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晰舫额角溢出一层冷汗,他自然不能供出成羽亭等人,便道:“兴许,是巧合?”
“只怕这也太巧合了。”司离枭眼里射出一股精光。
“若北疆王与归源教勾结,为何又费尽心力驱高昌,抑归源?”穆晰舫反问道。
“功高震主。”司离枭淡淡地回了四个字。
穆晰舫拧着眉,皇帝果然忌惮北疆王,只怕要用当夜之事大做文章,置司允修于死地。
“小人跟随北疆王多年,小人对天发誓,北疆王绝无二心!”穆晰舫三指并拢指天立誓。
司离枭轻笑一声,“你可知,朕原本有九个哥哥,如今为何只剩了一个?”
穆晰舫唇色发白,他自然晓得,当年司离枭尚年幼,但有先皇庇佑,这太子之位坐得还算稳当。大皇子自恃军功,携四皇子与七皇子犯上作乱,欲弑君夺位。先皇铁血镇压,丝毫不念父子亲情下令将三人车裂而死,不得入皇陵安葬。司离枭渐渐长大,上面的兄长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无人知晓诸位皇子究竟被何人所害,只是每到秋后,宫门前菜市口的地皮总要染上几层人血,朝廷上下才能安生。
“即便亲生父子亦能生出异心。”司离枭缓缓道,“你一个小小近卫,怎敢起誓北疆王绝无二心?”
当年是北疆王大力扶持,司离枭才扫平了朝内反对的大臣。穆晰舫默默地瞧着当今皇帝。
司离枭也回看着他,“说起来,北疆王能为了一个小小近卫闯入宫中……”
穆晰舫揣测着皇帝没有明言的句子,心中七上八下。
司离枭的眼睛在穆晰舫身上扫荡了一圈,抬了抬手道:“到朕身边来。”
穆晰舫一个激灵,迟疑地看着皇帝。
司离枭微微眯起眼,穆晰舫才拖着步子往龙床走去。
穆晰舫站定,司离枭伸手握着他坚硬的骨骼道:“嗯,的确是练武的体格。”
穆晰舫无法抑制自己的惊慌与反胃,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
司离枭终于放开手,朝外喊道:“来人,带穆公子去洗浴。”
小太监立即入内,用钥匙开了精铁上的锁,恭恭敬敬地道:“穆公子,请。”
穆晰舫额角的汗凝为水珠流了下来,瞳仁震颤地看着皇帝。司离枭挑起一边的眉毛,不再言语。
穆晰舫动了动重获自由的脚腕,却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将被锁入更为坚固的牢笼。
“公子,请罢。”小太监又打了个千。
穆晰舫缓缓迈开步子,宛如身负铁石一般,在侍卫的包围之下往浴池而去。
司离枭淡笑着看那宛如掩入迷雾的背影,朝总管太监道:“宣卓太师进宫议政。”
乔胥略微一惊,朝穆晰舫离去的方向瞟了一眼。司离枭却只是起身抖了抖衣袖,漫不经心地道:“情之一字,如蛊如毒。任谁沾染了一丝,便失了心神,哪怕倾尽天下,也只为一人平安喜乐。”
乔胥琢磨了一会儿不知何意,行礼退了下去。
第43章 章四十一 瓮中捉鳖
祭天之日定在一月之后,彼时朝廷赈灾的钱粮拨了下来,洪涝之害也削减了泰半,祈福不过是去走个形式。临行前司离枭去看了一眼傅子芩,那日复一日鼓胀的肚子仿佛不堪重负,在盘旋着金线的丝绸之下摇摇欲坠。
“身子不好?”忙着筹备祭天,司离枭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人。
傅子芩不答话,只是脸色更白了些。
司离枭从未见过他如此孱弱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皱眉,“御医都是死人么?既不是什么大病为何总不见好?”
“御医道……”一旁的玉葑磨蹭了一下,才开口,“娘娘是抑郁成疾……”
司离枭的眉头皱得更深,这抑郁十有八九是为了那群不知好歹的桃源人。
“继续给药,”司离枭眯起眼,“别死了。”
傅子芩捏着拳头哼笑了一声,不言不语。
司离枭冷着脸看他,“朕明儿就要去祭天了。”
傅子芩的精神这才聚拢了些,眼睛虽然仍看着地下,耳朵却不由竖了起来。
“你我斗了这么些年头,也该收场了。”司离枭沉声道,只要清除了桃源余孽,傅子芩便没了与他斗争的理由。
这话听入傅子芩的耳中却颇为不平,是狗皇帝屠了桃源,是这孽障将他们驱逐至死,结果在司离枭心中,这一切全是他们的不是了!
司离枭瞧出傅子芩不悦,冷笑道:“你如今连火都不敢发了?”
傅子芩眼中闪过一丝杀气,忽地屈身往前,猛地抓住司离枭的腕子。他的力气颇大,仿佛要将皇帝的手腕捏碎一般。
司离枭狠力抽了两下才脱身,笑道:“看来你比朕想的要有劲多了。”
傅子芩不答,只是高高地扬起嘴角,仿佛嘲讽他的天真。
祭天如期举行,禁卫军提早了数日将祭坛重重包围。皇帝坐在銮驾之上,缓缓地朝终结之地而去。
祭坛四角燃着熊熊烈火,乐师奏《始平之章》。司离枭换上祭服,手执镇圭朝祭坛中心而去。持香,拜天,侍从将新宰杀的猪、羊、鸡抬上满是火油的柴堆。司离枭接过火把将柴堆点燃,刹那间祭坛之上火光冲天,木枝的香气与牺牲的肉味飘散开来。
礼赞吟唱着赞歌,大臣皆叩拜上天。司离枭却忽地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心中正觉不对,竟浑身无力,软软地倒了下去。
“陛下!”身旁的侍从想要去扶,迎面撞上那香气,也一个个地失了力气。
“柴火有异!”不知哪人大喊了一声,一众人皆掩了口鼻往后退。
司离枭只觉得天旋地转,恍惚间只见着数人抬了水来,妄图扑灭这熊熊大火。
“桃源降世!天之骄子!”远处传来仿佛百万雄师般的咆哮。
仍有些神智的禁卫军严阵以待,不远便见数千名配以刀剑之人拱卫着一名面如冠玉的男子而来。
火势终于偃旗息鼓,司离枭强撑着起身,便见着那人的身形似乎有些熟识。
“母……后?”司离枭小声念着,头脑瞬间清醒了不少。定睛一看是个男子,大约就是郦太后那“唯一”的儿子了。
“来者何人?”禁卫军统领问道。
“我乃桃源少主,成羽亭。”成羽亭直言不讳。
“妖人,你竟敢来坏祭天之礼!”统领拔刀便吼。
“只怕坏了这祭天之礼的是你们的皇帝!”成羽亭横眉。
司离枭心道不好,指尖狠狠掐着手心,想要尽快恢复力气。
成羽亭上前一步,挥手道:“你们视我桃源为妖,可知你们的皇帝,亦是桃源族?!”
此话仿佛平地一声雷,震得大臣禁卫皆是一惊。
“胡言乱语!”统领喊道。
“不信,可用酒验身。若我有半句虚言,当遭天打雷劈!”成羽亭信誓旦旦。
司离枭眼中怒气大炙,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狠狠瞪着成羽亭。
大臣面面相觑,统领有些动摇,定了定心神才道:“陛下龙体,可是你一句妄语便能污蔑的?!”
成羽亭轻挑起眉,“龙体?他是否真龙都还有待商榷!”
司离枭心中的思绪盘旋万千,最终凝成一股力沉稳了下来。
“你司朝先帝原有九子,当今皇帝一出世,皇子便接连殒没,唯余一个北疆王,也被皇帝押在狱中。”成羽亭眼角溢出丝丝邪气,“皇帝登基便天灾人祸不断,前些日子更是洪水滔天,莫不是灾星降世,为祸人间?”
“胡说八道!”统领扬着佩刀作势要往前。
“统领不如听我细细说来?”成羽亭处变不惊,轻轻抖了抖袖子。
统领收了刀,成羽亭便道:“我桃源本是谪仙之后,有异能,竟被尔等视为妖人!”
大臣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司离枭心下也觉得可笑。
“如今我便问问上苍,”成羽亭捏了个怪异的手诀,道:“若司离枭确为真龙,烦请飘来一朵紫云,若非,便飘来一朵火云罢!”
话音一落,一干人等皆仰头往上看。
成羽亭仿佛通了鬼神一般,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不多时,天空竟当真飘来一团火焰。
大臣皆窃窃私语,一时间司离枭也略有慌神。
成羽亭瞧着那火云,笑道:“天降神迹,尔等还拱卫这假皇帝?!”
此话一出,军心大乱。司离枭看着禁卫军的刀剑缓缓放下,凑足一口气吼道:“拿下他!”
统领得了命令,大喊道:“杀!”
刹那士气大振,凡是有些力气的都往成羽亭一方而去。归源教众见势也扑朝前,与禁卫军厮杀起来。
司离枭扶着身边的禁卫想要站起,却颤颤巍巍又倒了下去。一片血腥气中,他瞧见成羽亭不慌不乱地站在归源教众身后,冷冷清清,一如他们的母亲。
方才柴火中的香气迷晕了半数禁卫和大臣,归源教又人多势众,一时间双方打得难分难解。成羽亭看着祭坛之上的皇帝,眼里仿佛子夜的星空。
坛上之人和靖禹是亲兄弟,却没有一丝相似。靖禹是那般的温润如玉,那般的果敢刚毅。天下之主的位置,只有靖禹才有资格坐上!
成羽亭眼中渐渐浮起血丝,手指也紧紧地扣在身后。
可就是这么一个无情无义,豺狼心性之人,掌控着天下的命运,夺取了靖禹的性命!
他不甘心!不甘心复仇之路就此塌陷,不甘心挚爱之人死于非命!
但是没关系,今日之后,一切将会结束。屹然会坐上无上的皇位,为他的家族平反,为他的父亲正名!
司离枭不知成羽亭心中已如翻江倒海,眼睛定定地看着坛下。血色染红了百年祭坛,横七竖八的尸身倒在拼杀的将士脚下。
“司离枭,”成羽亭负手大喊,“若你自行裁决,我便放过你的将士臣子。”
司离枭笑了笑,仰头看向远处。世间若真有这般好事,哪来的王朝更替,尸横遍野?
成羽亭朝他的目光看过去,却不见有任何踪迹。归源教中长老似乎觉得有异,从刀光剑影中抽身,俯身贴耳于地,神色大骇。
“教主快走!”长老急喊道,“大军正朝这边赶来!”
成羽亭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
司离枭招了招手,乔胥立即奉上一枚丹药。司离枭服下,须臾便自行站了起来。
成羽亭心道不好,却也不肯放过这唯一一次杀了那孽障的机会,从长老手中抢过长剑,便飞身往祭坛而去。
“保护陛下!”统领大喊一声,周遭的禁卫立即将皇帝围在中央。
成羽亭功夫路数并不娴熟,只能凭着一股戾气冲击禁卫的抵挡。归源教众见教主在前,也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血迹自下蔓延到了祭坛之上,趁着教众与禁卫纠缠,成羽亭洒出一把毒镖,硬是将皇帝身前的几人射倒在地。扬起剑,成羽亭宛如豹子一般冲向司离枭。
只要杀了司离枭,这世上便无人能够阻止屹然继位!
剑气如虹,利刃瞬间刺破了司离枭胸前的衣衫。
成羽亭已听不见刀剑之声,亦听不到身旁禁卫的怒吼。他只能看着手中的剑抵着司离枭的胸口,却刺不进一分。
败了么?
成羽亭看着司离枭狡黠的笑意,猛然扭转剑尖,往皇帝的脖颈割去。
司离枭一个侧身让开了剑刃,抬腿便将长剑踢开。只听叮叮两声,寒铁稳稳地落在祭坛之上。
“抓住他!”
禁卫一拥而上,困住成羽亭的两手,将人押跪在地。
司离枭云淡风轻地抖了抖衣袖,将祭服解开,赫然是一件刀枪不入的金丝蚕衣,“你以为在神木之下日夜浇灌□□,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又以为朕当真看不出,那火云不过是一只燃烧的风筝?”
成羽亭恨得咬牙,便听得一阵马蹄之声。北疆王率领数万将士将祭坛层层包围,成羽亭缓缓地闭上眼。
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没有人问,但还是说一下。
这文的更新= =很坑爹,写得出来就更,瓶颈了就……
我尽快把完结写出来,请多担待,给你们膝盖TAT
第44章 章四十二 对不住
轻卷珠帘,莲步而入。
不知何时起,这深宫的规矩已经印入她的骨骼。
“昔繁?”傅子芩见了她,立即挣扎着坐了起来。
“你身子不适快些躺好。”郦昔繁立即上前制住他。
傅子芩勉强坐着,着急地问:“你怎么来了?少主呢?我们赢了么?”
郦昔繁垂下眸子,“不,我们输了。”
“啊……”傅子芩的心跌落谷底,又连忙问:“少主呢?”
“少主被抓,如今身在狱中。”郦昔繁唏嘘道。
傅子芩倒吸一口气,掀开被子便要下榻。
“你去哪儿?!”郦昔繁忙问。
“去救少主!”傅子芩忙着去找鞋。
“你如今自身难保如何去救少主?!”郦昔繁横眉道。
傅子芩瞧着自己如鼓的小腹,无力地坐了回去,“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什么也做不成。”郦昔繁决绝地下了定论。
“那便等死么?!”傅子芩拍了拍床榻。
“我们会死,”郦昔繁瞧着傅子芩,“你不会。”
傅子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皇帝大约会看在几个孩子的面上留他一条性命。
“可少主……”傅子芩才说到一半,郦昔繁便打断道:“少主此来本就带着必死的决心,只是……没料到功亏一篑……”
说到此,傅子芩才猛地想起,“你是怎么进来的?华宁和知仪呢?”
“为了进来我可散了毕生的钱财。至于华宁和知仪,想来她们应当很好,”郦昔繁脸上带了些惨白的笑意,“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
傅子芩的肩头微微垮了下去,他们终究走到穷途末路了么?抬头,却见郦昔繁的嘴角不知何时衔着一丝血痕。
“昔……昔繁!”傅子芩惊骇不已。
郦昔繁以手捂住口鼻,黑血却潺潺地从指间溢了出来。
“为什么?!”傅子芩扶住她的手臂。
郦昔繁放开手,淡笑道:“落入孽障手中,还不知要受多少折磨。不如自己选个死法,兴许还好些。”
傅子芩颤抖着收回手,郦昔繁却再也无法支撑,半身瘫在榻上。
“昔繁!”傅子芩大喊。
“我们……只剩小少主了……”郦昔繁口中不停地呕着鲜血,“你一定……要保住……小少主……”
“好!我一定保住小少主!”傅子芩惊惶地答应,又朝门外喊:“来人!御医!御医!”
郦昔繁气若游丝地摆了摆手,“没救了……没救了……”
“不可能!不可能!”傅子芩吃力地抱住她,想要下榻去寻人。
郦昔繁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他的手腕,“对……不……住……”
对不住,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来摆正你混乱的心,用这永恒的诀别来换取族人最后的希望。
“什么对不住!哪有对不住!”傅子芩拖着郦昔繁往外走。
郦昔繁看着迷蒙的前方,尽力地伸了伸手,“娘……亲……”
“什么?”傅子芩一愣。
“娘亲……”郦昔繁仍是失神地喊着。
她离开桃源时仍在襁褓,连亲娘长什么样也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从桃源有幸逃出的大人那里听来。之后,大人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在烈火之中,而她们,则被当年尚不是康南王的司靖禹收养。
仇恨,那是她学到的第一个词。
再后来,她进了宫。夫人对她的亲生儿子弃如敝履,却给了她所有的爱。
“私底下你便唤我娘亲罢。”
“娘亲?”
“哎。”
“娘亲娘亲娘亲!”
“哎!”
郦昔繁淡淡地笑了起来,“娘啊……”
纤细的手臂垂了下来,傅子芩怔在原地,重重地倒了下去。
这世上除了太阳,还有什么比烙铁红得更烫?
成羽亭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只能瞧见一小片仍黏着焦肉的火星。
太阳啊,他们桃源,已经无法再存于太阳之下了。
“小子,早些招了,你也少受些苦。”狱卒拉起他垂下的头恶狠狠地道。
成羽亭麻木地看着他,仿佛丝毫没有听见。
狱卒放下手里汗涔涔的发丝,走到皇帝身旁抱拳道:“陛下,这小子好像失去了知觉。”
司离枭略一抬眉,淡淡道:“弄醒。”
狱卒立即舀了一桶水,唰地一声灌在成羽亭头上。成羽亭似乎抬了抬眼,眸中的光芒却又瞬间湮灭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