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秀桃却道:“他若真要帮你洗冤,就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又怎会把时日定在短短四日之内?罗知夏啊罗知夏,你生了张老人面孔,心怎么还和个孩子一般?难道要等他们穿了你的琵琶骨,你才能把事情给看明白?老爷子即便有保你之心,也更想保住陷你至此的那个人!为了保住那个人,保住赤霞庄摇摇欲坠的声名,他也只能把你推出去了。”
罗知夏却把碟碗一摔,面上冷冷道:“姜秀桃!我敬你是我长辈,不愿把话说得太绝。我如今是落难了,可这也不代表我能容你在我面前污蔑我的父亲!”
他怎会不知姜秀桃意有所指,又如何不明白此事的种种反常之处?
可他虽从娘胎里带出了病,生得与旁人不同些,到底还是罗春暮的亲生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含着他的肉,眉眼间皆是他的影子,罗春暮又怎会真的忍心见他被人害得生不如死?
可姜秀桃却偏要把他的幻想给摔在地上,打个粉碎。
她叹了口气道:“你得了这要命的早衰症,十岁的时候就生得像个猴子,可你刚刚生出来的时候,只怕还没有猴子好看。”
罗知夏不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件事,但还是点头道:“这我知道。”
姜秀桃又笑道:“不过你也不必伤心,我当时看你虽然生得丑,但也丑得很有特点,抱出去也绝不会认错。”
罗知夏苦笑道:“看来丑也有丑的好处。”
他知道自己这副尊容讨不了旁人的好,所以着意修身养性,想在能力人品上强过别人些许,却不料兜兜转转,还是落不了什么好处
姜秀桃笑意渐退,话锋一转道:“但你是老爷子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期盼了多年才盼来的一个孩子,如此深重期待之下,他看到你那副模样,自然不免失望。”
罗知夏心中一恸,强压凄楚道:“我明白。”
他生下来时就仿佛一个小怪物,自然不会让罗春暮脸上增光。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因为顾忌众人的目光而抛弃罗知夏,反倒用药山药海养了他这么些年,让他活到了今日,他又能如何不满?
姜秀桃叹道:“你父亲虽然失望,但还是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只是有一日你二叔到你房间去看你时,却发现你的奶娘正在你的襁褓旁边。”
罗知夏忽觉不祥道:“她当时在做什么?”
姜秀桃特意提起这个奶娘,想必是有什么情由。
姜秀桃沉默了一半天,在罗知夏无言的催促之下,方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
“她当时拿着布压在你的口鼻上,想要把你活活闷死。”
罗知夏一想起小时候差点就死在乳娘的手里,只觉心头一阵恶寒,背后一阵阵地透出凉意,但还是忍不住道:“此话当真?”
可姜秀桃却没有给他时间去消化这段话。
因为她接下来就说了一段更为可怕的话。
“而你的奶娘在做这事儿的时候,你父亲就在旁边看着。”
罗知夏恍如遭了雷轰电掣一般,一时间满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不动了。
他面上的血色好似在一瞬间退去,身上所有的生机都被人给狠狠抽去了。
姜秀桃将他面上的痛收在眼里,放在心里,只一声长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可以告诉你,那乳娘和罗家并无冤仇,也没有受人指使。”
她受的不是外人的指使,而是内人的指使。
没有罗春暮的命令,一个无权无势的奶娘怎么敢闷死罗家的下一代庄主?
姜秀桃没有把这番话挑个明白,只继续道:“你二叔当时就踢翻了那奶娘,一剑搁在了你父亲的脖子上。他放下狠话,说你父亲若不肯好好待你,他就敢让罗春暮永远生不了孩子。你父亲虽是答应了,他却还不太放心,时常来探望你,后来你二叔身子不太好了,就索性搬到了禁地,既是为了休养,也是怕你父亲又容不下你。直到你年岁大了,他才放下心来,彻底不管世事。”
罗知夏再看着她时,却已经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对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姜秀桃接着道:“话我已经说完,你若还不肯反抗,一心等着人来救你,就是由着他们把你踩到谷底,那你二叔这么多年就算白疼你了。”
罗知夏忽地冷笑一声,面上无限凄凉。
“反抗?你要我去反谁?是罗应寒,罗春暮,还是整个武林?”
姜秀桃只道:“你心中想的是谁,那自然就是谁了。”
罗知夏只闭上眼,坐在地上沉默不语,恍如化作了一座石雕木像似的。
也不知是过了半天,还是漫长无比的一百年,他忽地动了一动,睁开了眼。
眼底锋芒毕露,刀光四溅。
罗知夏转过头开了口,却用了一种平静到让人觉得有些陌生的语调。
“桃子姐,我现在只想请你帮我几个忙。”
姜秀桃眼前一亮道:“你说了便是。”
罗知夏幽幽道:“帮我去找三妹,告诉她一句话。罗应寒拉拢她是为了对付我,我若失了势,她这颗棋子又能摆在哪里?”
姜秀桃目光一闪道:“还有呢?”
罗知夏又淡淡道:“再帮我去看一看秦高吟,给他送点药。”
这人怎么也当了七年的管家,该知道一些事儿才对。
罗应寒若是上了位,他也离死不远了。就算罗知夏什么都不说,只表明了态度,他就应知道该怎么做了。
姜秀桃问道:“就这些?”
罗知夏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服上的灰尘,整完才道:“你再替我去寻一下二夫人,告诉她这件事儿,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帮一帮叶深浅,让他把案子查得顺利一些。”
姜秀桃道:“为何要让她去帮叶深浅?”
罗知夏不急不缓,目光幽幽道:“因为他现在叫叶深浅,以前却叫楚云招。他是这个山庄里,唯一一个能帮我洗清冤屈,斗倒罗应寒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兜兜转转,老叶还是会查到小白身上的,到时就看咋圆吧
阿瑟的故弄玄虚人设暂时下线,一本正经洒狗血人设目前上线中
第121章 罗二夫人
灯下会美人, 月下看桃花, 向来都是赏心乐事。
然而叶深浅这次接到美人相邀的时候, 却怕自己在月下看不到桃花, 只能看到一串红粉骷髅了。
因为邀他的美人是罗春暮的二夫人,请他的时刻是罗知夏被关押的第二日, 见面的地方是二夫人的“晴薇苑”。
这美人不对,时刻不妥, 见面的地方就更加不合适了。
白少央若是听到这消息,想必第一反应便是劝叶深浅别去惹这是非,搞不好还会拈酸蘸醋,给他背上一些甜蜜的负担。
陆羡之若是得知了这话,只怕会兴冲冲喜滋滋地和他一同去见这位二夫人, 瞧一瞧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然而得知这消息的人是庙堂和江湖之外的“小书圣”关相一。
所以他既没有劝对方对这请帖置之不理,也没有和他一同去见这位夫人。
他的确是和叶深浅一道去了, 不过没有踏入罗二夫人的“晴薇苑”, 而是孤零零地等在门外,在桃花树下闲写几副字,用那一勾一撇, 细细书下这些日子以来赤霞庄内的波澜诡谲。
叶深浅倒是很感谢这位朋友沉默的陪伴, 做了个鬼脸就笑嘻嘻地进去了。
关相一不和他一起见这位夫人,是因为家中那位关夫人持家甚严,不肯让他多看一眼野花野草,因此这女眷的居所他是万万进不得的。
但关相一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等在外面吹半天冷风, 一来给叶深浅做个见证,二来也是为了防着里面出了什么意外。
他的心思都在书法上,武功不算顶好,但用来帮衬一把叶深浅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二夫人能在此时发出邀请,而且只请叶深浅一人,必是为了身在赤霞庄私狱的罗知夏。
这位低调神秘的深闺贵妇,要么是全力协助叶深浅办案,要么是百般阻挠他办案,绝无第三种可能。
可是叶深浅偏偏就遇上了第三种可能。
他一踏进罗二夫人的“晴薇苑“,就先遇见了一抹夺人性命的刀风。
这刀风过处,如带起了一阵贵妇身上独有的香风,刀身半粉半白,似是闺阁女儿的芙蓉粉面,甜腻之中带着水嫩。可这刀光一闪,却映出了一张雷嗔电怒的容颜。
叶深浅一个侧身一闪便避过了刀光,飞上了树干。
他如生了翅膀一般扶摇而上,两脚倒勾着树枝,轻轻挂在那边,好似这枯枝上最后一片将落的树叶,在这凄凄秋风中顽强地一摆一摆着。
他只定睛一看,发现这持刀的人是个紫衣劲装的年轻女人。
而且这个女人还美得惊人。
她的头发柔而发亮,流动时如千尺的黑瀑。
那两颗眸子嵌在白得摄人的面上,发出一股惊心动魄的锐芒,足可令满夜星光失色,使天下花月皆黯。
她越是杀气深重,就越是清艳无匹。
看着这样一双充满厉色和煞气的星眸,叶深浅就忍不住想到了白少央。
他杀人时的模样也很漂亮,那眉扬如刀,面白如雪,是叶深浅心中最美的一道景。
更要命的是,这人杀完人之后,唇色还有些微微泛红,红得仿佛被什么人咬过似的。
有时叶深浅觉得,若是白少央愿意就那么站在那儿一百年,他也愿意就这么看上整整一百年。
就因为白少央的缘故,叶深浅看着这紫衣女人也顺眼了不少。
他唇角微微一扬,忍不住问道:“远来是客,这就是姑娘的迎客之道?”
紫衣女人却只冷冷道:“你既是客人,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反而自己擅自进来?”
叶深浅笑道:“这门外没人,大门又在这边开着,我当然是自己进来了。”
紫衣女人面色稍缓道:“你就不怕这是一个陷阱?”
叶深浅笑道:“罗春暮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不会让不利于自己的消息传扬出去。”
所以即便这是一个铺满了香粉和糖果的陷阱,他也只会冷眼看着别人掉下去,而不是大喊一声,让所有人都注意到这个掉进陷阱的倒霉蛋。
紫衣女人笑了一笑,面上怒色皆退,往那边亭亭一站,便恍如冰雪神女之姿。
她收了刀,整了袖,抱拳恭声道:“在下邢在嫣,是二夫人的侍女。”
叶深浅道:“我瞧邢姑娘刚刚使刀之时,倒有几分‘刀王’长孙映容的风采。”
长孙映容以名刀“半边娇”侠行天下,年轻时就一刀斗杀北汗高手“探云神手”澹台沐,中年时更是凭一人之力剿灭摩罗寨、血燕门等黑道门派,所以人未退隐,就已成为刀客中一代传奇。
她的刀已经超越了性别,跨过了时代,永远地悬在刀客头顶三尺之上。
所以叶深浅称呼她的名号时,不说“女侠”或是“女刀王”,只尊称一句“刀王”。
邢在嫣听他提及“刀王”二字,不由面带得色,婉然一笑道:“你眼力倒是不错,家师正是长孙映容的关门弟子苏秀色。”
叶深浅笑道:“原来是‘觅秀刀’苏大家的弟子,失敬失敬。只不知罗二夫人如今又身在何处?”
邢在嫣似被他赞得得意,不假思索的往后一指,却发现一道劲风从身边掠过。
她再回头时,却发现叶深浅竟已经闪到了她的身侧。
她面上一惊,猛然后退几步,似是因为这神乎其技的轻功而满心骇然。
叶深浅却只朝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整了整下摆,抹了抹头发,慢条斯理地走了进去,好似一个参加宴会的翩翩绝世佳公子。
他走着走着,见邢在嫣看着他的眼神都变了几分,心中不觉好笑,可又莫名觉得有些寂寞,毕竟他最想看到的人偏偏不在此处,而在韩绽那边。
白少央自从见到罗知夏被人押解下去后,便仿佛十分焦躁不安,仿佛被押下去的不是个和他素不相识的人,而是陆羡之或者郭暖律这样的知己好友。
旁人是看不出什么,但他叶深浅自是第一个看出这人心中的焦急。
他除了有些担心之外,还感到十分的安慰,因为白少央看着冷面冷心,却是个再热心热肠不过的人,由此也可见他叶深浅看人眼光不俗。
以后谁敢再说白少央是个伪君子,他就一拳打爆对方的脸蛋。
叶深浅想着想着,却见到一位年轻妇人掀了珠帘。
她身上穿了一袭双窠纹的缕金大袖衫,着了五晕罗金银泥的襦裙,只胸前露出一痕雪脯,在珠帘下泛着白玉一般的光芒,当真是数不尽的珠圆玉润,道不完的风流富态。
叶深浅这粗粗一看,还以为她是个从唐朝仕女图里走出来的胖美人。
但他随后便猜到这是罗二夫人,便收了笑,敛了声,恭恭敬敬地与对方保持距离。
罗二夫人却也不计较什么礼数,还未等邢在嫣去倒茶,就自己奉了茶。
叶深浅见她似有些心急,便一口茶喝完,问明了缘由。
罗二夫人沉声道:“还请叶少侠务必查清付雨鸿和内奸一案,不使庄主冤了一人。”
叶深浅眼见对方如此心忧,也就不再客套,搁下茶杯,直把心中疑问都讲了一遍。
罗二夫人一番叙叙道来,他才发现这罗知夏的身世倒也颇为曲折。
二十多年前,罗春暮的大夫人尚在人间,那年她去城外的法晨寺上香祈福,途中糟了暗算,被罗春暮的仇家掳走,囚在山中日夜受辱。等罗春暮披星赶月将她救回之后,却发现她已身怀有孕。
叶深浅皱眉道:“那孩子就是罗知夏了?”
罗二夫人点头道:“大夫人十月后产下一子,就是患了早衰症的罗知夏了。”
叶深浅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罗知夏还不是罗庄主的亲生子?”
罗二夫人哀声道:“难就难在这儿了,算算时日,这孩子有可能是贼人的,也有可能是庄主的,谁也说不准他究竟是谁的种。”
若是能分得清倒还好,就是因为这分辨不清,反在心中埋下了疑影,这影子一日日深沉起来,反倒要把自己逼死。
大夫人就是这样时常心忧,所以即便养在金山玉海里,也未能把身子调养好,之后在生罗三小姐的时候,之前的亏空没有补上来,所以生女之后就血崩而亡,撒手人寰了。
罗应寒虽不是罗春暮的亲生子,却格外受其器重,时日一久,倒也渐得人心起来。
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尤其与朝廷中人来往过密,还与紫金司定下过几桩买卖。
若这两个都不是罗春暮的亲子,那他自是要疼更有才,且更像自己的那个孩子了。
然而罗应寒势在主位,罗知夏心中委屈,罗三小姐偏帮着罗应寒,吴二爷心向着罗知夏,罗春暮却态度十分暧昧,这一锅素粥和一锅荤肉搅成一团,不乱起来才怪。
叶深浅听了半天,也叹了半天。
这一家子古里古怪,老的不像是老的,小的也不像是小的,原是冤孽丛生,情债四起。
但听到此时,他又叹道:“我看着罗知夏死得也不冤。”
罗二夫人柳眉倒竖道:“你这是何意?”
叶深浅冷冷一笑道:“罗知夏一旦倒台,罗老庄主可去除多年心魔,罗应寒也可成功上位。他若主管了赤霞庄,紫金司在江湖中又多了一份声音,如此一来,岂非皆大欢喜?罗知夏一个人死,能有这么多人得到好处,你说他是不是死得不冤?”
罗二夫人诧异道:“难道你不打算管这事儿了?难道你就由着他们诬了清白的好人?”
叶深浅却笑道:“管,当然要管。罗知夏冤不冤我不管,但我可看不得这么多人得到好处。既然要两手空空,那就大家一块儿两手空空才行。”
罗二夫人这才松了口气道:“少侠若还有问题,大可直说,我必知无不言。”
叶深浅只道:“我只想问罗二夫人你是谁的人?”
罗二夫人笑道:“我?我自然是老爷子的人了。”
叶深浅淡淡道:“可你的老爷子想除去罗知夏,你却想让我去救罗知夏。”
罗二夫人叹道:“知夏这孩子虽不是我的孩子,心地却十分良善,像我这种吃斋念佛的人,自然看不得善人受苦。”
叶深浅笑道:“夫人是当真看不得善人受苦么?”
罗二夫人面上笑意一滞道:“叶少侠这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