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把话放得这般狠了,陆羡之只得乖乖地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接过猫粮和筷子吃了起来。
可他没了视力之后,吃什么都不大方便,筷子得夹上许多次才能夹着一块肉,不多久便没了耐性,索性扔了筷子,直接用手捞起饭菜来,若有肉菜掉在地上,他也一并捡起,吹口气擦擦干净便也吃了,当然了,有时运气不好,他会摸到地上的猫屎。
这要换做从前,只怕他连想都不敢想,可如今腿瘸眼瞎,躲在这站也站不直的小阁里,可谓潦倒落魄至极,哪里还念得下这些小节?
然而这一切却全被林中黑蝉看在了眼里。
等陆羡之吃完了之后,这人干脆上手在他脸上抹了一通,胡乱抹干净了之后,才一言不发地跑了下去,再次上来的时候,手里似乎还拎着什么藏有异香的东西。
陆羡之还未发问,林中黑蝉就忽道:“‘十日黑’的解药需明日方能配置,今天先将你这断腿给治好,省的我还得费力气摆弄你。”
陆羡之心中感激,又知道对方不喜自己对他语气亲昵,便只微微一笑道:“需要我做什么?”
林中黑蝉道:“把裤子脱了。”
陆羡之面上一白道:“脱裤子?”
林中黑蝉冷冷道:“怎的?陆家的大少爷难道连裤子都不会脱,得别人伺候着你才能脱?”
他仿佛不这样夹枪带刺地说话,就不会说话了似的。
陆羡之磨磨蹭蹭了半天,终于还是把裤子脱了一半,但林中黑蝉上手敷药的时候,他却好似有些紧张,不知是因为身处黑暗,还是因为想到了在左龙山上,陆延之对他的所作所为。
陆羡之的腿脚并没有完全摔断,必须再折断一次,然后才能把药膏敷上去。
为此他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自己的腿功终能再现,紧张的是怕对方技术不好,没把断骨掰折,倒把好骨头给掰歪了。
“不必担心。”林中黑蝉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我下手一定会很痛的。”
陆羡之道:“……”
他发现对方的确很擅长安慰人。
但他想了想,还是回应道:“这附近有没有人……”
会听到这小屋子里的动静,会听到上药时可能发出的声响?
林中黑蝉道:“你若是痛得叫出来,我会直接打晕你。”
陆羡之不信邪似的问道:“那我要是痛得醒过来了呢?”
林中黑蝉冷冷道:“那就继续打晕你。”
陆羡之苦笑道:“这会不会有些麻烦?你就不能直接点哑穴么?”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但林中黑蝉出手如电,连再多说一个字的机会都没有让给他。
陆羡之就这么忍着疼,咬着牙,再次承受了一次断骨之痛,但这和之后敷上药膏后的那股烈火烧灼般的剧痛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只隐约记得自己浸在自己的汗水中,似乎快要被这断骨再生的疼痛折磨得晕过去了。由于他把一口银牙咬得太紧,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逼得林中黑蝉直接出手,一手就切在他的脖颈上,让他眼前一黑,顺利地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不断地换药、吃药,小阁里几乎被药味给浸满了。
“十日黑”的毒已经过去,但是陆羡之的黑暗时光却没有跟着过去。
因为他服下解药的时候已经是第八天,那双曾经大放异彩的眼睛是救不回来了。
林中黑蝉对此并没有说些什么,但陆羡之能从他身上感觉到强烈的焦灼与不安。
因为他的脚步比以往更加急促,声音比之前更为尖利,就连看着陆羡之的时候,连那呼吸声都是沉重而焦躁的。
若是没有一双健健康康的眼睛,别说在江湖中肆意而行了,他连走出这个小木屋都难以做到,更何况是走下大山了。
所以又过了三天左右,林中黑蝉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忽然给陆羡之带了一个箱子。
箱子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被拿上来的时候噼里啪啦地响,像一种独特的韵律似的。
陆羡之忍不住问了,而林中黑蝉却没有说话,只是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一件、齐齐整整地摆在陆羡之的面前,然后对着他说道:“我要你记住这些东西的味道。”
他拿了一件东西在陆羡之面前晃了晃,问道:“你可闻得出这是什么?”
陆羡之皱了皱眉道:“像是几个月没洗的臭袜子。”
林中黑蝉道:“是个汉子的衣服。”
陆羡之刚觉得奇怪,又听见林中黑蝉拿了另外一件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仔细想了一会儿才答道:“这东西……像是坏了三天的鸡肉。”
林中黑蝉冷笑道:“猜错了,是我丢掉的袜子。”
他的得意简直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仿佛他的袜子生出鸡肉味是一件很值得人自豪的事情似的。
但他还没笑出来,林中黑蝉就道:“你这眼睛不中用了,那耳朵和鼻子就得更管用点。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会每天花两个时辰训练你,你至少得学会分辨出八十七种味道。”
陆羡之诧异道:“一个月?八十七种?你是觉得我长了个狗鼻子么?”
林中黑蝉淡淡道:“不,狗比你听话,而且比你灵敏,我曾养过一条狗,它能闻到另外一个山头的人尿味,这你就别想做到了。”
陆羡之无奈地点了点头,林中黑蝉忽然拿了杯子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可能闻出这杯子里装过何物?”
陆羡之努力想了想,还是道:“闻着有点甜,又有些腥,好像……好像是野蜂蜜?”
林中黑蝉道:“有些接近,但还不够。”
陆羡之又猜了几种,最后猜不出来,只能缴械投降,林中黑蝉这才幽幽道:“是黑熊的精|液……”
陆羡之道:“……”
这哪里接近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啥转到这边就忍不住欢乐起来,说好的惊险刺激呢(╯‵□′)╯︵┻━┻
第226章 千声万味不敌一骨头
陆羡之觉得林中黑蝉或许是位极其优秀的训狗师, 但他在训人方面并没有像训狗那样的天赋。
第一, 他急躁,陆羡之若是做得不对, 闻得过快,他就暴跳如雷, 喝骂不休, 仿佛恨不得撬开陆羡之的鼻子, 把这天下所有的味道都灌进去。
第二,他训人闻味的方法实在古怪,且不见得有效, 他希望陆羡之像闻一瓶香露似的一样去闻这世上所有奇奇怪怪的臭味, 先闻前调, 再闻中调, 最后再徐徐扇鼻,闻得最后一调, 据他所说, 闻得快了是对不起这味道,闻得慢了也不行,因为错过了前调和中调,对于味道的判断就失了准儿了。
短短几天下来,陆羡之就产生了一种回到了小学堂的错觉,站在他眼前仿佛是一个不擅教人,却擅抽人的夫子,而他是堂下摇头晃脑的学生, 必须花足力气汲取着知识,才能免挨一顿骂。
但林中黑蝉却有一点叫陆羡之觉得十分佩服。
因为他虽是陆羡之的夫子,却也是陆羡之的学生。
他学的不是做人之道,而是为师之道。
他虽然仍是管不住那张吐火喷冰的嘴,但会瞧着陆羡之的反应而调整训练的内容和强度。
在训了整整三天之后,林中黑蝉仿佛才意识到陆羡之不是一条狗,再怎么训也生不出个狗鼻子来,于是第四天端上来的东西就少了许多,喝骂声也跟着弱了下去,他开始专于闻味判味的精度,而不是想着把各种味道都一股脑地塞到陆羡之的鼻子里,因为有些东西无需细闻慢品,只需要竖耳一听。
所以从第五天开始,林中黑蝉开始了辨声课程。
陆羡之本是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定能叫对方刮目相看,可没想到第一堂课下来,他就铩羽而归,被对方打得一阵落花流水。
第一阵声音是一阵衣角摩擦般的“沙沙”作响。
陆羡之仔细听了一阵,有些犹疑道:“你是在脱衣服?”
林中黑蝉却道:“不……我只是在地上滚。”
陆羡之道:“你滚起来的声音似乎和别人不大一样。”
林中黑蝉淡淡道:“因为我是缩手缩脚的滚,而别人是大手大脚地滚。”
陆羡之皱了皱眉道:“这区别很大?”
林中黑蝉道:“不大,但已足够用来迷惑你的耳朵了。”
陆羡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个瞎子想要走稳寻常路,只需分辨各种日常的声音,可他若是想要走稳江湖路,就必须分辨出来自敌人的各种声响。
这声响或是无心泄露,或是故意干扰,或是轻如蚊蝇,或是重如敲锣,但他连一丝一毫都不能错过,必须时时刻刻都仔细分析辨别,否则他便没有再见亲友的机会,只有被人扔到乱坟岗,与孤魂野狗为伍的下场。
林中黑蝉想了想,道:“你等我一会儿。”
话未说完,他的人就已经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再上来的时候,手里又捧了一个箱子。
箱子也没什么别的东西,不过一根木管,一只短剑,一件棉衣,一卷铁丝,除此以外再无它物。
但他把这四样普普通通的东西交给陆羡之的时候,却是郑重问道:“你能用这四种东西造出多少种声音?”
陆羡之想了想便道:“四样东西拼拼凑凑,左不过十二三种吧。”
林中黑蝉道:“再想想?”
他说这话的语气十分循循善诱,简直像极了街巷上卖糖的老太。
陆羡之想了想,若有所悟道:“你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回来再问我这句话。”
林中黑蝉果真利利索索地下去了,过了一炷香时间再摸了上来,再问陆羡之这一句话。
陆羡之这时却放下手里的木管、短刺、棉衣和铁丝,对着林中黑蝉道:“一共五十三种。”
林中黑蝉道:“五十三种?”
陆羡之笑道:“五十三种只怕还说少了,你听……”
他分别用短刺敲打、摩擦木管的表面,敲打分重敲、轻敲,摩擦分缓摩、快磨,这便有了四种声音,再拿短刺置于镂空木管其中,轻重敲快缓摩再来一遍,又是四种迥然不同的声响,这便成了八种。这还不够,因木管有孔,短刺敲在孔面上,或摩于两端,发出的声音又带了些许不同,如此颠来倒去,折东覆西,竟能倒弄出十七八种声音。
这还仅仅是两样东西的组合,若是再使出别的花样,只怕声响更多,音色也更为丰富。
陆羡之像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似的,不断感受着各种声调与音色的变化,他似一瞬间成了精于声响的大家,竟要沉溺于其中不可自拔了。
等陆羡之把五十三种声音都演练一遍,旁边的猫儿也叫了好一圈了。
林中黑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道:“你的确天资不凡。”
他向来舌如钢刀,嘴似火场,吐不出一句好话,如今居然肯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想必是被陆羡之这一演练给震到了。
陆羡之忍不住笑嘻嘻道:“你还有没有更多的小玩意儿?拿出来让我摆弄摆弄。”
林中黑蝉却道:“今日的课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你得下来走走。”
陆羡之道:“走走?”
他以为自己得在这小阁里待上十天半个月才能下去。
林中黑蝉道:“虽说伤筋动骨得修养多日,但一来我们时间不够充裕,二来我这药也非寻常,你五天就该能下地一走了。”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略带点温柔,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陆羡之却似乎有些忐忑不安,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似的。
直到他被林中黑蝉半扶半抱地挪下了楼,双脚踩到了踏实的地面上,腰板跟着直了起来,他仿佛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了那个狭窄的小阁,面上渐渐有了光芒,腿脚的力气也跟着涌了过来,像初学步的婴儿一样,拄着拐杖,向更广阔的黑暗踏出了一步、两步、三步……
一不留神,陆羡之便差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所幸林中黑蝉就在他身边,在他和大地拥抱的前一瞬拉住了他。
陆羡之立时回头一笑,笑得面上的褶子一齐绽了开来。
“蝉兄,多谢。”
话音一落,林中黑蝉一言不合就放开了手,陆羡之一个没站稳,又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等他灰头土脸地拍拍屁股站起来时,林中黑蝉才缓缓道:“我忽然觉得多摔几跤对你有好处。”
陆羡之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笑,但又不敢指出,只无奈地围着屋子转了转,走了走,一开始林中黑蝉都会在他即将碰壁的时候说上一句,后来干脆连说都不说,由着他撞得鼻青脸肿。
撞了一圈下来,陆羡之大概也对这屋子的布置有了印象,然后便被林中黑蝉拖到了床上,齐齐整整地坐好,脱裤,换上断腿的药。
整个过程依旧不让人好受,因为他那只腿仍是酸涩肿胀的,但已经比之前好上了不少。
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陆羡之便开始问起林中黑蝉各种问题,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次对方答话的态度好了不少,再也不恶声恶气,故作愤怒。
“蝉兄在这鬼头山呆了多久?有没有想过改投别的山门?”
林中黑蝉淡淡道:“自我七岁时便在这儿了,至于改投别处……我暂时还没有做猫粮的打算……”
陆羡之皱眉道:“七岁?”
林中黑蝉头也不抬道:“爹妈死得早,大伯为了换几口干粮,就把我卖到了这里。”
陆羡之诧异道:“就为了几口干粮他就把你卖了?”
林中黑蝉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灾荒年间易子而食的事儿都有,卖个侄子有何稀奇?那人还算是有良心的,没把妻子儿女煮了吃了,不过他后来把老婆卖进了娼馆,把一对儿女卖给了人牙子,东拼西凑地熬过了荒年,可他老婆孩子却没能活下来……"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竟显得异常地冷漠和哀凉,仿佛说的不是几条人命,而是在说邻居家死了几只鸡,没了几只鸭似的。
这人不知道要受过多少折磨,才能把心给磨得这般冷硬,半点不把自己的性命和旁人的性命当做一回事。
陆羡之忽的生出许多怜悯之心来,连询问的口气也温柔了不少。
“蝉兄,你本名叫做什么?你总不至于一生下来就叫林中黑蝉吧。”
林中黑蝉却沉默了下来,像被问了一道天大的难题似的。
陆羡之叹道:“你不愿说也是对的,是我多嘴了……”
林中黑蝉却忽的低了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声,听不清是什么。
陆羡之疑惑道:“你说什么?”
凭他的耳力,竟也未能听出对方嘟囔了什么。
林中黑蝉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微微提高了声响。
“蛋蛋,我本名叫刘蛋蛋。”
陆羡之沉默片刻,忽的“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像山崩地裂那般大笑起来。
他自踏入这山门起,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从未有一日能像今天这般大笑。
“你……你真叫刘蛋蛋?”
林中黑蝉却勃然大怒,面红耳赤道:“你笑什么?这名字很可笑么!”
陆羡之立时收了笑,一本正经地道歉:“这名字挺好,是我笑得不对。”
林中黑蝉霍然起身,恶狠狠地跺了跺脚道:“你不必扯谎,我知道这名字可笑得很……我爹妈是大字不识的老农,自然不如你爹妈会取名……”
他一提到爹妈,陆羡之就想起了陆延之的种种说辞,忽的面色一沉,一颗欢呼雀跃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林中黑蝉敏锐道:“怎么了?”
他还觉得是自己说重了话,于是连口气也变得柔和了几分。
陆羡之只强笑道:“爹妈给我取名为羡之,是叫人人羡慕我的意思……可你看我现在这模样,哪里能叫人羡慕?不叫人瞧不起已是不错了。”
林中黑蝉冷冷道:“谁会瞧不起你?谁敢瞧不起你,谁就是天大的王八。”
陆羡之笑道:“要真有天那么大的王八,那也是一道奇景,我倒也乐意看到。”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林中黑蝉道:“蝉兄这儿有没有面,能否给我来一碗?”
林中黑蝉道:“你怎的忽然想起吃面?”
陆羡之道:“我每年生辰时,二叔都给我煮一碗长寿面,我离家之后,也要在生辰时去吃一碗面……”
他的话未说完,林中黑蝉便打断道:“这里并无面食,只有粗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