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应对流畅自然,可见云靖确是善于灵活应变。
王泛心里也是满意两个考生的表现,便转而向青原道:“他们所献之策,还请少将点评一二。”
——青原乃当今八军里最优秀的水军统领,故才能以少将身份执掌应龙水军,于南楚百年来史无前例,在场没人比他更有资格为两人表现判定高低。
“两位心思之缜密、用兵之奇谋,实属难得一见。”青原仍是不温不火的语气,然而话中运筹帷幄的将领风度却使众人心折:“两军对决,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对此两位皆有提及,风势为天时、占据上流为地利、扰乱对方军心为人和。”
“然而水战里要彻底摧毁对方的战力,非用上火攻不可,唯此方能对船舰造成最严重的伤害,使其水军一蹶不振、难成后患。假若我军属顺流顺风,点燃几只蒙冲沿水而下,即可波及对方全阵,届时再以走舸从容破炼、顺流而去,守在下游,以己方楼船□□机与投石器作支援,尽破逃离火海的漏网之鱼。”
景焕康和云靖都为之目瞪口呆——如此大胆的战术,他们尚是首次耳闻。
“假若我军属逆流逆风,可佯作畏敌溃逃,诱对方越过自身锁江链顺流来攻,此时我军再重整阵形,主力船队往江面两侧散开,将几艘船只留在江心、燃起火来,敌军便是自投罗网直撞去火海。这时他们笨重的楼船与蒙冲已难幸免,若有走舸知机逆流逃脱,可暂表不动,因他们必谋在上游某处弃船登岸,只要我军先留兵士在岸边作埋伏,等他们上岸时逐一击杀,不但可尽歼对方全军,还可缴获大批走舸以供己用。”
“真正的战场对垒,还须考虑许多实际因素,更不可墨守成规。这些体悟,在战场经历磨练后,以两位的天资自会明白。”
听到此处,全场已对这位少将佩服得五体投地,至此方知这史上最年轻的应龙统领,确有能与之匹配的实力。
白灵飞怔着感叹:
这少将看来正直磊落,原来都是披着羊皮骗人的狼,还是咬死人不偿命的那种——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真是说得一点没错啊。
仪雅的俏脸上溢满明亮笑容,她早已把青原当成半个兄长,只希望有朝一日军中能承认他的辉煌战绩,让他不再受贵族将领的轻视和白眼——
想不到在这出乎意料的时刻,她终能完成心愿、亲眼看见这块旷世宝玉受人惜重。
景言脸上虽没表情,心里的宽慰却与仪雅无异。
没人比他更明白青原的能力,他值得的,还远远不止这些。幸而自己这个与他历过生死的战友兄弟,今天终能为他争响应得的少许。
第二题由兵部尚书叶鸣钦提问,内容涉及当今扩充兵源之法,景焕康与云靖都答得头头是道,对叶尚书的追问亦是应对得宜。
“殿下是否还有考题﹖”问答到最后,叶尚书向景言请示最后的题目。
校场上复又鸦雀无声——御试已到尾声,景焕康与云靖二人各有所长,在众人眼内实难分高下,故太子殿下亲自提问的最后一题,便是当届武状元选拔的关键。
熟知他的仪雅、青原和白灵飞三人,脸上也一致现出注意神色——
以景言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此道题必是无人能料,且是对两人最刁钻的考验。
在校场上千对目光注视下,景言飘出一笑,悠然问:
“如果你并未习过武功,却有一个强盗,胁持了你一位挚亲、以及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眼前强盗让你用所有财产来换其中一人的平安——你会救谁﹖”
他提问过后便含笑不语,然而场里千人却是半晌无言。
圣贤所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舍生而取义也。义之所在,扶老救弱,然则亲人为情之所在,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孔夫子再世,面对这种两难抉择,亦难断言对错情理。
景言目光投在景焕康身上,这位亲王嫡脉、皇族新一代里的骄子挣扎良久,终还是低声答道: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选。”
赤川王一听脸色便是铁青——这岂不等于弃权不答﹗武状元魁冠不是市集白菜,怎可以把快要到手的让给别人﹗
景焕康恨不得挖一个坑给自己埋进去了,以后别说是平京,连在湘州他也不敢再出门。
景言听后深深瞧了他一眼,出乎全场意料之外,竟然点头淡道:“很好。云靖,你呢﹖”
云靖沉吟片刻,也作了他的答案——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人绝无眼见小孩遇害而袖手旁观之理。我会选救那位小孩,然后自绝于亲人坟前,以赎不义不孝之罪。”
景言眼见玩味笑意,“这便是你心内的答案﹖”
云靖决然点头,道:“是。”
“很好。”景言仰头一笑,霍然站立。
赤川王已是连连叹气——只要不是傻子,便已明白这届武状元花落谁家了。
“敢问太子殿下,您又会如何选择﹖”
全场兵将皆愕然看向云靖——
敢质问当今太子,这平民小子是吃了豹子胆么﹗﹖
景言手握那柄曾借予云靖的佩剑,神色凛然冷漠,俨如在沙场上指点八军的威严: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即使丢了剑,我也绝不让自己至珍至爱之人陷于危难中。”
在他脑海内,忽然便掠过当日黄昏庄园里,那番曾撼他至深的感言——
“能贯彻始终、护住所爱所信,已是万幸。景言殿下,从来成败不足以论英雄,而你、楚国的皇太子,又能做到当中几分﹖”
藏起许多伤痕的倔强少年,历过生死别离,便曾在暮色中如此问他。
而他当日思潮翻涌,却是没有给过他一个答案。
此刻,他是背负名为“宿命”枷锁的皇太子,披着八军统帅的战甲、攥紧曾伴他转战半个中原的利刃,在千人中,终于找上了那双澄澈的眸瞳。
那双眸子的主人也在看他,依然是经霜如雪的淡,镜湖底里的,却是他现在才看懂的悲切。
他们在晋阳食馆初次遇见的时候,那还是一双没有阴影的眼睛。
——是自己一手毁了他的幸福,烙下了使他痛苦终生的疤痕。
自下衡山后,平生第一次,他不愿作南楚的皇太子,只以景言的身份、在芸芸人海里对一人诉说:
“但若有一天我须选择,我会对强盗说,我不知道。”
白灵飞,这便是我给你的答案。
但有朝一日,你知晓我便是那夺你至爱的强盗,你又会怎么选﹖
“本殿下已有决定。”景言别开目光,复又看去两个站在看台前、万中挑二的年轻武者,宣布最后的结果——
“今届的武状元,湘州汶县人云靖;第二名,湘州赤川王府景焕康。”
此话完后,校场上一切叫喊喜悲,彷佛便与景言无关。
他依然是那抹难言深意的笑,接受考生与兵将的朝拜,却是平静地看向场中某一方——
那双清眸还在,带着丝丝被撼动的波澜,淡而复杂的望向他。
景言的答案还未完结,而那缺失的下半句,只有他自己、与清眸的主人明了——
他会把自己一并拿去交换,然后让强盗放走两个人。
他懂他,因为他们原是同一类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真的写得某人心里激动,对于殿下的刻画,某人下苦功做了很多,只因他心里的坚持确实感动了我 (喂),希望这一章后,大家将这个角色看得更清楚~
对于这一章出现的兵法答问,某人也是尽了全力啦(苦笑) 景焕康所作的「前朝」例子,其实是南北朝将领吴明彻的战法,这里某人设定应龙军的三种主力战船,也是南北朝时代水战里最常用的船种,战法当中有何不合理之处,还请大家多多指点~~
☆、河上盟 (已修)
武状元选拔后,皇太子亲下军令,让当届状元云靖直入应龙水军、归到青原少将麾下,而榜眼景焕康则被派到中野军里,亦是直属洪达将军的亲兵系——
然而此举,已是对两人的仕途作了暗示。南楚八军以水兵为首,青原当今更是炙手可热的太/子/党将领。反观中野军虽是步兵之重心,洪达将军却一直忠于帝君,鲜有牵涉平京内派系争斗。
太子提拔寒士、抑压豪门贵族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南楚百年来等待的变革正在上演。
几日后,景言当朝封还户部增加农民田税的奏折,与六部尚书于祈安殿上争持激烈,好几次需退朝再议。然而朝中惧于景言手掌兵权,更兼青原率应龙军坐镇运河重地,不得不作退让,将农民年底缴税率维持于六成,举国百姓为之称道。
全国官员考察亦已开始,负责土木建设的工部首先遭殃,正四品工部左侍郎亏空湘州石堤经费八万两,贪污纪录中赫然涉及皇宫几年前的修缮工程。此案牵连工部上下达七十二人,即日由太子联同刑部尚书、大理寺丞、御史台左都御史作三司会审,判处四十三人削官为民、十七人充军流放、十二人立斩于平天广场外。
集贤巷内,参与各议政书院的民众之多,达至前所未有的地步。一众贫寒之士来自五湖四海,连场辩论里,大部分人均倾向支持新法改革,巷内盛况轰动一时。
七月末,安庆、赤川两王返回封地,皇太子景言再次离京,沿运河南下金延主持察考。
太子离京当日,多日并未上朝的帝君亲出平天广场送行,并派承光殿守卫、左御林军上锋将白灵飞率精英兵士随行左右。
平京城里,终于将这番朝野变更消化掉:
此番监国,皇太子雷厉风行的连串改革,原来得到帝君背后默许、更派御剑门主暗中护法——
距离太子殿下登基的日子,看来是不远了。
暮色烟媚,残阳如血,照得眼前水域成一片绚丽金海。
景言此次离京,坐的非是应龙军之舰,而是普通商船,身边亦无浩浩荡荡的亲兵,只得白灵飞及御林军十数名将士。
商船转入洞庭湖流域,他眼力何等敏锐,江面往来的表面看似商船、实乃经改装的武备战船——然而这种规格,却非似赤川王府的水兵。
白灵飞回复白袍结髻的常装,走到船舷,站在景言身侧,随他目光看去。
江面往两旁无限延展,夕光显得分外潋滟清明。
长风刮起,少年笑而闭眸,拼命猛吸,彷佛那风从下游吹来了晋阳城里的味道。
自带白灵飞进平京后,景言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有了这么明净的笑容。
“你上辈子没有休过假﹖吹个江风而已,用得着这么高兴﹖”
见鬼的上辈子,他有八辈子没有休过假好吗﹗
“你不也一样﹖快跳下洞庭湖照照自己的样子吧。”
明明自己都笑得不见眼了,还好意思来说我这苦逼手下﹖
景言扬起下巴,环臂胸前淡淡问了句:
“你怎么看﹖”
——估计寻遍天下,也找不出一个能懂这话的天才。
“那些船不太妥当,不如向青原捎个信吧,万一有什么差池,他也可提早应对。”
——幸好,上天在“破解景言”的这门学问里,至少安排了除青原外的另一个天才。
“如果我没料错,他们是两湖附近的河盗。我刚才已经传讯给青原,叫他不日后率水军将其歼之。”
于是说,刚才是皇太子殿下脸容平静、看着一群河盗与他们擦船而过,然后微笑着心念“你们几天后死定了”的情况吗﹖
白灵飞为这群河盗深表遗憾——遇上别人可以,摊上这位腹黑中的极品,自求多福都是徒然,倒不如好好珍惜剩余几天的阳光。
“仍然没有线索么﹖”景言转了话锋,侧首看着少年,“你坐上了全皇城最炙手可热的位置,却不断对我说查不出来——”他瞇眼笑了,眼神轻轻扫过白灵飞腰侧的六尺墨剑,“这不是你的风格。”
少年认命点首,摸向腰带五指一翻,将一根淡绛色的幼索递到景言眼前。
“我翻遍沁风殿不下十次,才找到这根幼索。”
幼索是普通玉佩所用的系带,两端各自打了绳纹,纹理复杂而无章,似是匆忙之下遭物勾断的。
沁风殿自廷宴之事后便严禁任何人等进出,此索也就一直遗在地上,到白灵飞夜里暗探殿中才被发现。
“还有什么﹖”
“……也许还有,但你要等我回去把主梁拆掉再劈开才行。”
景言接过红线,在风里默思半晌。见白灵飞双唇翕动、却不说话,便将索绳纳入襟内,淡道:“有话便说,万一你在这里憋死了,我往哪里找剑去劈殿柱﹖”
白灵飞斜眼瞪他——说到底就是工夫没做完,一天也别想拍屁股走人的意思啊﹗
“你不觉得自己操之过急吗﹖”几丝残霞似是血泪,零落坠在海天交界间,少年一叹,压低声音如此说:“京察里大批重官下马,又提拔寒士安插军中,还有税制、田制、军编的改革。你不怕被人说排斥异己,漠视君威么﹖”
“所以,你就是这么禀报父皇的﹖”景言挑眉,玩味的笑看他——
他自然知道,此番白灵飞被派去护送自己前往金延,实是自己父皇派来监视他的眼线无误。
“要是我这么想,当初就不会跟你来到平京。”日沉西海,白灵飞转过身背靠船栏,容颜淡漠中有些冷锐的味道:“在我心中,只是想着北伐大漠、将明教连根拔起而已。”
景言顿时沉默,半晌后才问他:“这件事对你有多重要﹖比父皇许你的荣华富贵还重要么﹖”
“那是我活下去的信念。”白灵飞道:“一个不稀罕光明的人,自然也不需要荣华富贵。”
其实只是很轻很淡的口吻,但那为死而生的意义却决绝得超乎想象。
——他已然变成一个靠仇恨存活的灵魂。
景言转过身去,又是等了良久,才找到了合适的语言开口:
“其实,你不必只忠心于我。”
“朝廷虽然腐败不堪、却还有人不甘于偏安。如果父皇胸中有北伐之心,你大可替他征战沙场,甚至助他把我除掉——”他淡淡道:“所谓效忠,不应该是对一个人,而是他背后所代表的理念,否则只是愚忠而已。”
白灵飞五指逐下抚过师门利刃,铁般的冰冷印在掌心上,他微一叹气,低声道:“帝君对你的心思,你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你到底怎么想的﹖”
“已经时日无多了。”景言漠然看着船首破浪而行,日落过后、暗夜笼罩前路,这皇太子的双瞳里,也倏然多了一种墨般的沉色——
“假如再等一两年,万一老天爷开个玩笑,来一次天灾人祸,生灵涂炭、民变四起,南楚便可能熬不下去。”偏安百年,这个曾经辉煌的皇朝,早已连支柱都腐烂朽化,不堪任何冲击。假若没有改革为它多加一根支架,倒下是早晚的事。
“不是我不想活命,而是在自己与南楚之间,我根本没有选择。”
夜色里扬眉迎风的男子,竟是无声的笑了出来。
而那笑中的苦凉,听得少年久不能语。
原来他对自己的国家,是如此的不看好、却又如此的执意要拯救。
在白灵飞心内,竟有种早知如此的恍悟——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是那皇太子的骄傲,也是随他入骨的血性。
“此番离京,回去之后又是百般变量,你打算怎办﹖”
景言眼底有些波澜。
刻下在平京,自己看似权倾朝野,然而他在朝中有的,只是因利益而投诚的“盟友”,他朝自己大权旁落,便会一致倒戈相向——自己真正牢掌的力量,依然只是八军统领之兵权,真正可信赖的,亦只有寥寥数人而已。
而眼前,正是架空自己于朝内权力的绝佳机会,他这回前去金延,本就是不要命的赌博,跟当时抛下一抛去寻白灵飞一样。
然而,金延是除平京外南楚的另一命脉,若要守住南楚基石,非要守住此城不可。
即使明知是绝路,他也要将金延翻天覆地来一次变革——在一切来得太迟之前。
“听天由命。”景言对他深意的一笑,“等我们能活着离开金延才说吧。”
在青原收到景言的飞鸽传书后,两湖之地的局势已经急转直下了。
在景言下令修缮江南运河后,一批役工逃脱监工的管控,投奔以往曾在洞庭湖流域一带肆虐的河盗。这股河盗势力一夜壮大,立刻重整武船,分成小队对北上运河的商队进行劫掠缠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