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飞隐没在昨晚的枯树上,胸中窒闷,忽感一阵眩晕,脚下霜柱瞬即碎裂。
——廷杖重伤未愈,他就带兵出征,连番奔波恶战、又因安若然之事受刑,这下子就算内力再强都不管用了。
他后退一步,抵住柱干想要稳住身形。
林里忽起一阵疾风。他这一挨,竟然挨在一个温热的支撑里。
那是他熟悉的怀抱,厚实而有力,霸道得不容抵抗。
“怎么﹖打算在这里把自己挂掉﹖”
在被箍牢的前一刻,他闪电扣住男人脉门,硬将那手扳开了半寸,两人距离立刻又再拉远。
“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男人使了狠劲,一拉便将白灵飞扯进怀内。
“你潜踪匿迹的功夫很高明,只是身上带了血腥气,我有心追踪,自然能跟到这里。”
“我没资格当锋狼兵的统领,负了你的交托,也辜负了全军八千儿郎……对不起。”白灵飞微微侧首,淡漠而平静的看着他,“我重罪难恕,一定会跟你回去。你去密林外等我,一个时辰后回来就行。”
景言忽然一笑,“你以为我真要杀你﹖”
白灵飞眼神一动,霎眼间瞪大了双瞳。
“我知道你重视锋狼兵,如非有事耽搁不得,你不会放下全军不管。你既然不愿说,我便把你逼到绝路,待你匆匆再入密林,我自然知道你离营是为了什么。”
少将默然半晌,终还是别过脸,低声道:“我自会跟你坦白,但现在不是时候。你先出去,待我再出林的时候,你便会知晓一切。”
“还要继续瞒我么﹖”景言随他俯视那批营帐的动静,淡然却坚定地说:
“营帐里的人,是你师兄吧﹖”
白灵飞静了片刻,只是凝看着景言锋利分明的轮廓。
恍惚之间,他扯出了一抹苦笑。
——徘徊权斗、生死同行,他的坚持、他的执着,这个男人全都知道。
没人能比景言更懂他。他们两个,竟是比光和影更要契合的灵魂。
白灵飞挣脱了景言,佩剑冰冷的触感、使他重新晋至杀戮前最巅峰的精神状态。
“营帐内全是明教中人,他们必定是奉教王扶光之命,暗地配合夏军攻打南楚的行动……这一场仗,不但北汉与夏国连成一线,更可能和屡次要害你的幕后黑手关系密切。”
“我师兄在营帐里,昨晚明教就是用此计将我引开,夏军随后才能趁机袭营。”他停顿半晌,终于说到重点:“你是明教的头号猎物,若不离开密林,只会要我多救一个人,我没这个本事。”
——刻下自己要对付全数明教徒已是吃力,更无十足把握能救回安若然。万一景言赖在这里、见到师兄便提剑去砍,自己恐怕真要挂掉了才能拦住﹗
景言牢牢盯着他,忽然一声冷笑:“你以为自己够强,就可以永远挡在别人面前﹖”
“殿下别忘了,若是没有属下,您绝不可能还在说话。”
——他竟是对景言用了尊称。话一出口,凌厉之至,甚至不惜以词伤人﹗
“我没忘,但你怎么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白灵飞这才恍然,景言早已借抓住自己手腕的时候,探得自己刻下脉气的底子﹗
“我们师兄弟的事,与太子殿下无关。十息之内,你若不走,我便跟欧阳少名一样——”
白灵飞手腕一转,将九玄剑连鞘抵在景言胸前,“被长剑穿心的滋味,我想你不愿多尝一次。”
他眼中寒意剧盛,如同凤凰展翼,霎眼暴现慑人至极的锋芒。
迎火傲立,锐气似刃,他那一剎的张扬,比当胸直指的九玄剑更使景言心颤。
凤凰的骄傲,倔强难折、刚烈难屈,带着高高在上的冷漠,凡人不容接近。
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全无掩饰的白灵飞。
景言剎那顿了呼吸。
他终于真正出了鞘……不再刻意藏住锐气,肆意绽开了他原来的光华——
却是为了他的师兄。
“你再多说一句,我便用足真劲把剑弹响——”皇太子五指缓缓搭上九玄剑,俯下了身,冷冷在他耳边低喃:
“你这么想救自己师兄,一定不想看到那个结果吧﹖”
密林终于完全入黑。
长风狂刮,林内一半火把瞬即给吹灭,帐阵外却是光亮更甚——
并非火把的暖光,而是一道流星般耀眼的白芒﹗
营帐内近百明教徒悉数涌出,纷纷布阵阻截来者。然而那道流星迅如闪电,挟着清冷到极致的剑气,转眼便由外围杀至核心,大多数人尚未触及剑芒,便被另一道剑光止住脚步,开始以众敌一的缠斗﹗
——经历芍药居和天牢两次苦战,景言对明教的实力极之忌惮,甫一出手,便是绝情剑法的最后一招、初见时险将白灵飞毙于剑下的“七重杀”﹗
酷烈剑气彷如沙漠暴风,往四方八面漫空席卷而去。
若是单独交战,放眼中原之内、亦无十人堪作他的对手。离绝情剑气最近者,已有十人给震至重伤、颓然吐血,重重摔往一丈开外﹗
这一招先声夺人,明教诸人知道来者是绝顶剑手,瞬即移形换位,将景言重重围住在阵法内﹗
绝情剑已在回朝前托给青原,他手中的衡极剑是每次出征所带之刃,在武状元御试中曾借予云靖,最后以此技压景焕康夺魁。
剑无红芒,剑狂传人的剑招却刚烈如一,招招以硬碰硬、大开大阖,充满狂涛般一往无回之势。
落地的残躯兵刃堆栈成山,然而每杀一人、阵法在景言身上的压力却也加重一分,以他之能,亦只有力陷于苦战缠斗,无法突破围困。
——明教的旁门左道,实远超他想象之外,若来日与北汉交战,南楚大有可能非是败于威慑草原的黑玄骑兵,而是栽在昆仑明教之手﹗
想到这里,绝情剑气忽尔剧涨,长剑给景言使成金刀,连番兵器交击的反震之力、硬生生将他右手虎口震出一条狰狞血痕,深几见骨,似是剖开了整条手臂﹗
——绝情之旨,伤己三分,破敌七分。他竟是拼了废掉右臂之险,也要闯出阵去﹗
营帐内,最初的白芒早已消敛无迹,景言强行将天罡阵劈开缺口,闭目调息了一剎,便再提剑掠入帐阵﹗
就在这刻,一阵清霜之气忽尔舞遍密林。
树顶上积雪簌簌抖落,降到帐阵之中,倏地出了变化,非肉眼所见难以相信——
所有雪花连带空气,都挟着剑一般的狠绝杀意﹗
帐阵里的活人,不论武功高低都涌上一股寒透了心的颤栗——
他们身边整个空间,已跟前一剎完全割裂,变成以每人作中心的修罗场﹗
所有人都清楚捕捉到那抹白光,狐疑之间,惊心动魄的光华却转瞬消失,漫天杀气聚了又散、散后再聚,似能随时攻去阵中每一个人﹗
若说之前是颤栗,现在便是颤抖。哪怕剑术练到大成之境,人也绝无可能完全消失,却忽然在另一处再次出现﹗
一声清啸,犹如龙吟,削骨寒气蓦然幻化成剑,直往围攻景言的明教徒刺去﹗
剑虽无形,胜于有实,每人要挡的气剑、根本与一把真正的九玄无异﹗
众人倒抽凉气,均都往后退一步,天罡战阵终于崩溃。
眼前的“剑”忽然消失,树上震落的雪花,竟换成御剑而来的白衣少年﹗
——万物空蕴,唯心变相,诸色成实。诸般幻变中,唯有此招才是真正杀着。
霎眼间,阵内上百教徒逾半颓然倒地,临死前的一刻,所见便是胸前彻亮似雪的锋刃。
白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入阵中,来回纵掠,红雨随剑气飞溅,玷污林内一地乱霜。
景言瞧得心中发寒——
这是白灵飞从未出手的招式……眼前这刻,便是这一代御剑门主、最巅峰造极的功力﹗
他从震撼里回复过来,握紧衡极剑,逐一抹过被夺心志的明教徒。
“小飞……已经够了,收剑吧。”
白影瞬间停定,同一时间,景言亦回剑于鞘内。
——不是不杀,而是林内已经无人可杀。营帐所有活口,片刻已丧命于他与白灵飞的剑下。
只除了从帐内走出,在遍地雪与血中踯踽而行的男子。
他左脸上有剑刃划痕,骤看落拓而沧桑,却有一种莫名的气概逼人而来——
一眼难忘。
他是剑试天下的武者,一个真正能以武称神的存在。
白灵飞全身染血,立在遍地狼籍中,忽尔捂胸跪倒。九玄再破杀戒,被他死命拄在雪里,剑芒隐隐漾着水红。
伤上加伤,少年偏是撑住一口真气,再次在雪地里挣扎站起。
景言一脸木然,默默看着他摇晃脚步走到男子身前。
“你终于练成了“无蕴”……小飞,难怪师父将九玄传予你。”
——自己一手抚养成人的师弟,终于成为超越师门历代、唯一堪与碧师祖相提并论的剑手﹗
安若然心内全是欣喜,缓缓抬手,将眼前多年未见、虚秏过度的师弟扶住。
那一剎,白灵飞眼里掠过许多变幻,唇边却始终是一抹淡笑。
——他其实经常都笑,只是笑里的悲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式“无蕴”原是他多年前立誓,练成之后只会对师兄使,那个时候,他心里想得单纯:
如果能替师兄参悟此式,他便是九玄当之无愧的传人。
只有当世的剑中之皇,才配得上自己最崇仰的那个人。
即使在光明顶险被扶光毙于掌下,即使天牢里为景言战至力竭,他也从没将“无蕴”使过出来。
支撑着他的信念如此单纯,却连死亡,也无法动摇那份偏执。
整整四年,他曾爱恋至深的人,终于看到这一招“无蕴”——以及那一个,于经年追逐里,早已因杀戮成了魔的自己。
回忆霎如潮浪涌至,当年栈道金夕西风,一曲《远别离》似乎再在耳边悠远转响,低婉哀沉,将心中莫可名状的悲痛扯成丝线,逐分切割着他千肌百肤。
那日黄昏壮丽,小不点挥着小手隐约呼喊着什么;他白衣胜雪,师兄英武若神,他们俯瞰山河许约天下,天地、日月、星辰,皆都为那个誓言作证:
异日练成七式,我一定下山助师兄征战沙场、平定天下,为百姓开拓另一个太平盛世。
一别经年,最鲜活的色彩、却于时光里最快凋落成尘。
“师兄……”白灵飞嘶哑了嗓子,轻轻喊了一句:
“师父……师父他还是惦记着你。”
“嗯,我知道。”
安若然想要像往昔一样用手拍他,到了最后,却只是微笑对自己最疼的师弟点头。
白灵飞握紧双拳,眸里又再涌现寒意。
安若然洒然一笑,轻轻道:“别担心,小飞,不要为我再做傻事。”
他们从来默契无间,在营帐里的一瞥、白灵飞已知他全身功力被明教用毒散尽,彼此相望一眼,安若然亦知师弟早看出端倪。
白灵飞抿紧下唇,决然摇头。
——在安若然快要点上他后背要穴的前一刻,他竟抢先出了手﹗
本来以剑傲视世间的男人颓然倒下,白灵飞一人单剑,就这么背着他前行,与四年前独闯大漠的画面如出一辙。
那个画面落在景言眼内,竟没有半分可以插足的空间。
密林黑夜里,血霜纷舞漫天。重伤的白灵飞往他踏步而来,一身血衣飞扬似火,灼透了皇太子一向冷厉的眼眸。
——凤凰甘于浴火成魔,终究不是为他。
任他们如何刻骨铭心,始终抵敌不过隔了四年的那一句“师兄”;他景言在白灵飞心上,是很重要,但他再加上南楚军,也没“师兄”的一条命重要。
景言轻轻一笑,竟是异常平静。
白灵飞甫瞥见他唇角的弧度,暗自手按剑柄,以守式的姿势,停定在景言三尺之外。
——安若然刻下功力全失,自己动用“无蕴”秏尽内力、禁不起景言三招,但若不作抵抗,明年今天恐怕便是师兄的忌日﹗
血腥气似是无形的咒符,带着一种灵魂深处的诱惑,使他眸里不由自主透现杀意:
杀遍密林……将所有活命斩于剑下,不留活口。
把剑拔出鞘……杀,眼前有谁、全都用剑杀掉﹗
脑海的声音根本不可抑止,忽然间,白灵飞眼角瞥见了景言持剑的右臂:
深痕横贯整条手臂,肉裂见骨,尚有鲜血不断涌出、淅沥沿剑槽滑下雪地。
他双瞳剧缩,已将半柄九玄拔离鞘身的手在剧烈痉挛。
那一剎的痛苦,直使他几要昏厥跪倒。
他直直看着景言脚边逐渐扩大的血洼,腾出来的一只手忽然狠力前抓——
“咔嚓”一声,景言脸色剧变,闪电抢前,格住了他相互交缠的双手。
九玄锵然堕地,景言眼疾手快,连剑带人将白灵飞稳稳接住。
“灵飞﹗”
他竟是将自己握剑的手腕用力扭断﹗
两个人的重量压在身上,南楚皇太子满眸震惊,贴在他耳边低唤:“你怎么了﹖灵飞﹗你——”
景言顿了言语,白灵飞用仅余能动的手抓住了他,黑亮的眸瞳忍住波动,又再凝定了目光:
“你……你认识我师兄么﹖”
皇太子立时冷下了眸。
“我自然知道他。”
白灵飞瞬即僵住。
“从我遇上你开始,你心里想着的都是你师兄,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
少年神色复杂,最后还是先开了口:
“……给我多一晚时间,我要使师兄复原如初后才跟你回去。”
景言与那双倔强的眸子咫尺相对,半晌后低低问道:
“去哪﹖”
白灵飞向他淡淡一笑。
“走,去找山洞。”
作者有话要说: 惨无人道的考试终于完结了T_T 之前五日一更什么的作者君真的太渣,真心对不起大家T_T 以后直到假期完结为止都会是三日一更的速度啦~~~
而且下星期开始(应该是)作者君会修文,修的除了是病句啊细节啊什么的,还有本文的开头,大家会看到小飞和殿下另一个版本的相遇~(咳,是更加相爱相杀的相遇……)
嗯,貌似小飞又给作者君狠狠虐了,都怪这个儿子太抖M(<-什么鬼)
友情提示:有些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在下章发生,真的,真的不能错过啊TvT
☆、修好
山洞里篝火明灭不定,映得人脸容异常诡艳。
白灵飞跟安若然盘膝对坐,掌心相抵。他行气正值最后关头,紧紧咬唇,彷似在忍耐超乎常人能受的极大痛苦。
柴火渗近他身边几尺,便被至阴至寒的真气冰镇住了;安若然附近的薄冰,却是逐些消融成水、雾化成白气向上腾升。
霎眼间少年遽然吐血,触电般收回手掌;同一时间,安若然猛地睁眸,瞬即接住直往他倒去的白灵飞。
明教的散功毒已消弭无踪,一团炎阳精元在气海徘徊,循特定次序游走全身经络,正逐渐转化成先天真气,注输于每个脉穴里。
——那是御剑门独有的内功路子,自己功力早于光明顶冰狱给悉数散尽,这股保住他命门重穴的真气自然非他所有。
安若然托起了那张清绝而秀气的脸庞,仔细用衣袖替少年拭去血迹。
“不是叫你别做傻事么﹖你已经是门主了,怎可以把内功平白送人﹖”
他们真气同源异质,一个极刚、一个极柔,不可能直接输气,这师弟便用本门逆转阴阳之法,将习武之人视若至宝的精元、当成清水一样狂注给自己﹗
他心里暗暗叹息:
这个一直让师父和自己费煞了心的家伙……到底什么时候能想别人少些、想自己多些﹖
“我没事……功力没了可以再练,师兄没了不能再找另一个。”
右腕只来得及被景言粗略料理过,白灵飞用左手撑起身子,摇晃着站起,随手在地上捡了几支枯柴扔进火里。
那都是景言在林里捡的,足够烧整个晚上。为免突生变数,他坚持让景言出外为二人护法,一是恐怕明教再有追杀,二是以防景言忽对安若然下杀手。
白灵飞转身看了看洞外,却已不见那个伟岸的身影。
“要是师父知道了,一定要你罚跪寒碧阁的竹林。”
白灵飞会心一笑,望着洞外的黑夜,眼里有了迷离而苦涩的光。
“师父对我们比谁都好,你被废了武功,他怎么看得过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