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商承弼叫他。
晋枢机脸色煞白,“没事。”
楚衣轻也觉出了他目光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玉玦收起来。倒是卫衿冷,着实是个有心人,想到师父师兄曾提起的,这玉玦是二师兄被丢弃时挂在脖子上的,不觉心里一动。
晋枢机心里有事,一路话就少了,连商承弼喂他水果也吃不下去,他脑中心念电转,想到父王曾经对自己说的还有最后一张王牌。难道——
家里一向是有流言的。可是,自己原名叔机,叔取得就是伯仲叔季之三。两个哥哥明明已经战死沙场了啊。他越想越觉得头疼,索性偎在商承弼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路上这一耽搁,晚间到了淀庄,赤子鱼被售罄了。商承弼笑着看他,“朕十三岁那年替先皇办差,到过一次这里,当时的知县进上的就是赤子鱼,朕记了这些年。可惜,这鱼要从河里捞出来立刻宰杀烹调,你没这个口福了。”
晋枢机淡淡道,“不碍的。我家乡也有鸡泥桃花鱼,什么时候你同我回去,我做给你吃。”他往日说这种话,目光都带着轻佻,如今却懒懒的,毫无生机的样子。
商承弼是何等目力,早都看到了楚衣轻玉玦上的鱼符,他记得很清楚,类似的玉玦,晋枢机也有一块。心道,大概这位缉熙谷的楚二公子也是晋家的某个旁支吧。晋家已是强弩之末,即便同缉熙谷连成一线他也不放在心上,所虑只是晋枢机夹在父母与他之间难以做人罢了。不过想想也觉无妨,若楚军还不安分,大不了族他一脉,留下他父母性命就是了。反正那些叔伯对晋枢机也很普通,就算重华生气,哄哄他就是了。至多,将楚作为他的封国,封他为楚王,等收拾了于家,就立刻废了皇后。再昭告天下,说自己永不立后就算了。重华虽然爱闹,可究竟是懂事的,想来也不会怪自己太多。他想到这里,倒是对楚衣轻好奇起来了,缉熙谷四公子,商衾寒、楚衣轻、卫衿冷、景衫薄。这名字都是如谷之后才取的,就像王叔本名商元祉,可商衾寒这名字实在太响亮,又有那句让他引以为耻的衾寒不转钧天梦,老百姓倒是知道商衾寒的比知道商元祉的还多。但是,楚衣轻以楚为姓,看来,就是暗指楚国了。
楚衣轻幕离遮面,自然不可能同他们一起用饭,晋枢机本就是极隐忍的人,也是不动声色。商承弼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总以为,重华是应该有任何烦难都告诉他的。景衫薄与晋枢机又素有嫌隙,不愿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便独据了一个角落自己喝酒。卫衿冷倒是疼他,他自己分明是极减省的,却给了足足一钱的赏钱嘱托伙计替他千万将酒温热,又吩咐私下里给他炒个新鲜的野菜。自己吃到合口味的了,还命人又单独再替他做一盘。沈栖闲笑道,“你这根青苔都薷不下来的木头居然也肯这么花钱,也就是对小夜才这样。”
晋枢机笑,“这就是为什么卫公子能发财了。卫家田产钱庄最多,恐怕就有一百个景公子这样的师弟,难道,卫公子就能少赚不成?”
卫衿冷道,“一个就已足够了。”
沈栖闲道,“幸亏我和木头没有女儿,要不,小夜这样的师弟多几个,我们闺女连陪嫁都没有了。”
商承弼听到他这话就笑看晋枢机,“咱们若是生个女儿,嫁妆现在就置办起来,你说,置办些什么?”
晋枢机笑了笑,“随你。”心中却道,能不能生下来,还难说呢。
这些人自然个个都身份不凡,可商承弼没发话,倒也没有人去将这客栈包下来,如今已误了饭点,但这客栈是方圆数十里之内最大的,便还是有人陆陆续续的来,甚至,客人还不少。商承弼这次出来,一则是为那鸣鸿刀,二则也实是想查看民生疾苦,是以口中说着闲话,却也留心着客栈中的市井闲言。他登基九年,也勉强算得上励精图治,赋税虽然不轻,但肃邂奸非,劝课农桑,百姓的日子倒也殷实不少。这客栈又大,能来这里用饭的,也不可能是贫苦人,但商承弼心里总是舒服的。可此刻钻入耳朵里的一个声音却让他格外留心,那是一个醉鬼与同桌人吹嘘,“一天就是二钱银子!我不去!去了的,就难回来了!”
同桌的人自然问,是哪里的活,一天居然有如此赚头。那醉鬼故弄玄虚,做出一副不敢让人知道的样子,可声音却大得连雷公都能听见,“干什么?干什么!说出来吓死你!听好了!挖金子!”
晋枢机听到这话,脸突然一白,商承弼微微一笑,夹了一片木耳到他碗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您在说谁?”晋枢机问。
商承弼拽了拽他耳朵,“朕在说谁,你自然知道。”
卫衿冷是何等剔透的人,立刻请了那人到自己桌边,询问那挖金子的事,酒醉了七八分的人,若有人再恭维他两句酒量如海千杯不醉,恐怕连他家银票放在哪里都会告诉你。那人又本是个闲不住的,被卫衿冷连问带讥,满肚子的话吐了个十足十。
“我们是埂子庄上的,就在小牛庄东边儿。那一日,我们庄上的混赖子问我,赵——大哥,有发财的买卖你做——不做?”那人一身酒气,说话又颠三倒四,说到这里,又添了不知多少句那赖子如何奉承他。好不容易才说到正题,“我拔下根腿毛来,都比他的腰粗!我说,你小子有发财的买卖你会让给我?”他打了个酒嗝,“后来怎的,我才知道。他是要借重我赵老大的威——望,有人叫他请三十个壮后生,一天、一天就二钱!”他手上比划着,“二钱银子!我就问啊,这是干什么,一天这么多啊!他们不说,说去了就知道,而且,当天——干了活就给钱!第一天去的人,每人除了二钱工钱,还又给了一两,足足一两的锭子!叫封口——封口钱。”
“那既然收了封口钱,您又没去,您是怎么知道他们是要挖金子?”卫衿冷问。
赵老大又灌了一壶酒,“我?我偷——”
“叮!”
“谁!”三枚透骨钉,直打赵老大后颈,却被景衫薄一剑挡下来,他性子急,登时就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写的不如以前好了,我知道!唉,那种精雕细琢的感觉,错过了才知道可惜。
每天的事情缠缠杂杂的,真想罢工了,叹!
36三十五、生变
片刻,景衫薄就已提着一个身材极为娇小的女子进得客栈门来,楚衣轻只淡淡扫了一眼,倒是卫衿冷上前仔细查看。那女子像只布偶似的被景衫薄拎着,毫无知觉的样子,卫衿冷才走过来,还未曾抬起她的脸,那女子却突然从口中吐出一枚银针,只听“咔”地一响,景衫薄就捏断了她手骨,卫衿冷也早就用手指夹住了银针,倒是楚衣轻招了招手,景衫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还是将那女子提过去给师兄医治。
直到这时候,晋枢机才看清这女人的脸,五官的轮廓很清晰,皮肤却很粗糙,即使被景衫薄捏断了手骨痛得一脸香汗却还是一副咬牙隐忍的样子。楚衣轻伸指摸她手骨,中指一弹,轻轻一敲,那女子就疼得整个身子蜷了起来。楚衣轻出手如风,不知怎么一错她手腕,云泽就送上了药箱,他一面帮那女子上药,卫衿冷一面问话,“谁让你来的?为什么要杀无辜的人?”
那女子的笑容相当讥诮,只有楚衣轻替她裹伤的时候才会抽搐一下,卫衿冷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丝毫不理人。甚至在楚衣轻用好药之后立刻转身,仿佛要离开,景衫薄用潭影拦住了她的路,楚衣轻却挥了挥手,景衫薄着急了,“二师兄,你这样她什么都不肯说,让我把她带下去问话!”
那女子抬起下颌冷冷一笑,一副无惧严刑拷打的样子,晋枢机淡淡道,“不用问,我们去那金矿看看就知道。”他话才说到这里,那女子却突然跪倒在地上,握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痛得冷汗直落,她好半天才偏过头,“没想到,宅心仁厚的昭列公子竟然也会用毒!”
云泽道,“我家公子不是用毒,你伤了筋络,只能是这种药,要不然,你这只手别想再发暗器。”
那女子抬头瞪景衫薄,“名门正派,居然也如此心狠手辣!”
卫衿冷道,“姑娘现在可以说,究竟是谁要你来的。”
那女子相当嘴硬,“做梦!”只是话才出口,就痛得狠狠握住自己受伤的手。
其间,晋枢机一直在偷眼看楚衣轻的表情和态度,他也是绝没有想到,这位妙手神医这么不好惹。那女子痛得实在受不住,试图去拆扎得非常整齐的绷带,一旁的云泽阴阳怪气地道,“不想手废掉的话,劝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那女子冷哼一声,却终究不敢冒险,只好更狠地握住手,楚衣轻对云泽点了点头,云泽道,“我家公子说了,这种药越往后会越痛,你若是肯说的话,我家公子就想法子帮你减轻痛苦。”
那女子始终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景衫薄也着急了,她虽不杀女人,可这种心狠手辣又蛮横无理的女人他可是一点也不喜欢,尤其是,这女人还对他两个师兄那么无礼。他正欲动作,卫衿冷却突然道,“放她走。”
“三师兄——”景衫薄不舒服。
可是楚衣轻已经点头了,景衫薄也不敢违拗,倒是那女人还很嘴硬,“我是不会回去的,想跟踪我找到我的主人,休想!”
楚衣轻丝毫不在意,倒是饶有兴味地看着晋枢机,等到那女人都离开了才对晋枢机招了招手,晋枢机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居然陪他一起上楼去。
景衫薄等这两人都离开才对卫衿冷道,“这个女人好像怪怪的。”
卫衿冷笑了,轻轻摸了摸景衫薄的头,“小夜长大了。”
商承弼一直在一边看,也明白是有人看出了端倪,但他究竟不揭破,只是不由得替晋枢机担心。
晋枢机随楚衣轻上了楼,楚衣轻便微微比了个致歉的手势,甚至还特地准备了纸墨与他笔谈,晋枢机有些心虚,刻意不去看他被幕离遮住的脸,只是用固有的贵公子教养坐着,等待他问话。
楚衣轻第一句话就写,“为什么要杀那位姓赵的大哥?”
晋枢机一呆,终于觉得还是瞒不住,他淡淡道,“我就知道那女孩受了这样的酷刑还坚不吐实你们一定会疑心到我,既然疑心我,我也不会不认。”
楚衣轻倒是很有循循善诱的姿态,“我并非疑心你,只是问你,你既然要让我们知道、相信有金矿这件事,为什么又要杀赵大哥?是在激他吗?”他甚至还在“他”下面画了一条线。
晋枢机装糊涂,“谁?”
楚衣轻不答反问,“公子这几日,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晋枢机连忙摇头,“没有。”
楚衣轻却已经拿出了那枚系在腰间的玉玦,双手仔细得捋顺了穗子,款款写道,“你的眼神毫无躲闪,你难道会认为,楚昭列真的不知道吗?”
晋枢机实在没想到这位口不能言的贵公子辞锋竟会如此犀利,他心下只是怀疑为什么这个人会佩着和他一样的玉玦,可如今,却被逼到此处,不知如何去说。终于问了一句,“公子的玉玦,是从哪里来的?”
楚衣轻写道,“从小戴着的。”
“这是我晋家的双祈鱼符佩,只有嫡系的子弟才会有。”晋枢机道。
“我长大之后,也曾经查过。”楚衣轻答。
“那怎么样?”晋枢机追问,有些激动。
楚衣轻摇了摇头,师父和大师兄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事,自己绝不会知道。他一向是个淡然的人,又知道岳丹墀和商衾寒都是为他好,又何必多事呢。更何况,那几年——如果自己真是晋家的人,他更不愿意的吧。
楚衣轻突然一阵头痛,只觉得自己眼前就是他挥下的刀,雾蒙蒙一片红色的血。飘着腥腻味道的黄沙和埃土,血渗进沙子里,会变成一种诡异的碧色。残断的四肢、孤零零的人首,那个人白盔白甲高高坐在马上,一挥手,就是再也回不去故乡的白骨累累。
楚衣轻突然叹了一口气,提笔写道,“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晋枢机轻轻念了一遍,看楚衣轻道,“是您写的?”
楚衣轻摇头,晋枢机恍悟,“是靖边王送给您的。”
楚衣轻挥了挥手,隔着幕离,晋枢机都能感到他刻骨的疲倦,“那我不打扰您休息了。”
楚衣轻的手上托着那枚鱼符玉玦,晋枢机不解,“这是——”
楚衣轻将手伸向他面前,随意比了个手势,晋枢机吓了一跳,“这是您的,我不能收。”
楚衣轻提笔,不过六个字,“物归原主罢了。”
晋枢机突然慌了神,没有接他送上的玉玦,匆匆忙忙离开房间走了。
楚衣轻独自坐在房里,把玩着那枚玉玦,突然渗出一丝浅笑,如果我想的一切是真的,我们,是不是就始终没有再见的余地——我的,大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久等了!后半章算是陆离送大家的,谢谢大家!
嗯,我从来没有用过防盗章,也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试试看吧。如果大家觉得不方便的话,以后就还是直接放文。毕竟,文是写给爱自己的人看的,谢谢!
忘了说一件大事,那首诗不是我写的,是袁崇焕写的。初中时候看三联出的《碧血剑》后有袁崇焕评传,那时候就开始喜欢他的诗,放在这里,实在是掠美了,叹!
昨晚发了通知之后一直写,盯着笔记本一直到夜里两点多,就写了几百个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半夜四点多起来一趟,六点多起来一趟,一直对着笔记本,却还是写不出什么来
不知道该怎么说,突然间觉得好像构思好的东西要失去一样
昨天还以为自己可以双更,明明已经有内容了,却不知道要怎么敲在键盘上
最近的状态都不好,可能真的需要休息吧,大家多多包涵!
谢谢大家!
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觉得很无力,最后,只能说一句你们最不爱听的对不起,抱~
37三十六、哀求
景衫薄抱着他的潭影坐在客栈门前的石阶上,靠在卫衿冷肩膀摩挲着那只雕木燕子,大概是这二人的形貌都太特出,又显得太亲昵,来来往往的行人总免不得多看他们师兄弟两眼。景衫薄小声问三师兄,“您说,二师兄叫临渊侯进去是做什么?”
“关心自己的事,二师兄的事,二师兄自己会解决。”卫衿冷拽了拽景衫薄的耳朵。
景衫薄像是有些害羞,可又因为这份独得的亲近而有些得意,他毕竟还算是一个小孩子,十四岁,虽然已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但师父师兄又有谁会将他当成大人呢。
“二师兄这两天很多心事的样子。”景衫薄道。
卫衿冷只是随意应着,就像大人疼孩子,他说什么都用心听,不敷衍,但是也不会太郑重。
“临渊侯看着二师兄的时候也怪怪的。”景衫薄接着道。
卫衿冷只是笑了笑,“再晒一会儿太阳就回去吧。这石头地上,还是凉的。”
景衫薄也点头,其实他不闯祸的时候在师兄面前一向都是乖巧的,只可惜,外人只看到他惹事,却看不到他贴心。
卫衿冷看他将木燕子贴在脸上,一副坐下就不愿站起来的样子,索性揪他的耳朵,不是那种很痛的拧,就是象征性地提一下,景衫薄就像被提茶壶一样的拎起来,抱着潭影跟着三师兄进门去,走进来就看到从后堂绕过来的云泽,景衫薄连忙问他,“二师兄吃药了吗?”
云泽道,“吃什么药!自从见了那个猫一样的小侯爷,就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盯着那玉玦看,死人耳朵上挂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卫衿冷看他,“别胡说!那是二师兄生下就戴的东西。”楚衣轻的身世他是知道一点的,可如今却半句也没法说。
景衫薄已经闪过了半边身子,“我去劝二师兄吃饭。他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大师兄不知道会多心疼!”
卫衿冷看他道,“你说话总是没轻没重的,还是我去吧。”
景衫薄便眼睁睁看着师兄去弄吃的,自己要了一小壶状元红,一碟花生米,一盘豆腐干,半斤牛肉回房间。他从小养尊处优,岳丹墀又是个出了名的雅客,口味原本没有这样世俗。可出来走了走江湖,倒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有大侠的味道,便索性沿袭下来,反正吃鱼的时候一定会有师兄帮着剔鱼刺的,长到多大都不例外。那个讨厌的沈姑爷平常和他斗嘴,可对他也真不错。所以,凡是吃带刺带壳的东西,他总愿意和师兄们一起。常人眼里的景衫薄冷酷无情,可在师兄们面前,他却像个会撒娇会黏人的大鱼,对卫衿冷还好,若是商衾寒,他不知道要闹大师兄到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