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认为我会轻易把宝贝交给别人﹖少将这些日子是练骑兵不是水军,怎么会练到脑子进水﹖”
………摊上这个狂妄又毒舌的男人,简直是他人生最惨痛的黑历史、没有之一。
青原半跑半追、随他走出东市,沿路那袭红披风比削玉情的辨认度更高,直如磁石吸铁,将全街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为人浮夸也算了,用得着穿个衣都这么高调吗﹗
他受不了跟平京名人并肩而走、万人瞩目的感觉,二话不说便拂袖离去,却又被欧阳少名迅疾探身、一把抓住手腕。
“你别逼我削掉你的手。”
欧阳少名听着好笑,这大概是他平生见过最放肆的战书,“你削来试试看。”
青原傲然一笑,这就抬腿拔出短剑,往春日楼主的五指直刺。但锋刃尚未近身,少将的动作已然顿住。
欧阳少名随他望去,对街人车熙攘,却有抹绯红彩衣在小面馆内亮眼得很。
少女放怀娇笑,正伴着一个小男孩吃拌面条,奇怪的是,他坐的不是板凳,而是一架木制轮椅。
少女并未介意周遭的异样目光,也不嫌辛苦,捧着面碗一边吃、一边俯身跟男孩说话,男孩本来有些落寞寡欢,然而一与她谈笑得兴起,脸上也重回同龄小孩应有的天真,连嘴角沾了面油也不自知。
那是在这势利残酷的平京城内,难得还未变质的风景。
“对人家姑娘一见钟情了﹖”
青原往他一瞪,“少公主乃千金之躯,轮不到你乱说。”
欧阳少名“哦”了一声,也不以为然,仗着压倒性的内力优势,扯得青原随他顺人群而走。
“也对,你始终是她皇兄的旧爱,也没胆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青原想起那两个真挚纯粹的孩童,心中感慨,一时间也忘了拌嘴。
“白灵飞教出来的小孩挺不错。”
青原讶然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欧阳少名摇头一笑,又再淡然续说:“那位仪雅少公主也是个好女孩,只可惜了,生在皇家由不得人。”
青原眉头一皱,却是无可辩驳。
景言长年在庙堂和沙场间周转,即使在楚都,亦鲜能抽空照顾自己亲妹。往往在他连自顾也无暇的时候,便将仪雅托给自己暗中护庇。
可以说,自己是看着那个皇家贵女长大的。
而他认识的仪雅,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女孩。
——正如景言一样,她的心,从来也不愿给皇族的镀金枷锁缚住:
但她兄长已选择永生被困,她奋力挣开锁链,又能支持多久﹖
盛夏炎气几乎把面铺蒸出水了,少女和男孩热得满额大汗,谈话都不扬声,与周围光着膀子说粗话的壮丁小厮一比,便显得份外格格不入。
“你经常这样跑出来的﹖”小天用衣袖拭了拭嘴角,一边咀嚼着面条一边说:“混蛋不管你吗﹖”
仪雅扬手要了两碗清水,又递给了小天一碗,“皇兄经常领军出征,就算在平京也是忙着政事,我们很难见上一面,我见青原大哥的时间反而多些,只是他人好,也不太管束我。”
“我也和你差不多。飞哥哥为了养活我们、又要打探大师兄的下落,一天要干几份活,半夜才回家,我们都不多见他。”说起在晋阳的点滴,他神色黯了下来,又是那使人心疼的落寞。
仪雅凑了过去,眨眼向他笑道:“那不打紧啊,你这么喜欢灵飞大哥,他一定是很疼你。”
“飞哥哥最疼我们了﹗”小天泛着泪光抬头,清脆的童音中很是坚定:“以前在忘忧谷里,师兄不在,都是他带我们几个去摘花、去林中探险,煮东西给我们吃,给我们说故事。”
“出谷之后,他不眠不休干活,为的是我们;被混蛋一剑钉在柱上,为的也是我们……我知道他不想来这鬼地方,不想当什么少将,但他为了我,还是留在这里……”
泪珠在小天眼眶内打滚,逐滴落在吃到一半的面条上。
“我好怕、好怕连累了飞哥哥……他现在一定很难受的,他根本不喜欢这里啊﹗”
这几天,飞哥哥来到太学府时已是深夜,每天没把故事说完,自己便先睡着了。
男孩从未见过他这么疲累,甚至连晚上也是睡不安稳,经常会作恶梦。
有一次,他偷偷走过去看蹙眉梦呓的少年。
他看不到那个恶梦,却听到了被他喃喃重复着的名字——
那是他两个同伴的名字。他们几个本来相依为命,从名山绝巅到江南小城都没变改。
那个晚上,夺去了他生命的一切。
那夜的记忆很凌乱,春风月下、笑颜如仙的施曼菁,无故燃起的鬼火……直到自己伤后醒来,他们一行人已经在赶路了。
他不知道那晚芍药居是什么样子,更不知同伴是怎么死去——这些,只有飞哥哥才知道。
他一个人承受了太多,而自己却全然不知。
男孩捂紧嘴巴,倒在床上默默抽泣,守在床边的少年就这么痛苦梦了一整夜,大清早惊醒后,便又换上盔甲回到皇宫。
“灵飞大哥和皇兄,都是一样的人。”
仪雅听得心酸:
他就连在太学里受贵族子弟的欺负,也默不吭声忍了下来,现在却是为别人而掉泪么﹖
她轻轻拍他头顶,学着去哄眼前这个命运多舛的男孩——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好好生活,才能让他们放心啊。”
不知不觉间,青原已被欧阳少名带到城内的一条小巷。
青衣少将正想要实现削了春日楼主的豪言,却见眼前是一间小酒馆,格调素雅清幽,店内以竹席铺地,珠帘后再分一进,两进中间、是一个种满湘妃竹的庭院。
“我等闲不轻易请人来这里喝酒,今天破例一次,就当作你为我护剑的谢礼。”
“……﹖”
应龙少将完全反应不来,便被他直接拉进酒馆。
欧阳少名与老板应是故交,甫进酒馆,便可直入庭院,像是主人一样,示意青原坐进竹林里的雅座内。
“……既然那把剑是假的,你谢我干嘛﹖”
林内青竹映日生辉,午后夏阳当头一照,倒是被湘竹隔去了炎毒,金光纷坠洒到两人身上。
竹林内有一长桌、桌上备着古琴。
欧阳少名坐到琴前,将名剑往旁一搁,眸中是他专属的狂傲笑意。
那袭红披风猎猎燃着焰火,卷住满目十里竹林。
风乍起,而青原却只注视着那抹炽色的红。
他束发的皂带飘然扬起,蓦入两人对视的三尺空间,拂到欧阳少名眼前。
“你既有惜剑之心,便有与我以酒相交的资格。”
阳光勾勒着那翩然优美的身影,眼前俊朗而愣愣出神的面容,有那么一刻使他屏息——
终于明白,何以他在闹市中,眼内仍没天下浮华。
他不愿属于平京浊世,这里才该是他的世界——如他自己一样。
“既然你诚意至此,我也不客气了。”
青原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坐下。
不是他想与欧阳少名喝酒,只是在城内绝难找到这等清雅之地了,难得来到,他也没道理再跑回那烦扰不堪的天街去。
竹林内,欧阳少名摆好酒具,亲手为他煮了一壶湘美人。
青原一尝,入喉琼浆乃酒中极致清冽,似是在绝顶中尽揽天下风雪,当是孤高野鹤所品之酒。
“你的人生似乎只有那柄剑而已……除了剑,我还真未见过你执着于其他物事。”
欧阳少名眸里有些波动——
长年在春日楼的平台俯瞰众生,这平京城却没一个人敢言懂他分毫。
然而今天,眼前这人却把自己的心言简意赅、一句道明。
他有权而不爱,有财而不恋,甚至一身武功所带来的地位也不在乎,然则十年来,无人不以这些来谄媚他、讨好他。
可笑世人,到此刻依然未勘得春日楼门外、那句“人剑无求品自高”的深意。
“我执着公义、执着高洁,可俗世容不得这些。”他伸手抚上琴弦,生平首次向他人倾吐毕生所追所求——
“只有上窥剑道之极致,我才能寻得执着的那份完美。单此一念,我欧阳少名这世,只为剑而生,亦只为剑而死。”
铮、铮——
那双一贯只操持武器的手,倏地在乌琴冰弦上抖动翻飞。
琴音比之湘美人,岂止清冽了三分。
琴客以剑为指、以狂为性,绝顶上的浪人揽尽风雪后,却是一番对月高歌——
歌的非是镜花水月,而是傲意纵横﹗
青原心里激起千重骇涛,既是为他,也是为了自己——
煮酒论琴的他俩,就似彼此的镜像。
他从来跟欧阳少名不咬弦,八年来在楚都针锋相对、多次交手,却遑论想要理解他什么。
而今发现,他们身上某些地方,竟是惊人的相似。
琴心驭剑魄,公子世无双。
相识八年,他们却在这一剎才真正看清了对方。
青衣少将在曲中听得痴了,彷佛天和地,就只剩那双微微淡倦的、却又对什么深情如初的眸瞳。
——许多时候,人在红尘只身辗转经年,只需心念稍动,便是回眸陷落一生。
☆、走钢索 (已修)
在白灵飞的廿年劳模人生中,皇城御林军一职足以荣登“人生最坑爹工作”的榜首。
他甚至有种被景言骗上贼船、却回头不是岸的感觉:
皇城三卫内,禁军、骁骑营、御林军长年斗争极度剧烈。御林、禁军始建于开国初年,前者为朝廷武官子弟的磨练场所、一向承袭“以实力认英雄”的武将作风;后者则是贵族嫡裔为官的起跳板,以显赫骄贵胜绝三卫。两支卫军势力于皇城根深蒂固,极受历代楚皇器重。
骁骑营属三卫中的后起之秀,但当今帝君即位后,立刻起用骁骑统领清剿异己,当中更包括同姓的皇族诸王,使朝廷上下为之战栗。自此三十年,骁骑营经常受帝君委以秘密重任,俨如御前特务,处处压制另两军,隐有凌驾皇城三卫之势。
廷宴行刺一案,使骁骑营的好日子终于到了尽头——副统领被拉下马,其他重将亦立时被落井下石,刻下宫中,甚至无骁骑营士兵敢抬头行过皇城广场。
而御剑门主最终被帝君召入御林军、任命作承光殿守卫,坐上皇城里最接近帝座的武将之职。御林一系,忽又于三卫争斗里反占上风。
他就是在这口风浪里,接过龙葵纹军牌的:
他在皇城每走一步都不能错,遇上骁骑营仇视、禁卫军白眼,更不得多说半句。每天平京千万道目光都在盯看御剑门主——他背负着开国元帅遗下的光环,任何举动,都与南楚皇族密不可分。
幸亏他在沁风殿救过御林军,还曾因他们被钉穿了骨。念在这番救命之恩,一众战友待他相当厚道,自己在宫中才尚未郁闷致死。
他一边暗叹卖身予皇太子的悲惨生活,一边步入帝君寑宫所在的承光殿——
景焯受明教的邪僻内功所创,无奈太医不谙武学、治疗迟迟未见果效。每天他其中一项职责,便是为帝君行气驱毒、直到完全伤愈为止。
“陛下/体内邪气尽去,往后日子只要按太医处方、固本培元,便可使脏腑重注精气。不出半月,相信便可上朝议政,健壮如昔。”
景焯安坐帝帐内,睁眼淡瞥白灵飞,忽尔瞇眼而笑:
“爱卿这般功力,难怪能保太子归朝之途屡险而无碍。”
就在自己首天上任,帝君便仔细盘问了景言回京一路之事。然而出乎意料,闻知儿子连番被人埋伏暗杀,他却只是沉静听完,非但没下命彻查,往后亦再没提起。
这刻忽见帝君含笑说及此事,白灵飞知道绝非简单,表面不动声色的应答:
“末将武艺全由恩师造就,自当以碧师祖作楷模,为陛下及天家鞠躬尽瘁。”
他言辞巧妙,既不居功,更不着痕迹以“天家”概括、对皇太子避而不谈。
“你是绝顶聪明之人。”帝君逐一理好龙袍上的折皱,话里多了些不明的冷意,“只是,出现得太不是时候。”
白灵飞立在殿里一角,脑内正飞快盘算、揣摩着帝君深意,忽然殿外通传,一名骁骑将领被禁军士兵左右押着、狼狈进殿,跪伏在帝帐圣驾前。
白灵飞更是不敢胡乱再说一字,被押上殿的骁骑将抬头,认出了他腰间所佩的九玄剑,眸里立时涌起森然狠意,少年给瞪得浑体一寒,只能僵直原地、等候帝君指示。
“本来朕以为御剑门主这步棋,足可令皇太子进退不得,不料九玄匿世四百年,竟然真能被他寻回楚都。”
景焯左手一挥,殿内贴身侍候的宦官立即上前,斟满了手中酒杯、轻放在那骁骑将眼前。
将领全身剧抖,颤声低道:“陛下﹗”
景焯并没正眼看过骁骑将,只是从宦官手里接过了酒壶,斜斜向少年笑着,“白爱卿,你可是狠狠地将了朕一军啊。”
在景言离京前,他早已将皇太子朝里力量牢牢钳制,而景言为筹组锋狼骑兵孤注一掷,竟真赌上失势的风险,往寻御剑门主、远走平京近半年。
在皇太子归来当天,他本来可以下最后一道旨令,将虎符象征的兵权、连同太子名衔一并从景言手上削走——
只可惜,最终是白灵飞伴他一起回京。
御剑门主现身平京、鼓动万民,在全城眼前执九玄、控御影,无形间为景言挡下所有杀着。
甚至现在,景言代君监国,在朝野中呼风唤雨,势力比起离京当日更深厚不知几倍。
“陛下﹗臣多年对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您绝不可误听佞臣之言——”
“朕这些年一直觉得,骁骑营的声音未免太吵。”景焯侧耳,两指拈住搁在龙床上的帝冕旒珠,“吴平康,你该学懂像白爱卿那般,在适当的时候沉默才是。”
白灵飞抿紧唇,尽力使内心惊恐不显于脸上——
他绝不会天真地去认为、这句是帝君对他的赞许之言,在君皇眼内,皇城三卫不论哪系,都只是捧削均于一念的存在而已﹗
他能用御林军打压骁骑营,他朝亦可如法炮制、使自己完全从皇城内消失﹗
“不过,朕也明白你不擅沉默。”帝君惋惜的叹道:“念在你效命多年,曾为朕除去很多不需留于世上的人,便不对你再苛刻要求,特此网开一面——”
吴平康猛地叩首,直到前额血流亦不敢停歇:“谢陛下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也说你不懂沉默。”景焯微笑,俯首看着座前以为逃过大难、叩谢皇恩的武将,“朕网开一面,不必你特意去学,只要喝下此酒,便永远不用再说话了。”
将领晴天霹雳,瞬即凝在原地。
景焯挥手下令,那杯夺命酒即被宦官强灌入吴平康口中﹗
少年在旁看着他濒死呼救,几下眨眼后,骁骑将领便耳目渗血,声弱力尽、颓然倒下。
——这便是史书所载的帝皇﹖谈笑之间、生死予夺,瞬间便抹灭了一条生命的皇者﹗
“爱卿,你在入京途上曾与朕儿相处多日——”帝君悠然转向白灵飞,宦官躬身上前,双手奉上另一只酒杯。
“依你之见,皇太子是何样人﹖”
酒满杯盏,帝君欣然伸手,将酒杯递到白灵飞眼前。
白灵飞定定看着酒杯,双手掩在身后、连指甲也深嵌掌中。
武将尸首还尚自暖热,少年按捺心里颤抖,低声答道:
“太子殿下雄才伟略,气宇不凡,确是承继了陛下的风范。”
“果然聪明。”帝君开怀欢笑,半晌后摇首一叹:“你可知当年碧将军与怀阳帝之事﹖”
白灵飞强自将目光从酒杯移开,直直看着帝君,不知该给一个什么答案——
对于师门被举世膜拜的战神,他所知的全部、其实与普通百姓无异。碧阳辞世前,没对徒辈留下片言只语,多年以来,师父亦无对他提及——那位流芳百代的师祖遗给他的,就只有严禁门人下山为官的拜师之誓而已。
帝君眸光连连变幻,像是明白了什么,沉吟片刻,最后将白玉杯再往前送。
少年咬着下唇,终于捧手接过,仰首将酒喝尽。
“你是替他翻身的最后险棋——”眨眼将臣下轻描淡写地赐死的帝君,对着少年如此说:“不过,无论是谁的棋,最后都得为朕所用。”
白灵飞仍然沉默,只是愈来愈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