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真人苦笑长叹:“说得动人,但真正的故事并非如此。”
景言稍稍一愣。
“许多年前,我曾有过深爱的女子。那时我只在江湖初露锋芒,她却是江南望族的娇贵长女,可是我们不顾门第之规,已是私下订了终身。”太清真人背对着他,陷於对往事的怀缅中:
“后来我继承衡山赤练剑,一心想攀上剑道极致,於是跟她不辞而別,重归师门闭关修练。三年后,我的赤练剑法终于大成,超越历代掌门,更在武林中有了‘剑狂’之名。”
那些佳话他自然听过不少,当时师父就如今天的欧阳少名,战遍名宿、未曾一败,只是在约战少林前忽然匿迹退隐,从此不出衡山,方使江湖百家再争鸣数十年而已。
“我一直想将她明媒正娶迎进衡山,让她知道,她爱上的人是天下最强的剑者。为此我去了江南、到她府上,不料她府里的人却说,二小姐与人珠胎暗结、离家出走,已经不知所踪,而大小姐也嫁给了北方的商贾巨族,婚期便是我闭关后不久的日子。”
——那是一个典型的豪杰故事,却迎来了一个悲剧结局。
“我仍是死心不息,追着她的消息去了幽云之地,可是那里已遭遇战乱,焦土遍野、杳无人迹。”太清真人黯然一笑,“她嫁去的世家,早在几个月前遭北汉洗劫过,被黑玄兵全家灭族。”
他心神剧震,忽然明白了恩师多年来的眼神——
世上岂有人能决心绝情断欲﹖那并不是大彻大悟,只是再没人事能让师父动容而已。
“从那天开始,我将‘赤练’易名‘绝情’,以它讽刺自己对她绝情绝义之行。我自觉没资格为人师表,也立志此生不收徒弟进门下。”
“师父……”
太清真人转身看他,“你在想我为何会收你作徒吧。”
“几年后,她离家出走的二妹找上衡山。那时她重病垂危,却带着一个独自抚养多年的孩子。”
他的神色剧烈变幻,心里仿佛是被那轻轻的一句炸开了。
“她将孩子交付予我,不久后便含怨而终。而那个孩童,便是我这辈子唯一收过的徒儿。”
时隔不止经年,当扒开那段狰狞不堪的回忆、他仍然会难忍痛楚。
——在江南小渔村挣扎而活时,他是恨自己亲父的,是那人造就他娘余生的悲哀,只能独自带孩子落泊受苦;到了后来,他也恨那座远在平京的皇城,若非皇帝昏庸、朝廷腐败,娘就不会受尽凌/辱,最后含郁而终。
於是他拜进衡山后苦练学艺,凡是官府追缉不到的大盗,他就独自下山去杀——
他与官府不共戴天。既然皇权无能,就由他来替天行道,用手里剑去救苍生。
那般的仇恨脆弱不堪入目,却是支撑他前半生的信仰,没有了它,他根本没法活着。
於是乎,当整队御林军上衡山的时候,那般脆弱的信仰就塌了。
——他恨的就是自己,从头到脚、他身上都流着自己最厌恶的血统﹗
他最终还是入京受了封,为了他最厌恶的名衔,在宗庙册上,他要认另一个陌生的女子为母。
娘的存在,从此便被他永远抹去。
长年他都渴望去找关于她的线索,但却始终无法寻到。
直到今天,他终于听到她的事情、知道师父与娘的家族有过什么纠葛。
“……娘的家族,是怎么样的﹖她以前是怎么样的女子﹖”
“你娘姓江,出身江南金延的书香世家。她们姐妹都精通琴棋、知书达礼,可是静夏文静温婉、隐忍内敛;你娘静秋却很骄纵张扬,从小不喜受礼教拘束,让静夏很是苦恼……她的脾性,倒是全部被你继承了。”太清真人缓缓低道。
她娘曾是那么风华绝代的佳人……她原来是金延人,是属于那片水乡的一?7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ㄆG丽色彩。
剎那间,心里某道门像是打开了。周遭风吹杏树的沙沙声,小桥下流水的淙淙声,还有石桥上小孩打骂的嬉笑声,都蓦地闯进那扇门内——
他知道自己的家乡在哪里了。
他上次到金延察考,竟是没有到过娘的门宅……若下次再去,他定要带白灵飞去看他的故乡。
“你下山当日,为师眼前再不是那个叛逆不听教的小子了。有一刻我想拉你回来,可是你在书房拜別我的那番话,却在最后一刻惊醒了我——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为师不能代你选择。”
太清真人摇头低叹:“言儿,你从没让为师失望过。以你的心性,若有不得已须作之事,无论如何亦必照做无悔。正因如此,我才更加对你放心不下。为师希望看到的,不是为抱负绝情弃性的徒儿……可是我不能叫你回头,那是你决志要走完的路。”
他蓦地抬眸,太清真人却问道:
“还记得当日你往寻九玄传人之前,为师对你说过的话么﹖”
——当天他为建锋狼军拋下一切、远走平京近半年,第一时间便是去衡山求见恩师。太清真人不愿背叛挚友、没将白灵飞的去向告之予他,只是淡淡交讬了一句:
此番一去,你若还能回来,跟昨日必有诸多不同。
如今回想,竟是一语成谶。
他将白灵飞一剑钉在青楼柱上的时候,怎想到他们最后会爱得刻骨铭心﹖
“我一早见过灵飞……他是使人一见难忘的孩子,你说要去找他,我便知你会被他触动,只是断未想过,你们之间的羁绊会如此之深。”太清真人低道:“练剑者首重练心,你欠的就是一颗忠于自己的心,这点为师一直没能教你,现在你却在灵飞身边,悟出了真正的剑道极致。”
“……是徒儿不孝,才一直要您担忧记掛。”
太清真人笑了一笑,道:“你现在已是真正出师了,在你的人生里,也终于有人能代替为师的位置。”
“为师与故友敍旧后便返衡山,言儿,你和灵飞千万要保重。”
他心中思绪翻飞,而太清真人的叮嘱却在耳畔萦回不去。
“徒儿会毕生铭记师父的授业之恩,不敢片刻有忘。”景言握紧衡极剑,霍然跪在恩师眼前——
“当所有战事都结束之后,我便带灵飞一起回来,重归衡山拜见师父。”
太清真人缓缓合眸,再度是那参破世情的微笑。
“好,为师便在衡山的剑楼上,等着你们平安归来。”
他的一生,就塌毁於知道自己血统的那一刻中。
在册封大典上,他冠上了自己最痛恨的身份,自此之后,那些平常人渴慕的幸福,他都以为自己不必去有,也不配去有——
可是走下了衡山的天梯,师父依然没有离弃过他。
他首次掛帅征战,师父跋涉而来送剑;他独自一人在京,师父有时也会下山去伴他过节。
都说剑狂早厌倦红尘,其实师父放心不下的正是自己。
先有师父的关爱,再有灵飞许他终生——他是何其有幸,才可有这份天大的恩赐﹖
皇太子怀着感慨,终于从城里回到客栈。
他甫走近房门已觉不妥,推门之后,情况更是不对:
“飞哥哥,你怎么就不多买一只鸡腿给混蛋﹖”
“……钱都被他花光了,克扣他鸡腿已经算很仁慈。”
“皇——你回来了﹗”
皇太子及时接住扑过来的少女,几下眨眼后才适应了目下的状况,淡淡问:“你们怎么来了﹖”
仪雅俏皮的朝他笑一笑:“来给皇——混蛋你过节的。”
皇太子被亲妹捅刀,伤重垂危,目光落在房内互餵鸡腿的两个人身上——
而白灵飞完全无视他、继续和小天在一角亲热,简直伤透了皇太子的玻璃心。
“是青原大哥把我们送上建中城的,入城后亲兵用南楚军的联络手法找到灵飞大哥,他就去把我们接过来了。”仪雅答他道。
景言无奈看着自己的皇妹,再望去房里打闹成一团的两个人——
这回好了,他的蜜月计划算是彻底泡汤了。
作者有话要说: 此章可作 逗比师徒的日常/不肖徒儿乖媳妇 (什么鬼)
这章也终于交代了殿下过去的所有线索。
诚如太清真人所说,现在大家可以再点开第一章从头看,殿下的改变其实很大,他之前坚信天道无情、是因为他心中无情挂虑而已,甚至可以淡情到在战场对青原说,不会有人因为他死去而受伤害——那是殿下童年为他造成的创伤,而且他也太早见了太多阴暗,于是便把自己冰封起来了
然而小飞终于走进他生命里,他可以重新再投入平凡人的正常生活,可以和小飞在建中城做一对新婚小夫妻,他生命里终于不止只有抱负、权谋、战争,他也拥有一些柔软的情感。其实是白灵飞成就了一个完整的景言。
☆、中秋月夜
太子妃被小屁孩抢去了,皇太子彻底成了怨夫,只能到亲妹妹的身边求安慰。
客栈房间容纳不了四个人,他们退了房,在城内随便找了一间荒废的小屋,经他和白灵飞打扫过后,暂时成他们在建中城的落脚之地。
连续几天的诱敌之计都不奏效,那神秘杀手大有可能已经离城,加上现在多了仪雅和小天,他们便放弃了追寻之事,就这么打打闹闹过着日子。
中秋节当天,白灵飞的技能发挥到极致,满席的饭菜俨如在皇宫大排筳席,色香味俱全,看得第一次见识他厨艺的仪雅呆在当场。
“我家飞哥哥厉害吧﹖”小天状甚得意的动起筷来,却被对面的皇太子用箸打偏了——
“第一口是我的。”
仪雅连忙嗔道:“皇兄﹗你怎么能欺负小天﹗”
皇太子的抗议没有作用,第一口饭菜是白灵飞餵到小天口中的:
“吃多些才能长高,你能不能当大侠就要看这两年了。”
小天满脸笑容,一边嚼一边道:“有些混蛋就是爱吃醋啊……不过我吃了飞哥哥的饭菜很多年,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
皇太子连连中刀,立时瞟向眼都笑弯了的白灵飞——
你相公在这里啊﹗你不能装作看不见好吗﹗
而事实上白灵飞真把景言无视掉了,整顿饭都忙着替仪雅和小天夹菜,连自己都没怎么吃,简直是宠小孩宠上了天,直到瞄到景言啥都没动,这才奇怪的问他:“怎么了﹖你不饿﹖”
他死死盯着桌上的盛餐,竭力表达想要被餵吃的同等待遇——可是他们的心有灵犀,偏偏在这个时候失了灵。
“小天和仪雅都不能吃辣,你将就这么一顿啊。”白灵飞用筷子另一端戳他,低声哄道:“大不了我明天给你多做几道菜﹖”
“你给他做醋浸酸鱼、醋煮酸菜就行啦,其他的不用太讲究。”小天兴奋的比划著,“明天我要吃咕噜肉,就是你在忘忧谷那种煮法,我在平京那么久,都找不到这样好吃的咕噜肉呢。”
仪雅噗哧一笑,就不多嘴说话,只是同情的看着皇兄。
孤军作战的皇太子终于沉不住气,筷子一记敲在小天额头上:
“你在太学怎样了﹖”
“痛﹗”小天捂头低呼。
“如果你没好好读书,明天我叫你飞哥哥煮三个人的份,你自己到一边吃草去。”
“我有努力读书啊,不信你问仪雅﹗”小天白他一眼,“还有,我这次季度选考也拿了第一啦,还没好好谢谢你。”
白灵飞一呆:小不点竟然不耍嘴皮子了﹗世界忽然崩坏了吗﹗
“之前几次选考,混蛋都特意写了独门秘笈给我,那上面说的治国之道啊,比太学里许多先生厉害多了。”小天/朝白灵飞灿烂的笑道:“其实他也不太差,我可以放心将你交给他了,记紧叫他多些帮我啊。”
——因为一本秘笈,他就被养育多年的小不点卖走了,还卖得特別特別干脆。
“……你小子真不赖,这么多年我算是白养了你。”白灵飞叹气道。
“之前我就想,怎么你对时政国策的看法,竟然能和文老师互有春秋,原来是作了弊的。”仪雅转向景言,扯住他衣袖嗔道:“你不能只偏心小天啊,我是你亲妹妹,你怎么就不帮我﹖”
“你在皇宫这么多年,听我说得还不够﹖冯潆杰走了以后,你不也当了选考的榜眼吗﹖”
满桌都是碟盘,她立刻就挑到景言最爱吃的糖醃瓜,直接放到他碗中:
“皇兄,这年能和你过中秋真好。”仪雅甜甜一笑。
皇太子嘴角不自上扬,转眼又再挑眉:“你心里终于不只顾著小不点了﹖”
“皇兄﹗”仪雅满脸涨红。
“混蛋﹗”小天尴尬的摸着鼻子,差些令白灵飞笑到摔在地上。
“罢了,我们也算是扯平。”皇太子淡淡对小天道:“但你过几年要考上状元、提名雁塔,否则我绝不会把仪雅嫁你。”
两个小家伙的脸蛋都烧熟了,反是白灵飞笑着喘气、拍拍景言道: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你就別叫这小子当状元了……我不想你太早被他气死啊。”
吃完一顿饭,白灵飞和小天还在前院一边打闹一边收拾桌子,仪雅和景言在后院,都在抬著头看天际的满月。
整个建中城都是热闹和欢笑,隐隐约约传入屋内,连景言听到,眼底都有了温暖的笑意。
“你手上已没火凤金印,回平京后便不要再胡来了。虽然我与亲王党合作,暂时压住了局势,但平衡始终会再被打破,我若还在北方,就没有办法顾著你。”
“说什么胡来,你这是百步笑五十步呢。”
仪雅笑着看他,嫣然道:“青原和灵飞大哥都在战场拼杀,你又胡来到私授虎符和凤凰旗、不听御旨直接北伐,我只是想在自己能力之内,和你们一样去做些什么而已。”
这刻月下的那张俏颜,竟然焕发着一种淡雅的光芒——
她真正归属的天地不在皇宫……自己这亲妹妹离开了囚笼,才终于遇见了真正的自己。
景言默然一叹,低道:“你是有话想对我说的,对么﹖”
仪雅黯然点头。
“父皇对你的猜忌已经到了极限……他命我要你一个说法,可是我觉得他已有定见,我只能尽力在他面前为你陈情而已。”
“没用的,仪雅,我和你不同。”
她悄然望着景言,道:“为什么﹖难道父皇还在意你出身民间——”
“不是因为出身。”景言淡道:“我手里的是权力、是八军兵马,他是容不下这些东西不在他手里的。”
“皇兄……这么执著权力真的对么﹖你和父皇之间当真就没转寰的余地﹖”
“我不敢断言自己走的路就是正确,可是谢尚书一家、赤川王、以至数十年来被他铲除的景氏王爷、在天引山丧命的南楚军……我看过太多因他而生的牺牲,更不能说他的路就是对的。”
“所以呢﹖”仪雅焦急问道:“在你北伐成功之前,难道就仍要以军权镇慑父皇和朝野吗﹖”
景言微微颔首,一身傲骨铮然逼人:“没错。”
“如果我稍一心软,在北方的数十万南楚兵就是首当其冲的牺牲者。我是他们的主帅,就算要遭满朝文武的猜忌、落得拥权篡位的恶名,我都必须保住全军平安。”
仪雅凝看他半晌,微启檀唇,幽幽问道:
“那之后呢﹖如果你最终攻陷夏、郑两国,收复了幽云之地,回京后又会怎么做﹖你功勋无数,早就犯了功高盖君的大忌,以父皇的作风,北伐军大捷回京后,你和手下将士也断无幸免……”
她终于还是说了,言词一如既往的尖锐:“那个时候,难道你要用兵权逼父皇退位么﹖”
“我会。”
仪雅瞬即捂著嘴,骤然退了一步。
“仁义忠信不是我的规条。”景言慨叹的看着她,眸光连转,最终沉淀成钢铁的坚定: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折衷,如果妥协只以我自己作代价,我可以妥协;但跟随我的百万将士、这个国家、以至整个苍生,都不是我一人有权拿去妥协的筹码。”
——皇兄的心胸和抱负,她一直是知道的,他那番话的道理,她也是知道的。
所有道理她都懂,然而有些东西在她心里,也是用道理没法解释的。
“皇兄……”她轻唤景言,混沌里不禁脱口问:“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亲手杀了父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