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了。福尔摩斯先生?”其中一个问道。
“彼得森,有人在我和医生出门的时候进到这栋房子里了。你和亨特这段时间内一直都在这儿吗?”
警官看起来有些感觉被冒犯到。
“不,先生,雷斯垂德探长中午左右的时候过来查看过,顺便让我们稍作休息,亨特和我两个人沿着街去买了个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我们一小时之内就回来了,先生。”
“那么雷斯垂德那段时间内都呆在这儿了?”
“据我所知,是的,先生!”
“而你们并没有让任何人进出过?”
“当然没有,先生!”
“谢谢,彼得森。”
福尔摩斯转过来看着我。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你卧室的窗户。”我静静地说,想起这么多年来每次他不希望别人发现他的行踪时我总是帮他从那里进屋。而且更糟的是,福尔摩斯有时候非常心不在焉,经常忘记锁上它。
“那是他唯一一个可以使用并不被发现的其它入口。但是我多少有些怀疑他是否能爬那么高——莫兰现在想必已经近六十了,对吧?”
“我想是的。”我回答道,紧皱着眉思考着,“但是不管怎样,这个我们可以在以后讨论。他也许还在房子里,福尔摩斯。”
“没错。彼得森,亨特。你们两个马上过来。”
已经听到了我们两个明显不安交谈的两个警员掏出了他们的警棍,福尔摩斯再次打开前门。
我们花了半个小时把221b翻了个底儿朝天,但是任何入侵者的痕迹都没有发现。无论是客厅还是我们各自的卧室都没有丝毫被动过的迹象,甚至是福尔摩斯也没能找到更多的莫兰或者其他什么人痕迹。除了我们的房间之外,警察还检查了地下室和哈德森太太的住处,那里也完全没有任何人曾经来过的迹象。
福尔摩斯的确在他的窗户附近发现灰尘有最近被碰过的细微痕迹(他的确忘了关它)——但是即使莫兰来过这所房子,他现在也不在了。
谢过了警员的帮助,我们看着他们回到街上,然后返回了客厅。福尔摩斯用微微颤抖地手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皱起眉沉思着,充满了担忧。
“福尔摩斯?”
“楼梯,华生,为什么是楼梯?”
“楼梯怎么了?”
“为什么泥痕会留在楼梯上?为什么不是在我的窗沿?为什么房子的其它地方没有泥痕?天气已经非常晴好了,之前整周都没有降雨。这泥痕究竟是怎么留下的?而且如果他从窗子进来,为什么独独只在楼梯上留下痕迹?”他像惯常冥思苦想时一样,把他的想法大声地碎碎念出来,而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然后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想法。
“没错,福尔摩斯,既然他进出都使用的是卧室的窗户,所以他根本不需要使用楼梯。在他完全没有理由下楼的情况下,为什么泥痕会出现在那里呢?”
“的确如此,华生!为什么?”
我已经疲惫不堪忧心忡忡到懒得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那是福尔摩斯在我们的关系中扮演的角色。而我的任务只是负责旁观,警戒四周,提提问题,还有记记笔记。
这倒提醒了我——我一直想要润色一篇关于两星期前我们参与过的一起案件的记录。今天早上我把我的笔记本放在了我房间里;把它取下来并完成编校也许能让我在这个极有可能变成不眠之夜的晚上不至于无事可做。
“福尔摩斯,在你思考的时候我上楼拿一趟我的日记下来编辑,行吗?”
他向我挥了挥烟斗杆表示允许,然后便又继续陷入自己的沉思。
我转身离开愁眉苦脸一口接一口地抽着他那个最老旧的烟斗的福尔摩斯,步上了通往我房间的楼梯。即便是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也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我需要的那一册,因为它就被我放在我的写字台上。当我合上那本日记并把它塞到我外套里面的口袋时,我听到一种鬼鬼祟祟的、莫名其妙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就在我转身之前,我感到手枪冷冰冰的枪口从背后抵住了我的脖颈。
瞬间,我意识到我把自己的左轮手枪留给了身在客厅的福尔摩斯。
我意识中的一部分立刻觉得非常宽慰——至少他将会有某种机会能够对抗我们的敌人了。我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希望我的声音听起来像福尔摩斯通常表现的那么冷静淡定,然后平静地说道。
“上校,请至少允许我恭谦有礼地面对枪决行刑队。”
我感觉到男人的手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搜寻着武器——他依然一声未吭。然后他举着手枪向后略退了些。
“很好,医生,你现在可以转过来了。”
我照他说的做了。除了他原本斑白的头发变得越发的白且稀少,脸上满含深仇大恨的皱褶变得越发的深刻之外,五年来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并没有太多改变,他支棱的胡髭和尖锐凶恶的眼神让我想起了他许久之前钟爱狩猎的猛虎。
而且一如既往,的,当老虎走投无路之时,他就会变得异常危险。
我盘算着如何呼救,我知道福尔摩斯会听到,但随后我却立刻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一旦枪声一响,莫兰的奸计就会败露——警察和福尔摩斯都会听到。我决心已定,他那一枪应该瞄准我,而不是我的朋友。
福尔摩斯差一点为了救我在莱辛巴赫瀑布丧命——我绝不会允许这个人有任何机会完成莫里亚蒂教授的未竟之事。现在的我终于能有机会报答福尔摩斯在1891年为我做的一切了。
好像读懂了我最初的想法似的,莫兰抬起枪口。“我不会尝试任何哗众取宠的行为,医生。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出色的枪手。我完全可以在你出声示警之前干掉你。”
“告诉我,莫兰,你是怎么进到这儿来的?”我问道,为自己思考该如何行动而拖延着时间。
“你一定和你在《海滨杂志》中描写的自己一样反应迟钝,医生。”
“你到这儿肯定不是为了要和我讨论我作品的缺点或者是我的愚笨迟钝的,莫兰。”我非常高兴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的嗓音依然稳健如昔。
莫兰的眼睛隐约闪烁着——他正漫不经心地耍着我玩,就像一只猫在最终扑杀掉一只老鼠之前做的那样。
我抑制住脑海中闪过的不寒而栗。
“不费吹灰之力,医生。”那人说道,听起来太像福尔摩斯在安慰我了,“我有一个盟友。不错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地爬上通往福尔摩斯卧室外边的棚架。”
“是的,我们的确想过对于这趟行程来说你的年纪的确大了些,莫兰。”我冷冷地嘲讽道。这名老猎虎者沉下脸。但接下来他叙述的内容令我突然间豁然开朗起来。
“你这个盟友把泥印留在楼梯上,又从原路返回。然后当我们回来……”
“福尔摩斯立刻注意到了楼梯,我知道他会的。”那人回答道。
“然后我们立刻把警察叫了进来,前门便有几分钟的时间是处于完全无人看守的状态——”
“我知道你们会这么做的。隐藏自己并避开那些笨手笨脚的警察并不需要多么精妙的技巧。他们离开之后,我蹑足潜踪地上了楼,经过你和那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天才正在讨论你们那宝贝得不得了的泥痕的客厅,然后继续上楼来到这个房间。我一直在等你,医生。”这带着冰寒怒视的最后一句话让我的脊椎传上了一阵战栗。
我当时就知道了福尔摩斯91年在客厅面对着莫里亚蒂时的感受,那是一种混合了纯然孤立无助和极端威胁的感觉。他曾经面对着一个毒蛇般的对手,狡猾而致命。
我面对的这个同样致命,但比起蛇更像是某种猫科动物。莫兰是一只从苦涩怨恨的牢笼中跃出的猛虎,而我开始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他扑食之前被玩弄于掌心的困兽。
这感觉确实令人胆颤心惊。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个更加令我心胆俱裂的声音。
“华生?华生!上边一切都好吗?”
福尔摩斯一定意识到我花了太长时间来寻找一本日记了。
我和莫兰对视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他走向门口。
“不!”一声叫喊猝不及防地从我口中冲了出来。莫兰停下脚步,用他那双凶狠的黄眼睛看着我。
“那么摆脱他,医生!”他发出不满的嘶嘶声,“我的目标是你,不是福尔摩斯!”
“我会的……让开路!”我绕开他走向门,被福尔摩斯可能会打开门并且为此挨上一枪这件事吓得浑身僵硬。
我猛地打开门,看到福尔摩斯已经上了一半的楼梯。“我决定在上边写点东西,福尔摩斯。”我说道,拼命地希望自己的声音不要泄露半点差错,“可能会久一点。”
“你确定?那上面是不是有点暗?我给你拿只蜡烛来。”
“不!”我急忙纠正我的惊呼,“我非常好,老朋友。你最好继续努力解决那泥痕究竟是如何出现在楼梯上的问题。不要打断你自己。”
当我说最后一句话的中途,我差点露出马脚,因为我感觉到在我说到一半时,莫兰的左轮手枪顶住了我的脖颈以示警告。我深吸了口气,希望在昏暗的光线下福尔摩斯不会看清我的脸。
“你确定没有什么不妥吗,华生?”
枪口更加用力地抵着我的脖颈。
“非常确定,福尔摩斯。我一会儿就下去。”
但即使我这么说了,我也知道这可能根本无法实现。莫兰到这儿来履行当年莫里亚蒂教授和福尔摩斯在莱辛巴赫瀑布上达成的交易:也就是,我不被伤害,莫兰获得自由,除非福尔摩斯回到伦敦。
但是福尔摩斯已经回到了伦敦,而且把莫兰关到了永远不可能再伤害到我们两个中任何一个的地方去了。这个人的越狱纯粹是我们的运气不好——现在他回来实施他的复仇计划,杀掉我,就像1891年他的主人本来打算要做的那样。
而且这么做,毫无疑问比他追逐福尔摩斯本人更能伤害到我那可怜的朋友。可怜的福尔摩斯!当一切都结束了,他会感到多么的内疚啊——但对我来说,只要福尔摩斯能活着,即便是满含内疚,也比起让莫兰把魔爪伸向他好得多。
没错,绝对好得多。若我可以为拯救福尔摩斯的生命而结束人生,我会很高兴地离开人世的。
“真的,福尔摩斯。我一会儿就下去,”我又重复了一遍,“试着小睡一下吧,好吗?”
“好吧,华生。”他说道,转身离开。
那时我知道了当年福尔摩斯看着我离开莱辛巴赫瀑布的背影时,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今生再也见不到我时的感觉。
我关上我卧室的门,转身面对莫兰上校,我明白了当他看到莫里亚蒂出现在狭窄的小路上那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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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虎之行径
好朋友们,再接再厉,向缺口冲去吧,
冲不进,就拿咱们英国人的尸体去堵住这座城墙!
在太平年代里做人,
讲究的是斯文、谦逊;
可一旦战争的号角在耳边响起,
咱们效法的就是虎之行径:
叫筋脉贲张,叫血气直冲,
把善良的本性变成一片杀气腾腾。
叫两眼圆睁露出可怕的样子:
——《亨利五世》 威廉?莎士比亚
(译者注:译文文本以人民文学出版社《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朱生豪译)为基础(P385),参考了译林出版社《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孙法里译)中的极少的一些词汇(主要是三、四行)(P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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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背对着门口站着,面向着站在我那十二英尺卧室对面的萨巴斯蒂安?莫兰上校。差不多在直接瞄准的射程之内——我完全没有逃离的机会。
但至少福尔摩斯会有。我知道当枪声响起之后,警察和他会解决这一切,最终将这头猛虎送回到他属于的那个牢笼之中。
而那个人本人则正用那种从我看第一次看到他时起就令我不安的猫科动物特有的方式奇怪地打量着我。即使是在阿德尔一案的庭审上,这个人身上的某种特质也令我感到不安和困扰。之后当我们在卡姆顿私邸里抓捕他时,他的恶毒本性更加令我不安——他对福尔摩斯和我毫不收敛的仇恨凶残到灭绝人性的地步,令我深感震惊。
直到去年冬天之前,我都还不知道莫里亚蒂教授和福尔摩斯在瀑布的交易。难怪莫兰和福尔摩斯如此痛恨彼此。
而我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才是这场戏、整个精密计划和追逐的导火索。而福尔摩斯虽然在和已故的莫里亚蒂教授的搏斗中幸存,却如逃犯一般被放逐,流亡于世界各地整整三年,这全是我的错。
作为八年前这一卑劣事件的起因,现在由我来血债血还看起来是理所应当的。这个想法给了我勇气,让我面对莫兰时毫不退缩。
我并不后悔,只是希望我可以和福尔摩斯道别,并且做点儿什么能减轻不久后他一定会感觉到的伤痛。
我知道那有多么的痛苦!在我的卧室里面对着这个人,我真切地体味到了福尔摩斯很多年前在莱辛巴赫瀑布感受到的一切。很快,他就会知道当我回到瀑布边时我的感受了。
写下这所有的一切花了很长时间,但其实当时这些想法在我脑海中不过一闪而过。莫兰用他那邪恶的黄眼睛看着我。
“你在想什么呢,医生?”
这个来自伦敦最危险的人的问题吓了我一跳。然后我意识到他不过是在嘲笑我。一个残酷的恶心的玩笑,目的无非是在扑食老鼠之前给猫咪徒增笑耳。我才不会上当。
我决然地昂起头,鄙视地俯视着那个人,一语不发。
片刻间,他酝酿了八年的深深的仇恨,仿佛一直灼烧进我的灵魂。直至死亡那天,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在他邪恶的眼睛中看到的深不见底的纯然狂怒。
莫兰就是仇怨的化身,而我则深深地全心全意地为他能把满腔的仇恨都发泄在我身上而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身上而感到高兴。
他慢慢地,不慌不忙地举起手枪对准我的胸口。
我强迫自己不要退缩,不愿意让他有更多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满足感。他抬起枪,眼中闪现着八年来全部仇恨和怒火的顶点。我知道下一秒钟将会是我生命的终结。
但是上帝显然有其他的安排。
当莫兰的手指在扳机压紧时,我卧室的门猛地在我背后响起,福尔摩斯的声音吓得我几乎瘫倒。
“华生,雷斯垂德和葛莱森现在楼下,我告诉他们关于——我的天啊!”
这是句祷告,不是咒骂,因为他刚好看到我卧室正在上演的恐怖一幕。
意识到我们都没有时间了,我抓住了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的那生死攸关的唯一机会,孤注一掷地猛冲向莫兰,希望能把莫兰的注意力从福尔摩斯身上移开。
那人的枪开火了,而他的瞄准一如既往的准确无误;我感到胸口被击中时的剧烈疼痛——但是当我倒向地板,恍惚中不知怎么我总觉得什么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儿。我知道被子弹击中时的感觉,但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
但是当我倒下的瞬间,我听到了余生里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的那个声音。
歇洛克?福尔摩斯,声嘶力竭充满恐惧地狂喊着我的名字。即使是现在这记忆依然令我的胃纠结成一团,而且仍然不时会成为造访我的梦魇。
现在我知道了他91年在莱辛巴赫听着我返回后以为他已死时的嘶喊时的感受。我真希望不要再有人需要忍受这种撕心裂肺的声音了。
我拼尽全力试图吸气,肺里的空气被刚才那一枪全部击出了体外,因为缺氧我不能动弹,眼前也一片模糊,但是我记得我听到了楼梯上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声音高喊着“击毙他,雷斯垂德!”以及接踵而至的几声枪响。
然后便陷入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一个声音,几乎只是嘶哑的耳语,在我头的上方不远处响起。
“神啊,不!请不要!”
在我听到那些话的同时,我终于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让氧气重新冲入我那严重窒息的肺和身体。稍稍地喘息和咳嗽之后,我的视线终于清晰了,我看到了眼前可怕的场景。
雷斯垂德和葛来森正站在门口,举着枪,脸上挂满了惊恐的表情。塞巴斯蒂安?莫兰上校脸朝下倒在我卧室的地上,显然已经死去。
歇洛克?福尔摩斯跪在我身旁的地板上,紧闭着双眼,他的双唇喃喃地像是在祷告。他浑身颤抖着,而且我敢对任何人发誓我看到眼泪从他瘦削的面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