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飞静静看他半晌,才展颜笑了一笑:
“我睡着不久就醒了,见你不在房内,又怕你出事,就在城内绕了几匝,刚好我来到城北,遇上有人在背后跟蹑你,这才能及时赶到。”
他暗地松一口气,而白灵飞微微皱眉,对着地上的重棍沉思:
“那杀手到底是什么人﹖”
“我没头绪。”景言低声道:“但他的武功实在太可怕,你可能也不是他的对手。”
——连御剑门主都胜不了的对手,这个中原还会有谁﹖
“有一件事很古怪。”白灵飞忽然对他道:“你不觉得他用棍很不上手吗﹖”
景言随即恍然。
棍招通常是挥打重击,然而那人先是拿棍当头刺下、及后又追上去疾点他背心——
“那是剑招的风格。”景言断然说:“他本来是用剑的。”
——那么事情便更蹊跷了,若知道狙杀的人是南楚皇太子,怎会不用最擅长的武器﹖
“他怕用剑会暴露身份。这么说,你一是见过他,一是见识过他的剑法。”白灵飞道:“这几天我一直有被人暗中观察的感觉,我以为是自己太敏感,可是现在一想,从我们进城开始,那个人就连日躲在暗处等待机会。”
“他没把握同时应付我们两人,所以才会趁你不在的时候下手。”
白灵飞点一点头,又调侃的问他:“皇太子怎会做了夜行贼﹖”
“……我想去探探城楼的布置,毕竟这是我们将要打的城池。”
景言捂著胸口,忽然又吐了一口血。
白灵飞立时扶住他,刘海恰恰挡住眼内的微动。
“我们先回去吧,你内伤不轻,要立时调理才行。”
天亮后的建中仍是灰濛一片,轻雨罩住整座城的外郭。
白灵飞掩上门扉,留下房内仍在沉眠调息的景言,匆忙下楼奔到客栈后院。
他钻入无人的花圃中,不消几步,便已经跪伏在草丛堆里。
雨水微凉,逐渐浸湿一身白衣,他却只感受得了右颈的痛——
那就像被滚油泼过,然后再被逐层剥去皮肉,极刑一样的的痛苦、根本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
藤蔓纹在他指缝下肆意叫嚣,有些东西绽穿了肌肤,慢慢割裂他全身,呼召著他体内的血欲破茧而出。
在转战汉中的日子里,他已经很熟悉这种极刑。
如果身在战场,他会放任自己去大开杀戒;但假若九玄不能舐血,他便只能舐自己的血。
他在草里颤抖著坐起身,卷起了一边衣袖,就趁竭力喘息的间隙,咬牙抽出九玄——
手臂上添了一条新的剑痕,鲜血流过多道已结痂的旧伤,逐渐渗进泥堆,却很快被雨水冲淡掉。
红莲之瞳敛了异芒,白衣颓然倒在泥泞中。
——血可以淡化刷去,唯有罪永远无法洗净。
他咽了自己掺著咸味的血,唇角僵硬的扯了一下。
他昨晚来到城北的时候,恰恰看到从破庙离开的墨莲华。
他知景言就在庙内,便偷偷吊在后方,后来才能及时截住那个神秘高手——
所以他也知道景言撒了谎。
雨愈下愈大,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逐渐矇眬起来——
那个互不相瞒的约定,比天涯还要遥远。
他早已不是曾经的自己,又怎有资格要求景言对他坦诚下去﹖
景言的内伤确实不轻,如果独自调养,恐怕要半个月才能完全复原。然而楚夏交战正酣,一军之帅绝不可身上带伤,白灵飞於是在疗伤中用了双修术,一夜之间就使他复原大半。
前一次在山洞走火入魔,他就是用此法将白灵飞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次两人有了上次经验,更兼真气早就彼此认定、不再互相排斥,两具肉体又已完美契合,双修之时更是如鱼得水,醒转过来后,他直觉浑身舒泰,全身甚至比受创前更加受用。
——他师门心法至刚至阳,然而内功练至巅峰,真气便愈有孤阳不长的问题,只是他一直没刻意要在修为上钻研下去。现在经历两次双修,白灵飞同样精纯的至阴之气徘徊在他下腹气海,已然能为他所用。阴阳补长之下,他竟是不经意突破了这个瓶颈,真气从此阳中带阴,武功上更多了几分柔韧的余地。
“醒了﹖”
下了整个早上的绵雨已经停歇,景言一醒,便看到坐在他床前的白灵飞。
“你竟然还有力气守着我半天。”他苦笑撑起身,白灵飞见状,立即拿高枕头垫在他背后。
“我们用不用马上离城﹖”
——昨晚一事,他们的身份明显已被杀手知晓,如景言再作久留,不但可能再遭伏击,更可能被夏军得知行踪,到时便后果难料。
景言坐在床榻,微微摇了头。
“那人不似与夏军有关系,若非如此,昨晚便不只他一人出手、而是会有军队在旁替他押阵。”他对白灵飞分析道:“现在建中城仍没提高戒备,南楚军也还没休整好,我们不必急着离城,反而应该弄清楚他是何来历,若能诱他再次来袭,我们便可合力将之击杀。”
这番猜想合情合理,白灵飞也没表异议,反而担忧的轻声问他:
“你感觉怎么样﹖”
“不太好。”
从桌上拿过药碗的少将大惊,立时替他搭脉探气,见景言脉象已平缓了许多,当下便皱了眉:
“难道是暗伤﹖”
他摇头失笑,使劲将白灵飞抱了过来。
“除非你每晚都用双修替我疗治,不然我这内伤应该积累终生。”
“我看你伤得不轻,药真的不能停啊。”白灵飞瞪他一眼,直接拿汤药堵住皇太子的嘴巴。
虽说是堵住嘴巴,但灵飞少将还是逐口逐口细心去餵,他一边享受著太子妃的贴心服侍,一边在心里感慨——
像欧阳少名那样也太没福气了,閒时受一点伤才叫情趣。
白灵飞被他盯得心中发毛,皱眉问道:“很难喝﹖”
皇太子坦然点头。
“你昨晚秏气失血,难喝也要忍著点。”
景言在床上翘起腿,饶有兴味的低笑:“难喝到受不了,一定是你餵的方式不对。”
……餵药不拿勺子餵你在逗我﹖
景言悠然继续微笑。
“……”皇太子像小不点一样撒娇真的好吗﹗
白灵飞终于投降,将剩下半碗药往自己口里倒,然后俯身往景言双唇渡去。
——明明是苦药,却都在两人口中化成了甜糖。
白灵飞环住景言,靠在他耳边柔声问:
“怎么样﹖还难喝吗﹖”
皇太子轻轻拍著他的背,“傻瓜,就算你餵毒/药也不难喝。”
他在景言肩间磨了磨,嗓音带着掩饰不去的笑意:“你这么有信心我不会餵毒﹖”
“你是我的太子妃,本殿下怎么不信﹖”景言笑道:“別人我不会留情,但如果是你毒我,我也就认了。”
沉默了半晌,白灵飞忽然低道:
“你是皇太子,始终不可把命完全交在另一个人手里。万一九玄真的指著你,你总不能呆著不动任我去杀。”
景言断然道:“不会有这种假设,我跟你早已经分不开来。”
“世上不会有永恒不变的承诺,也没有两个人能注定走到最后,可能有一天我也要离开你,你也不会再执著於我。”白灵飞叹道:“你不必只认定我一个人……有些认定,本来就不是绝对。”
“你说了那么多,原来是想叫我纳妃﹖”景言笑了一笑,转又坚定而认真的看着他:
“我许的就叫永恒,我跟你就是注定。如果你走了,我就算从江南追到大漠,都会将你带回我身边。”
他眼内的冷清迷茫,都逐渐被一种柔软埋没了。
景言的每一句、每一眼,都不自使他错觉了永恒。
——爱过、痛过、依偎过,因为这个人,即使错觉会碎,那也足够他守缺一生。
他们最后选择留在建中城,这一晚,景言作了伪装,又独自从客栈出了门。
——其实他对白灵飞的分析,都不是他坚持不离城的最大理由,他只是不想让白灵飞回到赤坂而已。在墨莲华找到解咒的方法前,他不希望那个人再去承受不必要的杀伐。
那已是他所剩无几的、能为灵飞做的事了。
他选的路线里,没有特意往荒废的宅区走,只是绕行了不少僻静小巷,还特意拖慢了脚步——
简直就像明目张胆让人伏击一样。
连续几天的夜里,他都重复著一样的诱敌之计。表面上他故意落单周围晃走,实际上白灵飞一直在暗处窥伺,只要那晚的杀手再次出击,两人将会全力合击围攻。
当然,那杀手自然不是省油灯,起初几天没掉下陷阱,然而到了今晚,那人终于都按捺不住——
景言离开客栈后,就感觉到被人偷偷吊尾,直到走至城西的一条小巷中,他握紧佩剑,深吸一口气,霍地转过身去——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静静沐在柔和月色中,隐约在对他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 小飞简直□□得不能再□□,如此一砖可口的豆腐,殿下可否让给作者君﹖
这几章的糖甜得作者君也受不了,单身狗先去治疗一下伤害~
☆、出师
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正正就在月色下对他微笑。
那人在暗黑中飘逸出尘,一袭儒衣似要御风而去。甫对上那道眸光,景言立刻脱口低呼:
“师父﹗”
连被逮下天牢的时候,皇太子亦未尝像此刻一样激动——
本在衡山不问世事的师父,这个时候竟然会出现在建中城﹗
太清真人的言语融在夜色中,偏偏却清晰送到景言耳内:
“言儿,一年不见,你功力又再进一步,为师差些也追不上你。”
他奔到恩师面前,心中一热,双膝就这么跪了下去:“徒儿拜见师父﹗”
在暗处的白灵飞也现了身,在太清真人身后同样跪下,恭敬道:“御剑门弟子白灵飞见过前辈。”
太清真人含笑看着一前一后跪在巷中的两人,将他们慢慢扶了起来。
“我今日傍晚进城,晚上就见你在城里飞檐走壁,为师一时好奇,便跟来看看自己的徒弟在做什么勾当。”他这又转向白灵飞,打量了他半晌,才欣慰的道:“昔年我曾跟其峰说过,灵飞你资质卓绝,是武林历代难有的天纵之才。如今看来,连他参不透的无蕴,你也终于习成了,我那时候果然没看错你。”
白灵飞摇头笑道:“前辈过奖,我一身武艺全是师父所授,只是前些年在谷里专心练剑,故才略有小成而已。”
太清真人点头,悠然转向景言,“你身上的功力又是什么一回事﹖不会是灵飞送你的罢﹖”
白灵飞果断別开目光。
景言为之一窒,无奈答道:“徒儿先后跟九玄和削玉情交上手,功力有进当是自然。”
太清真人一记恍然的眼神,领头带两人走出小巷。
“言儿,你又瞒为师了。”他微微一笑,“你们身上都有彼此的真气,这是用了双修之术才会如此。”
白灵飞一阵清咳。
景言这才知道,师父在扶起他俩时已探了两人经脉,而他们功力有所不及、竟是对此毫无觉察。
他为免白灵飞咳哑嗓子,当即转了话锋,“师父来建中有何要事﹖”
“没什么,只是约了故人在此聚旧。本来我见你也在城中,怕你孤独、便想陪你过节——”太清真人回头一睨,笑着去看不敢抬头的白灵飞:“不过看来是我过虑了。”
“你一向是不肖弟子,没料竟能替为师找到个像样的徒媳妇,实在叫我喜出望外。”太清真人道。
皇太子顿时被师父捅了一刀,而白灵飞最后一寸脸皮也随风萧飒落地。
太清真人摇头失笑,欣喜的将白灵飞挽过来,直接将景言甩在后面——
“你跟上来伺候吧,为师要跟灵飞畅聚详谈。”
太清真人一来,向来无人能制的皇太子终于也安份了。
当夜,白灵飞伴太清真人在客栈房中聊到三更,见他与景言难得师徒重聚,不想打扰,正要出房找地方去睡,岂料景言却一把拉他回来——
“你是我的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於是整个晚上,他把景言在衡山的黑历史都听齐了: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一个孤僻缺关爱的叛逆少年成长史,完全就跟他想像中一模一样。
直到客栈内又开始嘈杂吵闹,太清真人悠然放下茶杯,欣然道:
“言儿从没放下过他的臭脾气,还是多亏灵飞你在,不然我也不知道他还能有別的表情。”
白灵飞忍俊不禁,戳戳被捅一刀的景言,悄声道:“还好你的脸没冷僵,不然就浪费这皮相了。”
——连灵飞少将也能调戏皇太子,这世道实在难以逆料啊。
三人梳洗后便下楼用早点,两人穷得一文不剩,还是太清真人掏银两付了饭钱。
他在衡山修道大半生,早已戒了荤腥、也不喜肴点,却是为两人叫了一整桌的东西,还不断将糕点夹到白灵飞碗里。景言瞥著良久,终于忍不住问:
“师父,这里到底谁才是您的徒弟﹖”
白灵飞忍著笑,直接将一个红豆包塞到他口中。
“你不能怪为师,这一年是他替我好好照顾你。”太清真人道:“何况他是其峰最疼的小徒弟,你让他瘦成这个样子,我不能放着不管。”
景言口里顶著包,唔唔啊啊的摇头:
他足足花了数十锭金子去养胖媳妇好吗﹗天知道日餵夜餵也不长肉是什么回事﹗
白灵飞索性用袖挡住景言,让一脸蠢哭的皇太子不必再当众丟脸:
“前辈要照顾‘衡山小旋风’十多年,才叫真的为难。”他正色道。
皇太子惨烈地再中一刀。
“言儿是衡山历来最叛逆的弟子,既不肯与同门练剑,亦不肯对师叔伯行礼,更不时违抗门戒私自下山。这么多年他独来独往,后来不少徒辈都来问我,怎么就从未见过掌门的首徒﹖”
太清真人微微一笑,“其实他经常下山,也是为将恶盗赶出山下村庄,使许多江湖大奸大恶之辈伏诛剑下。可是回山后既不解释,被师叔伯多次重刑责罚也不忏悔,这倒是令为师呕心沥血。”
“……我明白前辈的感受。”白灵飞深有同感,忽然却问道:“您是约了哪位武林名宿﹖莫非是——”
“不是你师父。”太清真人摇一摇头,“而且你是其峰的小徒儿,现在又是我的徒媳妇,以后就別再叫我前辈了。”
“……﹖”
“叫师父。”皇太子急忙吞掉红豆包,在白灵飞耳边提醒他,“嫁进门后,媳妇要叫老爷作爹;你现在当然要叫他做师父……﹗﹗”
——话未说完,就给白灵飞在桌下赏了一脚。
太清真人瞟了景言一眼,然后叹道:“也罢,若你叫我师父,其峰听了肯定要上衡山算帐。可是我洛归笙的首徒、总不能如此寒酸迎你进门……”
景言已经料到他会语出惊人,心里作好再次被捅刀的觉悟。
太清真人轻轻一笑,道:“他身上最值钱便是绝情剑法,你找天让他对你倾囊相授吧,就当是我衡山对御剑门主的聘礼。”
白灵飞脸上立时烧红一片。
这一刀捅得实在非同凡响,景言开怀大笑,当即搂过白灵飞,“师父无须担心,徒儿早已将全身宝贝对他倾囊相授。”他低声调笑道:“你也很喜欢那份聘礼,对么﹖”
白灵飞简直想钻到桌下,完全再没勇气直视这两师徒。
“你一整晚都没休息,好好回房里去吧。”最后还是太清真人拯救了他:
“我心中欢喜,想再跟言儿到城里走走。”
时近中秋,城里的佳节气氛愈来愈浓。两师徒与一群抢铃铛的孩子擦身而过,一先一后走过石桥,最后立在河畔的杏树旁。
“言儿,有些事情,为师瞒你多年,如今也该让你知道一切了。”
太清真人明显是故意将白灵飞留在客栈,此亦在景言意料之内:“徒儿在听着。”
“你曾问过许多次,为何我的佩剑名曰‘绝情’。那个时候,你心里以为的答案是什么﹖”
以往师父对此但笑不语,久而久之,自己也不多口相询。不料他竟是在自己下山多年后的今天,才主动重提旧事﹗
景言不假思索便答:“练剑者不可被七情六慾所蔽,否则心不正、则剑不明。要臻剑道至境,必须绝情弃性,练就不为世情所动之心魄,方能驾驭天下最刚最强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