人向里去:“干娘,我们莫要站着说,进去坐,多久不见,好不思想!我今日定要同你喝个一醉方休。”
我算是明白书生为何这样了。这个妇人,生前名姓已难得知,只知众人皆唤她作梨蕊夫人,曾是京中第一妓馆的老鸨,这世上有许多海棠夫人牡丹娘子,但这梨蕊夫人,独此一个。她死后操持旧业,在阴间亦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她极爱美,所做营生又极损皮肉,因而常擒了青春貌美的女子,来我客栈让我为她做新人皮。一来二去,渐熟后,我便认了她作干娘。
凭她的性子,见这书生,岂能放过?必是百般调戏,千般逗弄,万般戏耍。可怜这书生从未见过风月,被吓得不成样子。
进了厢房,书生仍红着脸,依我吩咐提了几坛子好酒上来了,干娘令他坐到她边儿一同吃酒,我忙替他解围,道:“他吃不得酒,又蠢笨,在旁边平白扰了干娘兴致。”
继而转头对他道:“这里再没你的事了,回房歇了罢。”
书生听了此言,如闻大赦,赶着退出厢房。
待书生出去,她觑了我一眼,笑道:“小油拔子,护短护得这样厉害,你这相好,老娘不动,只看看也不成?”
“哎唷我的亲娘,这你可冤杀我了。我与他昨日才头一次见,这几时就成我相好了?”
她只不信:“休要与老娘弄鬼,我还明日才头一次见呢。”
她附过身来,小声道:“你只说,他风月如何?说与娘听听。”
我百口莫辩,气得不去理她。
她兀自道:“这孩子,别看他文文懦懦的样子,我今日试他,对你倒是忠贞着哩。我逗了他那样久,他只脸烧,却不下套。我趁他不妨伸手一摸,那物竟是塌软的。他若只是定力强,那是个好的,他若是不能,倒可惜了。故而我问你他风月如何,你实说,你们弄过几遭,他能也不能?”
“干娘!”
“好好好,你不愿说与娘听,不听便是,恁的这样小器。”
我只盼与她换个话题,给两人斟了酒,道:“不说这个,干娘,你今日来得赶巧,我正有个人要向你打听。”
她一饮而尽,又自斟一碗,道:“打听何人,你说。”
“谢必安。”
她放下碗,很是疑惑,问道:“你打听他做甚?”
“干娘说与我便是,我自有我的打算。”
她见我板刻着脸,一本正经,知我心里有事,沉吟片刻,与我徐徐道来。
原来这谢必安,生前乃是个衙差。一次与兄弟范无救押解要犯,那人途中逃跑,二人商议分头寻找,约定在桥下会合。不料到了约定时辰,谢必安因下大雨耽搁,无法赶到桥下会合;范无救在桥下苦等,见河水暴涨,依旧不愿离去,因身材矮小,最后溺毙桥下。后来谢必安赶到,见范殉难,悲痛至极,上吊自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