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司弈恒又喊了一声。
成羽亭勉强地坐了起来,默默看着司弈恒与司弈守。
这个时候,这两个孩子出现在这里,不用想也晓得蹊跷。只怕皇帝是想从他的反应上来判断究竟谁才是桃源之子。明明只要两个都杀便是,可偏偏多此一举,也就是说……皇帝不打算,或者说不敢误杀“北疆王世子”。
成羽亭微微眯了眯眼,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们也不知。”司弈恒摇头。
“这儿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回去。”成羽亭狠狠地盯着司弈恒。
司弈恒心下一跳,回头望了一眼守在牢门的狱卒。
“呵呵。”成羽亭沙哑地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
“怎么了?”司弈恒不解。
成羽亭淡淡地扫了一眼两个孩子,皇帝啊皇帝,你万万想不到罢,这其中之一便是你的亲生儿子。
或者说,曾经他便有过一闪而过的念想,将屹然放在皇帝亲子身旁说不定是件好事。
“你过来。”成羽亭终于将目光放回儿子身上,那其中的冷意让司弈守不由得抖了抖。
司弈守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他或许应该称为父亲的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半个身子掩在哥哥身后。
“你何必怕我。”成羽亭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司弈守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成羽亭将自己羸弱的骨架摆正,忽然问:“都吃饭了么?”
司弈恒怔了怔,摇头。
“饿了就快出去罢,”成羽亭笑着看向狱卒,“这位大哥,劳烦你送他们出去。”
司弈守一听,精神不由得一振,眼睛期待地看着狱卒。
狱卒将手放在腰间的刀上,慢慢走了过来。
司弈守已经转身过去,只盼着狱卒能带他和哥哥逃出生天。
成羽亭看着狱卒放在刀柄上的手,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狱卒走到两个孩子面前站定,方正的脸上带着些肃杀。猛然间,白光乍现,直直地朝着他们砍去!
成羽亭隐隐地有预感狱卒要出手,可大刀出鞘的一瞬间,他还是忍不住朝自己的孩子扑去。
司弈守只觉得天旋地转,忽地被人扑倒在地。
司弈恒闪躲不及,眼看刀刃就要劈向他的肩膀,却听外头一声“住手”,狱卒立即收了手。
完了。
成羽亭罩在儿子身上,脑袋几乎要炸开。
司离枭施施然走来,嘴角噙着一丝成功的笑意。
成羽亭立即回过身来,将司弈守挡在身后。
“桃源少主,桃源小少主。”司离枭缓缓道,“当真父子情深啊。”
桃源人?!
司弈恒大骇。
他们也是桃源人?还是传闻中的桃源少主?!
“司离枭你要杀要剐冲我来,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莫要动他!”成羽亭嘶声喊道。
司离枭大笑不已,“朕早便说过,要亲手将他的脑袋放在你面前!”
司弈守吓得脸色惨白,司弈恒也是大惊失色。
司离枭接过狱卒手中的刀,瞥了一眼牢中的另一个孩子道:“带北疆王世子回去。”
“是。”随从的太监应了一声,扶着司弈恒道:“世子,请。”
司离枭握着刀,仿佛嗜杀的修罗。
司弈守只想将自己缩得更小一些,好让皇帝看不着他。
“这把刀,究竟喜欢父亲的血,还是儿子的?”司离枭的目光越过成羽亭,直直地停在战栗的孩子身上。
成羽亭将孩子护在身后,那一瞬间他甚至想下跪去哀求皇帝放过他的儿子,那是他和靖禹的孩子,这世上唯一一个,延续了靖禹血脉的人!
司弈恒傻傻地看着弟弟,脚下也仿佛粘在地上似的动弹不得。
皇帝……是真的要杀弈守么?
他短暂的人生当中从未见血,难道第一个见的便是自己的弟弟么?
“世子?”太监以为这孩子吓傻了,又用力拽了他一下。
司弈恒略微回神,便见司离枭高高地扬起大刀,朝着成羽亭的身后挥去。
“不要!”司弈恒甩开太监的牵制,朝着成羽亭和司弈恒奔去。
司离枭看着挡在猎物面前的小孩,眯起眼道:“让开。”
若非为了北疆王,为了那能调动北疆数十万兵马的虎符,他根本不在意这孩子的死活。
“不……不行的!”司弈恒张开小小的手臂大喊。
“这两人是桃源余孽,世子是要为他们求情么?”司离枭将刀放了下来。
“桃源人……桃源人为何不能活?”司弈恒质问道。
“为何?因为他们天生便是妖人!”司离枭轻笑一声,知晓皇室秘密的人,怎么能活?
“陛下!”司弈恒猛地跪了下来,“我不知桃源与我朝究竟有何纠葛,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求陛下放他们一马,我保证将他们带去北疆一生都不再回来。”
成羽亭看着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的孩子,忽地怀疑自己至今的所作所为,是否真的有意义。
司离枭挑眉看他,这孩子倒是有些胆识,可惜心太软,将来恐怕难成大气。
“朕信世子的话。”
司弈恒刚想跪谢,却听司离枭又道:“可惜朕信不过桃源之人。”
“陛下!”司弈恒喊道。
司离枭朝太监使了个眼色,太监立即上前拉住司弈恒道:“世子爷,您就别掺和了。”
司弈恒被拉了起来,狱卒也上前架住他的另一只手臂。
司离枭略有不悦地看着成羽亭,他不介意将杀戮的时间延长一些,但绝不能因为别人插手而推迟。
“陛下!”快被拉到牢门的司弈恒大叫起来,“陛下当真找着对的人了么?!”
成羽亭和司离枭皆是一怔,转头看向门口的孩子。
“我……我……”司弈恒看着弟弟颤抖的肩头,“我才是……桃源之子……”
司弈守瞪大双眼,成羽亭更是惊愕失色。
“你?”司离枭眯着眼看他。
“是……是我……”司弈恒艰难地迈向成羽亭,忽地跪下道:“父亲,够了,不要再让无辜之人为我们送死了!”
成羽亭有些不知所措。他是为了屹然罢?可为什么,为什么这孩子愿意将自己置于死地,只为了救毫无血缘的弟弟?!
司弈恒抬起头看向司弈守,那孩子已经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父亲常说,留下来的人,才最可怜。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昨日还一起用饭的人或许今日便是一具尸体,而活着的人却要背负起死去之人的思念和责任。
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去,与其一生都背负着歉疚,不如就由他……由他……
冷汗从司弈恒的额头流了下来。
“你说你是桃源之子,有何证据?”司离枭仍旧不信。
“我……”司弈恒的心中猛地动摇起来,连带整个人都开始发抖,“陛下拿酒过来便知。”
司离枭挥了挥手,太监立即从牢头那里借来了好酒。
司弈恒看着放在木桌上的酒壶,颤抖着点了一些在手上。
“弈恒,你记着,便是你长大了也不要饮酒。”母亲的告诫仍在耳边回响,“非要饮酒,也绝不要沾到下巴。”
酒气顺着下巴滑过,司弈恒仰起头,好让皇帝看清他下颚的花纹。
粉色的花瓣渐渐浮现,宛如一朵半开的桃花。
司弈守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在他的丹田右侧,也有一朵隐藏的花蕾。
司离枭看着司弈恒的目光里带了些戾气,“原来是你。”
第47章 章四十五 血溅囚笼
轿夫停在天牢之外,傅子芩立即掀开帘子想要下来,却一个不稳跌倒在地。
“娘娘!”玉葑慌忙扶他起身,却立即被甩开来。
傅子芩颤颤巍巍地跑到天牢门口便被狱卒拦下,“娘娘,您这是何故?!”
“陛下呢?我有要事要告知陛下!”傅子芩急急道。
狱卒略一犹豫,却见不远处又来了一顶轿子。轿夫拉开轿帘,小太子司弈昂扶着张幼清的手臂跳了下来。
“太子殿下。”狱卒行礼道。
傅子芩此时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儿子,冲着狱卒重复道:“带我去见陛下。”
狱卒瞧了瞧芩妃又瞧了瞧太子,只得拱手道:“是。”
傅子芩随着狱卒入内,胸口如鼓擂动。
一定要赶上,一定要赶上啊!
牢笼之中宛如寒冬一般沉寂,司弈恒仰头看着皇帝,只觉得脖颈上划过一丝寒意。
“你的戏,演得倒是好。”司离枭瞥了一眼成羽亭。
成羽亭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不露出痕迹。
“桃源之子,朕欣赏你的勇气。”司离枭扬起刀刃。
司弈恒忍不住后退,才一步便抵住成羽亭的膝头。成羽亭几乎能从传来的颤抖之中感受到这孩子的惊恐——这世上没有谁能与无常恶鬼谈笑风生。
若是有退路……
成羽亭的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却没有一个能同时保住两个孩子。
“为此,朕可以让你死得快一些。”司离枭翻转手腕,直直地往那纤细的脖子挥去。
无路可退了么?!
成羽亭猛地伸手一挡,刀刃硬生生偏了一些,却仍然重重地砍在了司弈恒脆弱的肩头。
司离枭“啧”了一声抽出刀刃,刹那血流如注,喷洒在成羽亭早已沾满了血污的衣衫之上。
“哥!!!”司弈守大喊一声,整个天牢都为之震颤。
司弈恒还未觉出疼,便感到全身的力气都在往外流出,软踏踏地倒在了皇帝脚边。
傅子芩和太子随着狱卒七拐八拐地穿梭在廊道,便听不远传来司弈守的惨叫。
出事了。
弈恒出事了。
傅子芩全然忘记身上的剧痛,跌跌撞撞地往声源跑去。
囚笼之中,皇帝背对着他,手中的刀宛如泣血一般滴着腥红的珠子。脚下蜷缩的幼童仿佛已经没了生气,一动不动地倒在血泊之中。
“父亲!”跟过来的小太子看着一地的血迹舌挢不下,“父皇……这……”
“你们怎么来了?”司离枭不悦地看着门口。
傅子芩似乎没有看见皇帝,缓缓地走向司弈恒身边,猛地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探着他的鼻息。
沾了血珠的小脸还留有余温,可那气息却已断绝,再无法支撑着小小的生命。
“孩……孩子?”傅子芩摇了摇儿子的肩膀,却只沾了一手的血迹。
“小少主死了,”司离枭勾着嘴角,“就那么伤心。”
傅子芩呆呆地跪在那里,一瞬不瞬地看着司弈恒。
这孩子在他腹中之时多次遭难仍艰难地挺了过来,可最后,却是死在自己的父亲手中。
是惩罚罢。
惩罚他的天真,惩罚他的懦弱。
成羽亭看着皇帝,猛地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司离枭横眉。
“我笑有些人,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却不自知!”成羽亭一脸嘲讽。
“你说什么?!”司离枭瞪大双眼。
成羽亭看着满地的血迹,讪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康南王余孽,桃源小少主。”
司离枭握着刀柄的手有些不稳。
“我的孩子……”成羽亭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早就夭折了。”
司弈守大吃一惊,圆滚滚的眸子盯着成羽亭。
“你杀的这个,”成羽亭笑着看向同母异父的弟弟,“是你和傅子芩的孽障!”
“你骗我!”司离枭用刀尖指着成羽亭,随即又一把抓起傅子芩吼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傅子芩的眼中早已没了神采,“是……他是在北郊行宫后山出生的那个孩子……”
司离枭放开傅子芩,不敢置信地看着蜷缩在血泊中的孩子。
“他才是……”傅子芩跌坐在地上,声音猛地尖利起来,“他才是弈昂!他才是我的第一个儿子!”
小太子惊慌地看着父亲,问道:“什么?!”
傅子芩毫无反应,司弈昂又转向皇帝,“父皇,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话音未落,便听成羽亭爆出一阵瘆人的笑声,“你活该啊司离枭,你活该!”
“住口!”司离枭举起刀便朝成羽亭砍去,瞬间漫天飞血,往粘稠的地面又铺上一层嫣红的眼色。
“少主!”傅子芩扑向成羽亭,那人却已是一刀封喉,口中只能含糊不清地发着临死的哀鸣。
司离枭狠狠瞪了成羽亭一眼,立即甩开刀,将司弈恒抱起朝天牢外跑。
“父皇!”小太子一见也跑了出去,可惜脚程实在跟不上,刚出了天牢便不见了司离枭的影子。
“幼清……”司弈昂小声问着身旁的贴身太监,“他才是司弈昂,是什么意思?”
“这……”张幼清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司弈恒莫名其妙地成了皇帝的儿子……
“你说啊!”司弈昂捏着拳头狠狠地盯着张幼清。
“恐怕北疆王世子,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儿子。”张幼清答道,而且还比太子大些……只盼皇帝这一刀便解决了司弈恒的小命,否则当真争夺起来恐怕难以收场。
司弈昂对这答案全然不服,拍着胸口大吼道:“我才是!我才是司弈昂!”
说罢便狂奔而去,丝毫不理会身后张幼清的呼喊。
傅子芩用手捂住成羽亭喷血的脖颈,血丝却仍从他的指缝中溢出。
成羽亭艰难地转头,只能模糊地看见缩在墙角的小小身影。
那是靖禹和他的延续,他们曾来过这世上唯一的证明。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扶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王座,向着世人恢复康南王的名誉,解除桃源族的禁锢。
不,不……
如果真的可以,他更想和靖禹做一对平凡的夫夫,带着他们的屹然生活在桃源。没有征战,没有流血,就这么安然地度过一生。
成羽亭的眼前渐渐被浓雾掩盖,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他这,汲汲营营,又疲惫不堪的人生。
“少主!”傅子芩大喊。
司弈守颤抖着两腿,慢慢爬到成羽亭身边。那人脖颈的裂口无药可医,就如他的哥哥一般失去了生气。
“少主……”傅子芩微微伏下|身,低语道:“你绝不会白死。”
司离枭急急地将儿子带出天牢立即召了御医过来诊治,却只换来一连串的“微臣无能”。
“无能无能,除了这个你们还会说什么?!”司离枭暴跳如雷。
“臣等该死!”钱御医又领着一众御医跪地磕头。
司离枭正要发怒,便听太监前来禀报:“陛下,北疆王求见。”
当年之事北疆王也插了一手,想必知晓其中细节,司离枭眼中一亮,道:“宣。”
司弈恒在内殿诊治,司离枭换了身衣服才在外殿接见司允修。
北疆王慌忙入内,行了礼便问:“听闻陛下寻得了微臣两个儿子,不知现在何处?”
司离枭看着装傻的皇兄,淡淡反问道:“那两人,当真是皇兄之子?”
司允修一听便明白皇帝已经晓得许内情,立即跪地道:“请陛下恕臣欺瞒之罪。”
司离枭忍着想要一刀砍了这人的冲动,道:“皇兄请起。”
北疆王起身,立即召了随从进来,那人手上捧了一件虎纹袄子,看那光泽似乎已有些年月。初时司离枭未辨认出,仔细一瞧,才发觉与当年自己赐予傅子芩的虎皮袄颇为相似。只不过那时他一心怒于傅子芩与康南王里应外合,也心痛幼子夭折,便没有过问虎皮袄丢失之事。
“这是当年弈恒出生时他的生父为他裹的襁褓。”
司允修言尽于此,皇帝自然明了他的意思。为何傅子芩将孩子托付给了北疆王?这两人又为何要骗他孩子已死?司离枭心中的疑问百转千回,最终只是化成了一句平淡的谢意,“多谢皇兄抚养吾儿。”
北疆王又拜了一拜,试探着问:“不知皇子如今?”
“他……受了刀伤……”司离枭揉了揉前额。
“什么?严重么?”北疆王忙问。
“尚且不知,”司离枭刻意隐瞒了一些,“若有消息朕会遣人告诉皇兄。”
弈恒这边问不出来,北疆王便又拱手试探着问:“那弈守……”
司离枭微微眯起眼,成羽亭的话不知是真是假,怕是将那孩子扣在宫中要稳妥些,“弈守没什么外伤,只是受了惊吓,在宫中休养。”
“不知臣能否见见他?”北疆王问道。
司离枭应了下来,便冲乔胥道:“去把北疆王公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