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之叹道:“是我叨扰蝉兄了。”
林中黑蝉却道:“你先等一会儿,我速速就来。”
话正说着,他的人已转过身去,在小屋东侧的柜子里翻倒了一番,不知拿出个什么东西,塞到了陆羡之的手里。
陆羡之拿在手里来回一掂量,发现这竟是一只鸡骨头。
可林中黑蝉递给自己一根鸡骨头是作甚,难不成是想他回去以后喂猫?
林中黑蝉却怒道:“你敢拿去喂猫,我就敢给你吃猫肉。”
陆羡之无奈道:“可蝉兄给我一根鸡骨头是何缘故?”
林中黑蝉眉头一搐,上下嘴皮子一碰,差点说了一句让他差点跳起来的话。
“这不是什么鸡骨鸭骨,这是我的骨头。”
陆羡之听得张口结舌,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骨头。他眨了眨看不见的眼睛,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道:“这……这如何是你的骨头?”
林中黑蝉道:“九山老怪门下的弟子自七岁时就需得练一门化骨术,化骨化骨,首先得把自己的骨头化掉。我与其他人都需得从腰部与胸部各取出一根骨头,这根骨头便是从我腰部拿出来的,这个过程便得死不少人,体质弱一些的,运气不好的,早早就发了败血之症,埋在我这小屋后边的林子里了。”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由他说来,却只是寻常平淡的几句话,几个字,那些年幼而卑微的性命,在他口中恍如一条条蜉蝣,还未来得及见到这世间的光明大道,就早早地消逝在这天底间了。
陆羡之道:“那这根骨头……”
林中黑蝉低下头道:“我把这骨头藏了许久,始终也没找着什么用处,但丢了又觉得可惜,今日既是你的生辰,我就把它给你。”
陆羡之却忍不住想把骨头还回去,因为这毕竟是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带在他身上算个什么?
林中黑蝉道:“你就当是替我收着,等你来日出了鬼头山,就去阴州的刘家村一趟,把我的骨头埋在爹妈坟前,也算是替我尽一份孝了。”
陆羡之点了点头,只觉得对方平平淡淡的话里藏着说不出的悲戚和哀凉,但这些哀凉的出处却离得他太远,让他想安慰也不知如何开口。
等林中黑蝉换好药,便直接在陆羡之身边睡了下来,既不赶着他上小阁,也不催着他睡在身边,他忽的态度不明地沉默下来,倒叫陆羡之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他困困惑惑地坐了半天,挪了一点又缩了回去,似不知是该安慰还是该询问,林中黑蝉看着他这副摸不着边的模样,却是无声无息地笑了。
然而他这笑意刚从嘴角绽出,陆羡之便问道:“蝉兄,我以后能叫你蛋蛋么?”
林中黑蝉笑容一僵,面上一搐道:“闭嘴,你个傻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蝉哥多了个外号——林中蛋蛋
第227章 密林深处有等着你的人
陆羡之一直听着林中黑蝉训狗的事迹, 但他从未真正见过林中黑蝉说的那条狗。
但他曾经凭借想象来描绘那只大狗的形象, 有时还会在梦里遇见那只大狗。
据林中黑蝉所说,他曾经替一只母狗接生, 母狗生前四只小狗时都十分顺利,可生第五只小狗时却难产了, 原因是小狗的头卡在了产道里, 最后若不是林中黑蝉把狗头轻轻拉出来, 那小狗便要死在里头了。
这小狗长了三个月后便断了奶,接着被林中黑蝉给抱走,跟着他姓了刘, 叫刘五爷。
小时候的刘五爷是条肉眼短腿的小奶狗, 叫起来像猴子, 跳起来像只猫, 丝毫没有山犬的霸气。
长大之后的刘五爷却变了个模样,生了一副铁背虎爪, 长了一副威猛相貌, 两耳能听千里风,两眼能含万里光,平时在家看后院,狩猎时节便跟着去猎兔猎鹿,动起来如一道无声无息的雷电,安静的时候似一座呼哧急喘的大山,端的是精神抖擞,威严不凡。
可惜刘五爷只活了七年就没了, 死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死因是被人在饮食中下了毒。
林中黑蝉没有说后续,但陆羡之能从他的语气中推测出,他应是把下毒的人揪出来杀了。
刘五爷去世之后,林中黑蝉依旧还养狗,依旧唤他的狗儿叫刘五爷,可没有哪一条能比得上第一代刘五爷威猛和忠心。
“好狗和机会一样,都可遇而不可求的。”
林中黑蝉是这样评价刘五爷的,评价的口气仿佛带着三分怀念,三分不舍,还有三分对着新一代刘五爷的小小怨念。
然后陆羡之在几天后见到了新一代的刘五爷。
他虽看不见,但却能上手摸,从头摸到脚,再从脚摸到尾,一摸就停不下来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这条刘五爷身上的毛又软又密,简直和冬日里驱寒的棉衣没什么区别,这一上手就和陷进去了似的,想拿也拿不下来,只好挂在暖烘烘的狗毛里。
但是摸到关键处时,他却手势一僵,霍地站起来道:“这狗怎么能叫刘五爷?”
林中黑蝉道:“怎么不能叫刘五爷?”
陆羡之无奈道:“这分明是一条母狗,你管她叫五爷?”
林中黑蝉冷哼一声,睨了他一眼道:“母狗又如何?母的便不能叫一声爷?你瞧不起母的?”
陆羡之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没这意思。”
说完他也不在这话题上继续纠缠,只抱着刘五爷取起暖来。
刘五爷似乎格外享受陆羡之的拥抱,乖乖被他抱着半天也不动,陆羡之一松手,她便转头舔起路现在的十根手指来,似乎是指望他继续刚刚的亲密接触。
林中黑蝉却拉下了脸,当即拉了陆羡之过来道:“我把刘五爷弄来是叫她领着你走路,不是叫你和她亲亲抱抱。”
陆羡之立即意识到了一点,林中黑蝉是打算把刘五爷训成他的眼睛。
即便他能独自一人踏上江湖路,也免不了一些磕磕碰碰,若是这时能有一条狗陪伴在他身侧,就等于多了一双健康的眼睛,至少他在走路的时候,就不会撞到墙上、摔到坑里,或是一不小心掉下悬崖。
这份难能可贵的心意似乎全集中在了林中黑蝉的训练里。
虽然他的训练仍有些不规不范,虽然刘五爷和陆羡之仍旧需要多日磨合,但他已经为陆羡之考虑了很多,多到出了报恩的范畴。
陆羡之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似乎什么都不太明白。
但是一切似乎都在朝着融洽与和谐的方向进展,他想象中的心酸和艰难竟渐渐地有些远去了,黑暗带来的困苦折磨,在一狗六猫和本名刘蛋蛋的杀手陪伴之下,变得越来越无力而微弱。
就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属于陆羡之的光明从眼睛转移到了耳朵、鼻子和一双手上。
他的耳朵能听到山间的蝉声幽幽,能听到林中黑蝉平和而温柔的呼吸声,鼻子里能闻到各种各样的臭味,也能闻到甜美的肉汁,和令人安心的猫味狗味,由于整日和猫狗厮混在一块儿,他的手上也总是沾满了狗毛和猫毛,像是在提醒他那些柔软的触觉。
他开始越来越习惯于黑暗,习惯于狭小而封闭的空间,也习惯于林中黑蝉不带真感情的冷嘲热讽,习惯到了最后,他若有一日没听对方讽刺一句,便觉浑身不舒坦。
可林中黑蝉却不能整天都呆在这儿。
他每隔几日都要外出一次,每次外出都得叮嘱陆羡之一番,内容无非是不许外出,不许出声,不许打开小阁的门。
陆羡之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但每次都会认认真真地答应下来,省的对方走得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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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回听到的声音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少年的声音。
两个男人的声音尖利如刀,字字句句都透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和恶意,少年的声音本是清朗如泉,但却因恐惧而止不住地一字一抖,抖动之间那音调便变了形。
陆羡之立刻对着身边的刘五爷发出了嘘声,示意他安静了下来,刘五爷也醒过神来,回头便狠狠瞪了六只小奶猫一眼,瞪得它们也哑了下来,陆羡之便无声无息地贴在小孔边上,听着这几人的对话。
“山下的愚民愚妇不知进贡了多少童男童女给山主,山主却偏偏选中了你作为炼丹的药材。这本是天大的福气,你竟还想着逃跑?”
“你这小贱人要逃也便罢了,偏偏还跳着咱们哥俩戍守的日子去逃,可不是要害咱们受罪么?”
少年哭着喊着辩解道:“两位守卫大哥,你们山主哪里是在炼丹求道?我分明看见他把一群群活生生的童男童女下了锅,我若不拼了力气逃出生天,岂不要给他当下饭菜了?
“大哥,我瞧这男娃娃倒也有些命苦。”
“他再命苦也不及咱们命苦,至少他到这山上来还被好吃好喝地养了一阵,养成如今这白白美美的模样,你说咱们兄弟日日风吹日晒,何曾受过这样的美遇?”
“大哥说得倒也不错,这男娃娃当真被养得十分滋润……我瞧他比那些女娃娃还白嫩呢。”
“兄弟如此一说,当大哥的便想起咱哥俩许久没尝过女人滋味了。这娃娃虽是个男的,到底也有个女人的模样,不如咱们兄弟先享受享受,然后再把他带到山主面前?”
“可山主要的是童男童女,这娃娃若被咱们用过……”
“怕什么,用完杀了便是。旁人若是问起,咱们就说他出逃时慌不择路,把脑袋撞到了石头上,难道他们还会仔细检验一个死孩子不成?”
“大哥不愧是大哥,说的正是道理。“
陆羡之本还有些犹豫,可听到他们撕扯衣料的声响,和那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再也忍受不住。
他这一生能学会许多东西,但唯独学不会袖手旁观这四字。
若是学会了这四字,只怕他连为人的基本准则都得丢干净了。
随着两声骨骼碎裂之声,少年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
他抬头一看,只见那两人已经倒在地上,脖子都快被勒断了,站在他眼前的是一位从未见过的俊秀青年。
青年双目泛白,似是目不能视,可往这边一站,就似一座大山那样令人安心。
少年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直到陆羡之发出一声咳嗽,他才如梦初醒似的,拍拍僵直的身躯站了起来。
“是大侠救了我?”
他问这话的时候,两腿都在打颤,显然是心有余悸。
陆羡之点了点头道:“这两人的尸体不能留,必须寻个地方掩埋起来。”
他既然违背了林中黑蝉的叮嘱去救人,就一定要做好善后工作,绝不能叫人察觉出这两人死在这儿。
他想了想,忽对少年道:“我记得这小屋后边一片密林,也许我们能把尸体丢在林中。”
陆羡之刚迈动脚步,便发现少年犹疑着不敢上前,随即回头问道:“怎么了?”
少年道:“我听说那密林如迷宫一般难行,寻常人进去了便出不来,大侠何不就地掩埋,何必要去林中一趟?”
陆羡之却道:“正是因为密林难行,所以九山老怪的人也不大进去。若是就地掩埋,难藏尸臭,九山老怪派猎狗一闻便能搜到尸体。咱们也不必深入密林,只需在入口附近找地方掩埋就是。”
他想了想又道:“密林一端的出口或通往山下,你若随我入林,许能另寻出路,逃出生天。”
少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被充满希望的话语给鼓动了,跟着陆羡之拖了两人的尸体进入密林。
拖动掩埋的过程还算顺利,陆羡之也探听到了这少年姓许,叫许连生,一年前被掳到鬼头山上,做了九山老怪的备用药材。
陆羡之又与他聊了几句,得知了九山老怪为炼丹求药,不惜取童男童女肉作为药引,他早知这老怪是草菅人命之徒,却也未曾料到他如此丧心病狂,于是一边怒到极致,一边下定决心,等下山之后,定然要寻一众江湖豪杰杀上山来,将这鬼头山的魑魅魍魉都杀得干干净净才好。
许连生数落完九山幽煞的种种罪行之后,便想邀请陆羡之和自己一同走入那密林深处,但陆羡之还念着林中黑蝉,不愿就这么离开。
许连生虽十分无奈,但也勉强不得,只拜了拜陆羡之便转身离去。
陆羡之听着他渐渐远去,忽的想起自己应该给他带上一些吃食,连忙奔上去寻人。
可这密林地势本就错综复杂,陆羡之又目不能视,一时间竟找不到人,也寻不到回去的路了。
他只得冷静下来,仔细寻找来时踩过的路,但走着走着,便如在原地打转一般,好半天也绕不出去。
陆羡之心一沉,忽的侧耳细听,一听便听到了风声和水声的流动。
他心内一喜,知晓自己找到了出路,于是就连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然后一个箭步就把踩了个空,成功地掉进了一道裂缝中。
这裂缝上生满杂草,即便是双目能视的人也不能轻易瞧见,更何况是一个目不能视的人。
陆羡之生得高高瘦瘦,顺着裂缝一路下去,竟觉得越往下越宽敞,寻常人若这么摔下去,只怕要一路滚到底。
然而陆羡之毕竟是陆羡之,他瞎了眼睛,武功却仍在身上。
他在无处着力的半空一个挺拔身形,硬是止住了下落之势,撑开双手双脚,把自己卡停在了裂缝之中。
陆羡之松了口气,开始缓缓向上移动,马上便要爬到上头,感受到光亮照拂的时候,他身下忽的传来了一股巨大的吸力。这吸力无形无相,却好似十八个成年男人用力的一拽,把他硬生生地拽了下来,一路七滚八落,直落在了地缝十多尺之下。
陆羡之摔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全身酸痛无比,正想拍拍屁股爬起来,忽地僵住了身子,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因为这不见天日的地缝下边除了他以外,竟然还有另外一个人。
而这个用诡异功法将他吸下来的神秘人,此刻就站在他的身边,如同一只与世隔绝的幽灵一般,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你们老给黑蝉发flag,我有那么凶残么
第228章 牢
陆羡之说不准黑暗里的人是男是女, 他只把头往地上一埋, 像个死人似的躺在那儿,屏着呼吸听着身边的动静。
可他这死人没装一会儿, 那地缝下的神秘人便幽幽道:“不必装了,我知道你醒着。”
这声音若有若无, 似左如右, 前半句听着似是近在眼前, 后半句听着又是远在天边,幽幽渺渺恍如鬼音一般,使得陆羡之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似这人不是笔笔直直地站在他身边, 而是在这狭小的地缝深处飘来荡去。
那神秘人见陆羡之不肯起来, 只道:“怎的?还要我踢你一脚你才起来么?”
这次他发出的声音总算更加清楚了一些, 连那语调里的倨傲而冷漠也更为明晰。
陆羡之听得心中一惊,赶忙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向前抱拳道:“晚辈误入此地, 实非有心打搅前辈的清净。”
他虽无法判断对方的方位,却也听出这音色十分嘶哑干涩,像是来自一位五六十岁的老者。
神秘人却淡淡道:“什么误入不误入?你本可以爬上去,却被我吸了下来,还在这里与我装蒜?”
陆羡之见他这般直白,便皱了皱眉道:“前辈既然有心将我吸下来,莫不是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
神秘人冷笑道:“你既能跑到这密林中,想必与那九山老怪有些关系, 你说我是不是能用得着你?”
陆羡之却苦笑道:“在下就算和那九山老怪扯上关系,也只会是要命的关系。”
神秘人奇异道:“你果真不是九山老怪的人?”
陆羡之道:“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字欺瞒。”
他说完这句,又恭恭敬敬地问了一句:“敢问前辈,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神秘人道:“你看看我身上戴的是什么,就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他忽的上前走了一步,只这一步之间,陆羡之就听到了“砰砰”铁器之声,似是有铁质的锁链缠在对方的身上。
身带锁链、人在地缝、周遭还有一股子那种玩意儿的味道,莫非这人是被九山幽煞关押在这密林深处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