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离枭略微不悦地以脚点了点地,正要起身,另一名狱卒却忽地走了进来禀报道:“陛下,那边招了。”
“招了什么?”司离枭问。
“他晓得的不多,只知桃源余孽在赌坊后院藏了两个小孩。”狱卒道。
成羽亭的意识瞬间归拢,铺天盖地的剧痛随之侵占整副身躯。
“孩子?什么孩子?”司离枭又问。
“他道偶然听见左绮裳唤‘小少主’,也不知是唤谁。”狱卒答。
糟!成羽亭猛地睁大眸子。
司离枭离了位子,缓缓走到成羽亭面前,抬起他满是血污的脸道:“没想到逆王之子竟还在世。”
成羽亭咬着牙,猛地啐了皇帝一口血沫。
司离枭躲闪不及,抹了一把脸道:“好,好得很!朕自会寻着那孽子,亲手将他的脑袋放在你面前!”
成羽亭也不知是哭是笑,回了皇帝一张扭曲的脸。
“押入天牢。”司离枭吩咐下去,便勾起嘴角走出刑房。
司离枭刚出大门,玉葑早已着急地等着了。
“陛下!”玉葑忙上前行礼。
“怎么了?”司离枭皱眉,莫不是傅子芩出事了。
“禀陛下,大事不好了!”玉葑呼吸急促,“郦才人在飘绫宫自尽,芩妃娘娘惊吓过度……他……”
“他怎么了?!”司离枭朝玉葑大吼。
“娘娘他……”玉葑的声音越来越小,“滑胎了……”
司离枭只听见脑中嗡的一声,脚下已经直直往飘绫宫而去。
沾了血的白布中裹着一小团肉块,司离枭撇过头,挥手让太监将白布带走。
太监退了下去,司离枭才在一片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走入卧房。
房中满是血迹,有些是傅子芩的羊水,有些则是郦昔繁吐出的毒血。
司离枭看着横摆在卧房中的尸首,拧眉道:“怎么没人收拾?”
“娘娘不让我们靠近。”玉葑小声解释道。
司离枭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喊道:“傅子芩,起来。”
傅子芩毫无反应,只是浑浑噩噩地看着郦昔繁。
“你才滑胎,起来。”司离枭刚靠近了些,傅子芩却立即拿起从侍卫那里抢来的剑指向皇帝。
司离枭停下,但却毫无退意。
傅子芩因落胎早已脱力,握着剑的手也不住地颤抖。
“陛下,再这么下去恐怕芩妃娘娘也会有性命之忧啊!”钱御医作揖道。
瞧着他身下的血水便明白了,也亏得他还能撑到现在。
司离枭咬牙,疾步朝一侧攻向傅子芩,一举控住他的手腕。
唯一的武器落在地上,傅子芩奋力想要夺回。司离枭一转手便卡住他的脖子,狠狠锁住让他动弹不得。
傅子芩仿佛没了神智,一心只想往郦昔繁那里扑去。
“傅子芩,她已经死了!”司离枭在他耳边大喊。
傅子芩的动作一顿,又猛烈挣扎起来。
“你看清楚!郦昔繁已经死了!”司离枭重复道。
傅子芩根本听不进去,手肘用力往后打。
司离枭无奈,一个手刀将人击晕。
傅子芩终于安静下来,司离枭立即将人抱回榻上。
止血,疗伤,御医忙活了半晌,才从满是血腥的卧房中退了出来。
“如何?”司离枭揉着额角问。
“这……”钱御医吞吞吐吐。
“有什么直说!”司离枭不耐烦地道。
“是,”钱御医长跪道:“陛下,娘娘此次滑胎伤及根本,往后只怕常年病痛……且……且……恐怕无法再受孕了……”
司离枭瞪大眼,“什么?!”
“陛下息怒!”钱御医立即叩头。
坏事当真是一桩接一桩,司离枭沉了一口气。
既然傅子芩已经无法生育,要不要让穆晰舫……
念头才刚冒出,司离枭便立即将其打消。
北疆王交出兵权的代价是保一家大小平安,接穆晰舫回去。
罢了,有弈昂这个儿子足矣,用不着多作打算。
“起来罢。”司离枭挥挥手。
钱御医如获大赦,千恩万谢地站了起来。
“他多久能醒?”司离枭问。
“醒是自然能醒的,”钱御医也见了方才的景象,“只是醒了之后……”
是啊,待他醒了又该如何?
“先……将郦才人的尸身葬了。”司离枭叹息道。
“敢问陛下……是以才人的规格下葬,还是以罪人的身份下葬?”乔胥问。
郦昔繁倒是聪敏,当着傅子芩的面自裁,既免了酷刑之苦,又点燃了那人心中的怒火。思及此,司离枭恨恨道:“喂狗!”
“是。”乔胥说着便要下去。
“等等。”司离枭立马喊住他。就以傅子芩那骇人的架势,若真拿郦昔繁喂了狗只怕要以死相拼,“按才人的规矩来办。”
“是。”乔胥应了一声,见皇帝不打算再改口,才领着侍卫将尸体带出了飘绫宫。
第45章 章四十三 泥塑木雕
过了一日,傅子芩勉强睁开眼,可醒后仍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呆呆地坐在榻上,任谁说话都听不进去。
皇帝进门时,玉葑正拿着小勺喂主子用小米粥。傅子芩塌着的嘴一张一合,仿佛匣子一般僵硬。
“拜见陛下。”玉葑行了礼才继续喂。
傅子芩似乎没见着人,只在勺子碰到嘴唇时才稍稍撕开一条缝,让粘稠的白粥滑下喉咙。
“醒来时便是这样?”司离枭问。
“刚醒时更糟,”玉葑声调里带着些颤音,“连嘴都不肯张开。”
司离枭沉了一口气,“没问什么?”
“一个字都没说。”玉葑又答。
司离枭稍稍向前,坐在床沿看向傅子芩的眼底。傅子芩的眸中再没有一丝神采,仇恨,愤怒,都已经点不燃他生命的火光。
“傅子芩。”司离枭试着喊了一声。
榻上那人只是淡淡地坐着,两片发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吐不出只字半语。
玉葑喂完粥,拿锦帕给傅子芩擦了擦嘴,便端着碗下去。
司离枭伸手,傅子芩毫不躲闪,泥塑木雕一般傻傻地坐着。
司离枭无奈,起身朝屋内侍从道:“让太子和华宁公主过来陪陪娘娘,好好照顾你们主子。”
说罢,便负手离去。
回了太极殿,暗卫立即上前禀报,“桃源小少主找着了。”
“查清是哪一个了么?”司离枭揉着略微发疼的额角问。
“这……”暗卫顿了顿,道:“服侍的侍从并不知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小少主,左绮裳……又逃了。”
司离枭心下本就烦闷,闻言抄起砚台便朝暗卫砸去。
暗卫不敢躲闪,生生让龙威歙砚砸出一个血口。
“陛下息怒。”乔胥上前为皇帝顺气。
司离枭略略平稳了心绪,又问:“如今人在何处?”
“两个都已关押在萃霖苑。”暗卫答。
司离枭略作一想,问道:“北疆王可知晓此事?”
“尚未禀报。”暗卫拱手,随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是否?”
司离枭见暗卫比着“灭口”的手势,不由得皱眉。
两个都灭口自然最为妥当,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可……
“陛下,其中一个,可是北疆王之子。”乔胥提醒道。
他自然知道,司离枭眼里漫过一层寒气。其他人都好,偏偏北疆王,可是清清楚楚地说过必定要保两个儿子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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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弈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皇伯父有个儿子是桃源小少主啊,话说桃源小少主是什么鬼?”
“贱人之名殿下无需知晓,”张幼清弯起眉眼,“太子殿下,咱该去飘绫宫了,娘娘可还等着呢。”
“哎!”司弈昂开心地扬起嘴角。
“殿下,娘娘才滑胎,您得表现得伤心些。”张幼清肃然道。
“哦对,父亲没了小宝宝,可难过可难过了。”司弈昂嘟起小嘴,随即朝贴身太监道:“幼清,还好有你在!”
“这是奴才的本分。”张幼清笑道。
“好,赏!”司弈昂大方地道。
“多谢殿下。”张幼清作了一揖,微微勾起唇角。
芩妃滑胎且不能再生育,主子的位子,总算稳了些。
司弈昂抵达飘绫宫时,两个姐妹已经率先到了父亲面前。
“父亲,你是怎么了?华宁已经没了母亲,不能再没有父亲了啊!”司华宁怎么喊傅子芩都没有反应,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司知仪年岁尚小,只是懵懂地让乳母抱着。
“皇姐。”司弈昂大步上前。
司华宁一见弟弟更是泪如泉涌,“太子,父亲不认识我们了!”
“什么?”司弈昂一惊,手脚并用地爬到榻上喊道:“父亲,我是弈昂啊!”
傅子芩就如对待司华宁一般,依旧毫无反应。
“怎么会?”司弈昂傻傻地跪在榻上。
“殿下,娘娘想必是悲痛过度,您先下来罢。”张幼清作势要扶主子下榻。
“我不!”司弈昂用力甩了甩手。他心中总有一丝希冀,最近他那么乖,好好读书没有胡闹,况且父亲让办的事他一件也没落下,父亲一定看得见他!
“父亲!父亲!”司弈昂用力摇晃着傅子芩。
屋内的侍从都看得心惊,幸而华宁公主立即止住了他,“太子,父亲大病未愈,可不能这么折腾。”
司弈昂停下手,不解地嘟着嘴,父亲怎么就没反应呢?
“下来罢。”司华宁如今也顾不上伤心,先把那混世小魔王隔开才是正事。
司弈昂这才扶着张幼清的手下了榻,站在皇姐身旁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啊。”司华宁再聪慧也只是孩子,只能摇头。
侍从给搬了凳子,太子和华宁公主便对着床榻坐下。
“皇姐,你说我把我的玩物送给父亲的话,父亲会不会开心些?”思来想去,司弈昂最后只想出这么个办法。
司华宁失笑,“父亲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喜欢这些玩意儿?”
“那父亲想要什么?”司弈昂问。
这倒把司华宁难住了,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把所有的笑容都给了她们两姐妹,其余的从未上心。如今她们都无法唤醒父亲,还会有什么值得父亲为之动容的东西?
“父亲,您想要什么?”司弈昂微微躬身,“您要什么弈昂一定给您!”
傅子芩只是靠着软枕,眼中空无一物。
卧房中又静默了一会儿,司华宁掏出手绢道:“父亲您瞧,这是华宁绣的,今儿回去华宁给您也绣一个。”
司弈昂一听也不甘落后,“父亲,弈昂最近能背《诗经》了,‘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两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叨着,几乎说到口干舌燥,傅子芩仍一副怔愣的模样。
张幼清给两人抬了茶水润口,司弈昂放下茶盏,长长地呼气。
“父亲,您知道么?今儿有个穿黑衣服的人从父皇房里跳下来。”司弈昂仍不屈不挠地摆谈,“您说那个人之前是躲在哪儿啊?弈昂从来没有见过。”
司弈昂稍等了一会儿,见父亲仍然不言不语,便又继续,“那人跳下来以后,就和父皇说,什么桃源小少主找着了。桃源小少主是谁啊?幼清说这人我不用认识,可既然父皇亲自问了,想必是个重要的人罢。”
傅子芩混沌的颅中宛如刺入了一根长针,神智也慢慢归拢,“小……少主?”
正侃侃而谈的司弈昂吓了一跳,父亲说话了?!
“父亲,您看看我,我是华宁啊!”司华宁立即凑上前去。
傅子芩怔怔地看了一眼女儿,又将目光移到太子身上,“你方才说什么?”
“有个黑衣服的人……”
“那个人说了什么?!”
“说桃源小少主找着了。”
傅子芩捏了捏拳,沙哑着声音问:“然后呢?”
“然后?”司弈昂歪着脑袋回忆,张幼清觉着有些不对立即出声阻止,“娘娘,太子无意在房外听见此事,可离得有些远了实在听不清。”
“哪里听不清了?”司弈昂嘟嘴皱眉,“我听得可清楚了,父皇问知不知道是谁,黑衣服的人说什么侍从不知道,左什么的又逃了。”
那便是还未暴露了,小少主……和他的弈恒。
“于是父皇问那两个人在哪里,”司弈昂的思路就像流水一样顺畅,“黑衣服说在萃什么苑,这个院子我好像没见过,宫里有这个地方么?”
“有,萃霖苑,就在梳雨宫旁边。”司华宁答,养母过世后,过去的一切全部变得清晰起来。
梳雨宫旁边,应当是冷宫。傅子芩咬着牙,“关在萃霖苑么?”
张幼清不停地给太子使眼色,可司弈昂还是傻呆呆地答了,“本来是在的,后来父皇又说要将他们带去天牢。父亲,我听说还有一个是我堂兄,父皇怎么会把我堂兄关进大牢呢?”
司弈昂还未问完,傅子芩便挣扎着起来穿鞋。他一动,身下的伤口像是撕裂一般,痛得他又倒回榻上。
“娘娘,您还病着呢!”玉葑上前扶着傅子芩。
傅子芩一挥手,忍着浑身的疼痛勉强够到了鞋,随便踩着便要走。
“娘娘,您要去哪儿?奴婢找人用轿子送您去!”玉葑惊骇得要死,“您穿好衣服再去,别吹着风了!”
“去天牢。”傅子芩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天牢哪是您能去的地方?!娘娘,奴婢求您好好养伤罢!”玉葑说着便跪下磕头。
一干宫人也顺着跪地,“请娘娘回榻。”
若是平常傅子芩心一软便答应了,可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哪管得那么多,艰难地迈着步子便要出门。
玉葑瞧着劝不住,立即喊道:“还不给娘娘喊软轿?!去把娘娘的外衫取来!”
“是,是!”慌忙中几名宫女立即跑出了卧房。
“父亲,您要去也等轿子来吧!”司华宁拉住傅子芩。
傅子芩看着仿佛幼鹿一般孱弱的双腿,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任由宫女给自己穿好了衣服,傅子芩等着软轿,忽地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来人。”
两名太监上前跪下。
“去禀报北疆王,世子找着了,就在宫里。”傅子芩横眉道。
两名太监互相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去。
“若是这消息传不到北疆王耳中,”傅子芩低沉着声音,“我要你们的命!”
“是!是!”两名太监第一次听见芩妃如此狠戾,惶恐地爬起来便跑。
傅子芩看了看堆叠着层层灰云的苍穹,心中拧成一团。
小少主,弈恒,但愿他能赶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请看,泼天狗血——父子相残= =
第46章 章四十四 困兽之斗
耳边只能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燃着灯笼也无法照亮的阴潮走廊。狱卒模样的人领着两个孩子快步走向不知名的牢笼,高大的影子仿佛一座石碑,重重地压在他们身上。
“两位公子,请进。”那狱卒倒还算客气。
看着打开的铁门,司弈守无端地觉得冷。只有哥哥的手是热的,仿佛雪地中唯一温暖的火源。
司弈恒从铁栏外望去,便见内里唯有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那人仿佛没了气息,恹恹地躺在木榻上。
“请进。”狱卒重复道。
司弈恒握紧了弟弟的手,慢慢走入牢中。
牢房不算小,除了木榻好歹还放了个木桌。
司弈恒想要去看看那人,立即被司弈守给拉住了,“哥,别去。”
“不怕,哥去看看。”司弈恒拍了拍弟弟的手,便独自走向木榻。
那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当真像是死了一般。司弈恒稳了稳心神,小声喊道:“叔叔,叔叔?”
躺着的人终于动了动手指,费力地抬起头看向他。
看清那张脸的一瞬,司弈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自称是他生父的人,自称会将这天下交到他手中的人,如今仿佛一张染血的纸片,轻轻一吹便能破碎。
司弈恒也看出了这人,忙上前问:“叔叔,你怎么了?”
成羽亭看着眼前这张担忧的脸,还有几步之外,惊惧中带着厌恶的,他的儿子。
成羽亭不后悔将儿子送到远处由辛雪扬抚养,毕竟当年情况危急,实在不宜让孩子待在他身边。可他恨啊,恨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告诉屹然他的父王是如何的威武,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地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