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军盘据山脚南方、南楚稳守舄琊城,双方僵持了数日。
然而,夏国再有三万骑军集结完毕,以二皇子长孙晟为帅,带着粮草翻过天引山,立刻补充了舄琊一役之损失。反之,南楚军粮草吃紧,更兼骑兵战力小得可怜,战情并不乐观。
十二月十日,夏军尽起精锐,开始新一轮猛攻。
战局甫开始,长孙晟已攻破舄琊城北五十里、南楚用来固守陷马壕沟的四座箭塔,用泥沙迅速填平了壕堑。景言覤准夏军阵脚未稳,当即率五千骑兵出城突袭,然而缺乏箭塔支持,更兼双方人数悬殊,南楚苦战一个时辰,依然未将夏军赶回最外层的壕堑。
战场上剑光如雨,南楚骑兵虽处处破绽,偏偏凭当首的一点锋锐支撑到这一刻。剑气翻滚如浪,数名夏兵只被衡极剑锋轻轻一碰,已被剑气震断了心脉。
景言削断迎面刺来的长矛,将深入对方胸膛的长剑回收,又一名将领颓然从马上倒下。
鲜血照头喷洒在他脸上,有几丝甚至渗进嘴里,景言尝着口中的铁锈味,凝下目光,转身对身后亲兵回喝:
“叫玄锋立刻出城来援﹗快﹗”
——此层壕堑绝不可失,否则以舄琊城的兵力与粮草,铁定抵受不住夏军的连日攻城﹗
他在阵形最前方纵骑冲杀,夏兵几乎全军的攻击当头而下,南楚的皇太子却凛然不惧,连挥剑的速度都没半分迟缓,斩下一切挡在面前的人命血肉,继续带领兵马逐寸杀出去。
那名士兵领了命,叫传讯兵吹响了号角。
轰天蹄声应讯奔向这片战场,出乎所有人意料,却非出自舄琊城内,而是城外密林与平原交界之处﹗
若有人站于远方山脉观看此情此景,定会为这个混战场面惊叹不已——
那就如一团猛狮正和兽中之王作荒原困斗,互相撕肉吞血不亦乐乎之际,战场忽然又冒起另一只灵敏的猎豹一样﹗
那名亲兵顿时心里大惊——对方尚有援兵﹗这场仗还如何能打﹗
景言离声源的方向最近,剑招却毫无停歇,照样全数发了出去。
千道寒芒之中,他脸色更是凝重——
远赴天引山之前,他压根没想过,这场会是自己历来遇上最艰难的一战﹗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小飞的身体用什么造的,被亲妈(?)虐得多自然就练成刀枪不入的啦~~
☆、锋狼沙场
南楚皇太子素来与不要命划上等号,曾用三千骑兵固守城墙塌掉一半的楔州、将三万叛兵全数收伏,又在暴风雪领区区千人埋伏樊岭三日,最后将汝察王整支二等亲王的军队葬在崖下。
简单来说,这位军神的形象,大抵是敢将巨象活剥拆吞的杀人狂,哪怕将自己颈项送去刀下,皇太子也是当吃饭喝水一样而已。
——他不是一个会怕事退缩的将帅,这一刻,情势却不容他拿全队兵将去赌。
景言猛一咬牙,正要传令撤回城中,却猛然发觉,正与他短兵相接的夏军大将也一脸惊疑﹗
他是历经数百血战的锋将,心中立刻作了一个准确的猜测:
来者大有可能非是夏军。
问题在于,南楚能动用的骑兵,几已悉数被抽调至舄琊城,对方自然亦非南楚军。这么一队人马,来到天引山楚夏交战的平原能干什么﹖
骑兵脚程极快,在他思索间已从夏军左后方斜斜切入战场。
夏军后方即时陷入一片混乱,当中还夹杂些甫即响起便嘎然而断的惨叫——
全是一招封喉的招数。割断咽喉是最少痛苦的死法,但就连自己的功力,也无这种千枪百刃中还专挑咽喉来攻的自傲﹗
夏军后方瞬即被斩成两段,景言敏锐的发现,在自己身上的压力也同时减去不少﹗
——莫非对方是友非敌﹖
夏军帅旗那边,长孙晟亦是焦躁的对兵士下令,显是在抽调骑兵前去堵截这队不速之客。
景言在挥剑的间隙中偷得一剎,运功放目远望——
来军的帅旗上,赫然是南楚的四割菱图样﹗
自己曾向朝廷请求再增兵马,但厨子怎会不知自家灶头的破事﹖他理解兵部不是故意留难,只是八军系统内实在再无骑兵可调,战报送出去之后,自己也觉机会渺茫,已不再奢想援兵之事。
再退一步想,即使有援兵能来,亦绝无可能跑得比传讯兵还快,自己事前怎会没收到消息﹖
然而疑问归疑问,他对战局有种野兽一样的本能,见了这番转折,知道时机一闪即逝,当即把心一横,扬声大喝——
“赶走夏军、就在此刻﹗兄弟们、随我杀上去﹗”
南楚诸骑轰然附和,按命散开两翼。
景言厉叱一声,全力催马、手中长剑几不停歇,终带得南楚军全数越过最外层的壕堑。
那队神秘人马移动极之迅疾,似与景言有着默契,全军随景言的突击调整了冲刺方向,配合他全力猛攻夏军左翼。更令景言大吃一惊的是,他们不但调度灵活、战术高明,士兵的骑射实力也更胜自己身后的南楚兵,分明是北方的骑兵水平无误﹗
夏骑翼军被两面夹击,又是攻其不备,已给逐层冲散。
——能一招封喉,还带着水平高得不可置信的骑队……
电光火石间,两支挂着四割菱军旗的骑兵逐渐接近,景言费尽思索,却想不出任何属下将军能有此本领﹗
正在这个时候,一道白芒骤然而起,硬在夏骑里领头杀出一条血路﹗
夏兵畏怕了,南楚兵惊奇了,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一幕,偏是没人能张嘴说出话来——
漫天血火中,一柄雪亮长剑迅若流星,没有任何兵器能使它为之停留﹗
剑上寒气直冲九霄,带着主人的锋锐和傲意,足足划开了十里荒原。
某程度上,参与这场舄琊攻防战的将士都很幸运,因他们是相隔四百年后、再度领教何为“风云变色”的人。
景言心湖就如被投下一块巨石,涟漪激荡、久久不散。
一声仰天长啸后,皇太子夹腹催马,率先向那亮若星辰的光芒靠拢过去,终与来者在千军万马里会合在一处——
“你盼着的锋狼兵终于来了,希望不算来得太迟。”
九玄之光惊动了整个战场,在几息的马程之外,少年对他淡然一笑。
那一剎,他眼前便似落了一场纯白初雪。
他看着白灵飞身后、在战场上锋芒毕露的南楚骑兵,动了唇,却激动得忘了言语——
来了。自己梦想中横扫战场的锋狼兵真的来了。
他练好了自己长久筹谋的骑军,成了领头的绝世利剑。在这雪原战场上、在南楚最需要援兵的时候……他终于来到这里,与自己并肩作战﹗
北伐二字,再不是飘渺在幽云之地、遥远不可触及的梦。
言语太过苍白,根本没法盛载他心里的感激和欣喜,他们之间,也已无须那些堂皇的文字。
“锋狼兵听令﹗”
景言向这队倾尽代价才练成的精骑,厉声下了第一道命令:“随我将夏军赶出壕堑、收复箭塔﹗”
“喏﹗”
历史终将见证这壮烈的一刻。
九玄剑芒如狂涛横扫,破开了楚军前方一切障碍。这队青史留名的锋狼兵,一心一意追随他们的统帅,直往夏兵中军杀去。
长孙晟的帅旗抵挡不住合计一万三千骑的冲击,先是后退了数里,但当先的两柄利剑太过狠厉,在他们手上,整队夏军竟无一合之将,任两人如入无人之境,双双杀至阵前﹗
“全军后撤﹗退回天引山脚﹗”
长孙晟双目像浸染在红池般,目注那愈杀愈近的耀目剑光——
这便是九玄……四百年前曾名动天下的神剑﹗
整个荒雪原在隆隆轰动,剑芒挟着寒气,使佑王眼内蓦起了复杂的光。
“……白灵飞,你令本殿下久等了。”
舄琊城外,夏军终于呜金收兵,南楚一方抢回了箭塔和壕堑,最终使舄琊的防守阵力保不失。
此役两方死伤惨重,南楚在战役后段得新兵增援,以死伤近三千之代价,杀得夏军精骑损失五千六百人,粗略计算,夏军此次挥军天引山的骑兵竟折损不少。
出城迎击夏军的兵马已有一半撤回城里,而养精蓄锐、士气正盛的锋狼兵留在城外,立即动手再次挖壕沟、建箭楼。
残阳似血,战场还浸着赤红,有些尸首残肢还没给清理好,七歪八落的散在雪原上。夕阳在这些忠烈战士身上镀了一层艳色,凄伤而诡魅,似在诉说被杀前的无尽怨恨。
寒风吹过城外赤地,将士兵的英魂带回千里外的故乡。
白灵飞轻衣银甲,默然走过这片血土,将一柄斜插地上的钢刀拔了出来,想要放回在刀主身旁,却见脚下横躺几条尸首,已是无法分辨这是谁的佩刀了。
刀曾将无数风华正盛的生命扼杀在锋刃下,血冻成霜紧附在刀背上。
——那是为国而亡的忠烈之血,或许是夏兵的、或许是楚军的。
只有在死亡面前,人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死了,就是死了,没法重生、也没法再报复他人;而手染鲜血的生者,转眼便再继续下一场杀戮。
他与这些夏兵素不相识,而刚才在战场的初遇,已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看着临死时仍在张口呼喊的陌生脸孔,没人能理解他挥剑的感受——
“你年纪还小,远远未懂杀人所负之罪……”
直到在屠戮者的路上一去不返,白灵飞方明了,师父当年掴他的一掌是对的。
“有些事不得不做,那是为了你心中认为对的理想而做——包括你不希望有的杀戮。”
那人踏过染血的雪,接去他手里的长刀,轻轻拭了他脸上血迹。
景言刚历杀伐的脸容尚有戾意,却下意识收起眉鬓的酷烈,让白灵飞微微靠住自己。
夕光将两人身影拖曳得极长,少年在他主帅的怀抱里,茫然凝视这片血土。
到底要历过多少场战役,一个人才能将代价和牺牲看得如此透彻﹖
南楚皇太子的人生,一如铜板的两面。白灵飞陪他在权谋里熬过了死局,在刚刚的一战中,又走进了他的杀伐战场——
“这样的画面,”白灵飞忽然问:“你相信有结束的一天么﹖”
整个雪原终于完全入黑。
这个黑夜,似乎长得再不会有黎明。
景言无奈的笑了。
——一个身不由己的战士,又如何能谈信仰﹖
在阴影之地活了太久,自己已不敢奢求路途的终点,会是心里描绘的时代。
但是现在,他来了。
他不属于残酷诡变的战场,甚至不属于这个俗世;却为了自己,带着锋狼兵走上一条不归路。
从今以后,他们便是真正的缚在一起,在烽火中死生相随——
直至看到他们所创造的那个盛世。
景言将头埋在他肩窝间,寒风刮过荒原,传来皇太子的低喃:
“我不信奇迹,但我信你。”
那一句沉重有如盘石,搁在少年单薄的肩上,却竟来得理所当然,没有半分不相称。
白灵飞深吸一口气,目光不再回避那些被九玄斩下的残躯。
“你先回城内整兵吧,我带着锋狼军守着箭塔,一有夏军来袭,我立刻向你传讯。”
他重新拿起剑,推开了景言,留下一个坚拔的侧影,便转身离开战场。
南楚军花了三天,终于将壕堑与战塔修复完毕。箭楼附近新设陷马坑,哨兵队的巡逻编制亦极为严谨,箭楼方圆几十里的动静、基本无可能逃过南楚军的监视。夏军就算能勉强应付陷马坑,箭楼驻守的还有三百锋狼军射手,在无情箭下实在难以幸免。只有密林因地势之故,难以掌握动静,鉴于此点,白灵飞安排一队锋狼兵中的专职探子轮流值班,每隔一个时辰便入林查探,确保箭塔守得万无一失。
这夜,景言与玄锋带领一小队亲兵出城,第一次真正来见练成的锋狼兵。他先巡视四座箭塔、再勉励过一众新兵,然后驰去锋狼军统领所在的木楼。
白灵飞正与数名将领商讨战情,闻得景言来到,正要相迎,这位雷厉风行的统帅已率先入内。他率领属下向景言行礼,再依规矩将长桌的主座让予景言,一一将几个新晋将领当众介绍。
被白灵飞挑选成军中副尉的将领,在练兵时期于考核里皆极为突出。而不须介绍的将领,便是洪达特意从中野军调来的数名副将,以丰富的行军经验,恰恰弥补他带军的不足。
——景言仔细问过,才知朝中是经激烈争辩、由太子阵营一众重臣力荐之下,帝君才批准白灵飞这未上过战场的新手,以御林军锋将之名带兵增援。而锋狼军脚程之快,甚至比平京的传讯兵更快赶抵战场。
他对锋狼兵的实力非常重视,故与几名新晋副将谈得特别仔细,当中陆士南、郭定、张立真隐有良将之风,尤其令他印象深刻。诸将得皇太子看重,固然受宠若惊,见他与众人商讨时,不但见解精辟、又能听纳下属意见,顿时对这位军神更是心悦诚服。
“南楚秋季遇灾,平京储粮部分已抽调到各地,明天送抵的粮草已是溶雪前最后一批,加上天引山防线各城的粮备,最多只能将四万兵马多养半个月。”景言眉头紧皱,手指不自觉敲着桌面,“这场仗不能再拖,必须速战速决。”
诸将心下认同,但夏军分明要打消秏战,双方这月在守城与攻城间争持,又如何能速战速决﹖
景言不经意的看向白灵飞。
白灵飞心神领会,开口便道:“长孙晟明知我们军粮吃紧,正常情况下的确不必着急跟我们打,我们就是要骗他上当,赶快跟我们开打。”
景言早前已命玄锋保持沉默,给予新晋将领发挥的空间。众将用神苦思,各自提了派兵作饵、佯装弃城等计策,却给景言与白灵飞逐一点出不妥之处,最后景言又使一个眼神,白灵飞瞪他一眼,再次开口:
“其实有两种方法,其一,令夏军不得不打;其二,令他们觉得我们不得不打。”
“前一个方法,无非是烧掉夏军后方的粮草。如果我们成功,虽然夏军后援阵地在天引山以北,但在冰天雪地要运粮越山,时间太长,留在南麓的夏军将比我们更早绝粮。然而若要事成,必须精心设计在山脉里的偷袭路线,效果没错是很好,但也要相当冒险。”
诸将点头称绝,白灵飞用手支着下颚,悠悠说出另一计:
“至于后者,我们可以放出假消息,说陛下接连下诏、要将殿下再次召回平京。南楚的政局变化,长孙晟肯定了如指掌,只要我们作多番不合常理的骚扰突袭,装作急于将战线往北推回天引山,他便会深信不疑,下令全军出动来攻。”
景言似笑非笑的瞥向他,对自己娶回来的太子妃再度刮目相看:
藏了这么黑的心眼,这副纯情皮相到底是干嘛用的﹖
“此计值得斟酌,待明早粮草一到,大家再作商议。灵飞,记得好好看着锋狼兵。”
“属下领命。”
诸将见白灵飞有此良计,太子殿下成竹在胸,更相信这场仗只有夏军退败的结果。
景言辞别了众人,便跟玄锋策骑返回城内。
白灵飞吁了一口气。
——若没仪雅将宫里奇药当成市集白菜一样送来,恐怕他还是躺在床上的半废人。然而初战的拼杀,再次引发了自己用内力勉强压住的重伤,幸而景言刚才专注战情,才没留意上他的端倪。
他揉揉双眼,再轻轻摆手:“早点回营休息吧。”
诸将欣然退去,他出了箭楼,牵着自己的座骑,踱马到箭塔外的雪原上。
——他是首次身在军旅,甫一行军,就是担当统领之职,即使身边有洪达为他安排的智囊,但锋狼军中的大小决定,始终要由自己作最后判断。一念之差,便会累及八千儿郎之命;更甚者,就连/城内驻守的三万楚兵也会受牵连。
他从未背负过这种压力,这几天夜里睡得很浅,连长风刮过营帐,他也会醒过来握紧佩剑。但他作为统领,白天在兵士面前要镇静自如,正如刚才的会议里,他若非装得运筹帷幄,景言便要费上许多精力去安抚军心。
——他是那家伙的利剑,总不能一仗未打、便先拖了他的后腿。
一批哨兵探子离营驰到天引山密林巡视,正在马上向他遥遥施礼。
白灵飞打出手势回礼。雪原安静如常,他在箭塔射程范围徘徊良久,正想返营,却见地上有一点精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