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生灵衷心爱慕着天地自然,一风一雨、一雷一电,都值得人对它们顶礼膜拜。”
他迷茫失神,全然不觉低喃脱口而出。
伊娄溥闻言一震,凝注着白衣迎风的身影,逐渐趋前,搭上他抚琴的十指。
“中原每个琴师都有艺名,你从今以后就叫凤凰吧。”
他的手微微一抖,桐木琴差些便断了弦。
——活下去,然后成魔吧,凤凰的继承者。
附在灵魂上的烙印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也无从去探找线索。
那是脱离武功的存在,它在呼唤“凤凰”,而他却为了重生,被选中来成为新的“凤凰”,承继了骇人的杀生力量。
自从离开建中城后,他继续领兵征伐,没有再度失控,彷佛此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那烙印沉寂了下来,而他却心知肚明一件事——
只有变得更强,他才能完全制约烙印的力量。
他平静了心神,淡淡的问:“这名字有何意思﹖”
伊娄溥又再笑了,眸光难言、莫测喜怒。
“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刀光剑影里肆意怒放,连我也敌不过你的锋芒。”男人眼里燃着幽火,带着急切,将唇印上他右颈,呢喃低道:“你是最骄傲的凤凰,高高在上,俯视一切,偏偏不容眼前的凡人拥有你、亵渎你、禁锢你……”
他听得不知就里,又极抗拒这些碰触,当即皱眉躲过伊娄溥,想从琴座起身,却给男人的怀抱死死锁住、半分不得动弹。
“时已夜深,公子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伊娄溥目光转寒,瞬即重复冷酷。
“脔宠需与主人共睡一床、解带献身侍寝。”
“公子曾应允过,途上不会要求我真当脔宠,希望你能言而有信,让在下能平安无事的入城。”
伊娄溥冷道:“如我非要强逼你,那又如何﹖”
他神情淡漠,话里是执拗的锋冷:
“我不愿受任何人胁逼,倘真如此,我更不会因胁逼而屈服。”
他已暗自凝气、静待出手,伊娄溥却骤起狠意,拉他倾前、发了狂的一样舔吻。
他正要出掌,伊娄溥的犬齿已刺破他右颈皮肉。
男人舌尖尝到他的鲜血,立刻便铁青了脸色:
“凤凰,是谁夺了你处子之身﹖”
他断未料到会来这么毫无关连的一句,心里疑惑不解,脸上却是冷笑:
“在下的私事,应该不必跟公子交代罢﹖”
伊娄溥松开牙齿,嘴沾着他的血,眼里开始有暴戾的光。
“不可能……除非那人折了你的双翼,否则你怎肯甘心屈身他人之下﹖﹗”
“情之所至,即便身为男子,为爱郎百般承欢又何妨。”那般不顾礼教的诳语,他却说得淡然,带着锐意望着伊娄溥:“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还请公子不要以洞察一切来自居。”
“你变了……”伊娄溥摇一摇头,忽然又喃道:
“不,只是这人还未完全是你而已。”
出乎意料的,男人竟然不再步步进逼,反而低沉的笑了:
“你很快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会让你死心塌地,只做一只为我展翼的九天凤凰。”
到了翌天,他已是立在天津桥上,默默凝看着横跨郑都内的洛水。
河岸两旁的杨柳只剩伶仃秃枝,北方的雪季快要来了。
洛阳街上的繁嚣熙攘,几乎比得上平京一年一度的平天祭。距离登基大典尚有十日,接下来城内会愈趋喧闹,到了典礼当天,这座古城将会万人空巷、每个角落都挤得插针不入。
今早甫一入城,他立刻便从伊娄溥那处偷偷脱身、混入洛阳,那群待卫再是高明,自然也比不过他潜踪匿迹的手段。
这伊娄家的少主有两面极端,一时体贴温柔,一时却是冷酷可布,过去几天他也提心吊胆,只望愈早入洛阳愈好,现在回想,总算是松一口气。
——世事难料,他误打误撞当了一回脔宠,却也是在离开忘忧谷后,再一次为人而奏琴。
上一个钟爱他琴箫曲艺的人,便是师父,不知师父现今身在何方,又会否特意来到洛阳、去看师兄再次携明怀玉君临伊洛﹖
他在残柳旁临目凝望,忽然低声叹息。
即使师父在洛阳又如何﹖那晚在建中城,他早表明永远不愿相见,而自己和师兄已各为其主,即使重逢,早也不复当年栈道舞剑的画面。
他和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竟是形同陌路。
为安全起见,他将九玄埋在城中的荒林,两天后是与景言相约的日子,他现在是真正孑然一人,独自流落于这北方异乡。
——相隔多年再入洛阳,当天与师兄的每个画面,他仍都记得清楚。
那段往昔曾如刀锋一样深刻,他要将伤疤埋在深处,才能催眠自己若无其事;可是直到最后,他还是敌不过向往,背弃师父违诺离谷,在江南长年追逐师兄的消息。
他以为自己甘于如此过一辈子,可他终究没有。
芍药居的一场屠杀,终于使他失去所有,也终于肯离开那个不见光明的世界。
——短短两年,他终于在景言身边、重新又活过来。
他再非执着只追逐一人,他有了使命、有了责任、有了所爱、也有必须去守护的国家和苍生。
往昔虽然清晰,那痛楚却模糊了许多。
那是过去,过去会伴随他终生,他对过去的执念却早作浮云。
他缓缓收紧五指,发觉掌心空空如也,便洒然笑了笑,怀着暂失九玄的空虚走下天津桥。
人潮来去成浪,面前却有一人对他微笑招手。
——那双冰蓝的眸里有一种炽热、炽热得近乎狂暴,顿即使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大概是他几日内最贴近“脔宠”的时候。
眼下这条定鼎门大街北通皇城、南达外郭城定鼎门,是全洛阳最宽敞的大道;边上所有酒家、寺观、官衙,均属城里最有气派的建筑,当中包括他身处的“定洛居”——
相传昭国元帅攻陷洛阳,进城后曾披战甲到这里喝了一杯水酒。自此之后,一个小小茶寮便摇身一变、成为全洛阳最负名气的酒家。
定洛居是罕有的三层建筑,最顶层是特级厢房,二楼则筵开近廿张酒桌,当中一半坐了人,当中有几桌是塞外贵族。
在北方的大城,不难看出漠北对汉族的欺凌有多肆无忌惮。那些贵族都有汉人奴隶任其劳役,他被伊娄溥拥住上楼的时候,一个年轻仆人刚好被打至摔下楼梯,吃痛吐血,还掉了两颗臼齿。
他望向楼梯下方,袖里的双拳牢牢握紧,伊娄溥却视若无睹,拉他坐到最近街心的酒桌。
这鲜卑贵族甫上楼,众人先有几分惊讶,仔细打量了伊娄溥好一会,这才将目光转向他身上——
伊娄溥把他抱到相互紧贴,还解下了他束髻的头巾,这一下望了,好些人立时便极其露骨,活像要用眼神脱光他衣衫一样。
塞外男色之风比中原更烈,那几桌有十数个模样清秀的少年,一看便知是贵族的脔宠,有的甚至被人当场解衣狎玩,直令酒家里的汉人看得气愤难平,只是敢怒不敢言。
“凤凰,你觉得我待你还算不错么﹖”
他甫听凤凰二字,眉头拧得更紧了。
“没什么不好,只是‘你走阳关路、我行独木桥’这句中土谚语,不知公子有否听过﹖”
伊娄溥冷冷的笑道:“若换了其他主人,这句足可教你当场被狎、取辱人前。”
他极厌恶这种践踏他者的傲慢之人,正如景言绝不认同虐俘杀孩,真正的强者、从来不靠羞辱弱小来证明自己、只会用怜悯与慈悲去彰显力量。
“我来这里不是取辱,只是希望公子喝完这杯水酒,可以和在下各走各路、平和了结。”
伊娄溥瞇起了眼。
——那双蓝眸带着惊人的掠夺欲,炽热愈烧愈狂,竟似要将他肌肤一并烧灼。
他淡然别开目光,不经意却瞥到堂内一幅用金纸裱起的字帖: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字里行间翩然跃动,起笔处七分灵气、收笔却有三分沧桑。
——深沉的悲哀如骨附蛆的袭来,浓烈得彷似一种隔世的宿命。
他愣愣看着字帖,心头像被重槌敲击,连呼吸都顿然忘记了。
右颈的藤蔓纹泛起红光,隐隐穿透了白衣,熟悉的烙铁感觉再次攫住了他。
——我们到长城脚下便到此为止吧,塞外是逐水草之人的家乡,和长城内的纷争没有关系。
——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发兵去攻大草原,你既要做旷世霸主,那便自己带克天骑去,往后开始,我再也不再管你征讨之事﹗
——景浦,我信你、助你、护你……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帝皇命里无情,若下生轮回,但愿你景家子孙永陷情劫,世世代代,坠入苦海,不得超生。
“那是昭国元帅攻陷洛阳后留下的字帖……凤凰,你想起什么了﹖”
他剧烈喘息,忽然之间,右颈的痛楚遽然而止。
一队数十人的使节队正拾级上楼,伊娄溥目光一沉,立刻将他箍在怀内。
他骤然惊醒,一看之下,立即想转身跳下定鼎门大街。
——使节队当首之人,赫然就是安庆王﹗
作者有话要说: 伊娄公子的确有点蛇精病(不止有点),大家多多包容一下他啊(笑)
要小飞这两章都靠脸混饭吃是我对不起他T_T
☆、伊洛琴曲
南楚使节团刚刚进城,便落脚于洛北十里坊的外使馆。这群使官在朝中官衔不低,故可随安庆王随处晃悠;而定洛居在洛阳名气极大、更兼顶着昭国元帅的光环,自然是安庆王一行人的用餐之地。
此时安庆王率先上楼,白灵飞既没易容,自知极之易认,立刻便垂头缩在伊娄溥怀内。
使节团觉得这脔宠甚是眼熟,一时间都齐刷刷看着他。
这还是他人生首次对“无地自容”体会得如此深刻。
他心内连连叫苦,瞥向使节队尾,只见队内有一个嬲黑貌寝的使官,脸容正在微微抽搐。
安庆王身在队首,却有意无意的瞥向那个使官。
他这回真的什么都不顾了,就埋在伊娄溥身上继续遮脸装傻。
——你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真的看不见……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的对吗﹗
安庆王一副坐等好戏的神色,沉声训斥手下众使官:
“塞外蛮族一向不顾礼仪,区区脔宠,既伤风败节、又非我南楚之人,岂值如此大惊小怪﹖”
这倒奇怪了,哪来脔宠这么像灵飞少将﹖
——使臣们按捺心下的疑问,纷纷收回了目光。
白灵飞知安庆王已然认出自己,一时间只想就地挖洞钻进去。
那几桌贵族受安庆王明讽,都纷纷怒目相视,只是这位亲王此行高调得很,连四割菱纹都穿在身上,谁都知道这队是南楚使臣团,想起连昭国元帅创立的克天骑、也要败于景言和白灵飞手上的时候,他们都不得不把气咽下去,对安庆王同样是敢怒不敢言。
一时间,在场汉人扳回了面子和光采,好些人壮起了胆,举手对使节团竖起了拇指。
安庆王率众挑桌坐下,二楼位置本就不多,只得伊娄溥周围几桌没人,安庆王便挑了他旁边的那桌,而那貌寝的使官也正好随安庆王坐下、座位恰巧就在他的背后。
这个剎那,他就完全领会到“坐如针毡”的真义。
使节团谈起了当年的洛阳风貌,这里本是景家被诸侯驱逐前的旧楚都城,多亏皇太子北伐连连报捷,现今不少南楚贵族都奢望能再度入主洛阳,此次携礼来贺明怀玉登基的心情也更为复杂。至于其他汉人的酒桌,都在议论安若然半年内伐遍郑境之事;塞外使节的焦点则放在漠北之皇阿那环身上,既恐其扫平草原各族的雷厉风行、又惧于黑玄兵之帅拓跋灭锋的鬼神莫测。
——一时间,天下的风云大事都聚在定洛居里,反而安庆王那桌都在埋头吃喝,与伊娄溥这桌同样是安静得诡异。
白灵飞全程都把心神放在身后那使官身上,却闻伊娄溥忽然道:
“凤凰,你昨夜在枕间弹的曲子叫什么﹖”
白灵飞仍然不敢抬头,心里首次有想把人毒哑的冲动。
他自然看不到身后的状况,只有安庆王才瞥见使官脸上寒得结冰、眼内怒火冲天,简直是精彩纷呈。
白灵飞的脸色显然也很精彩,伊娄溥拍桌一笑,一声命令便叫侍从捧上桐木琴。
“我知你羞于重提欢好之事,既然你不说,现在就为我再弹一次吧。”
那使官的脸“喀嚓”一声裂开了,表情碎得各种惨烈。
安庆王看看他一眼、又看看白灵飞一眼,决定继续沉默吃酒菜,顺道替那使官点一根蜡烛。
伊娄溥一句轻描淡写,那群贵族的目光都往这边投来。看着侍从将桐木琴放在自己眼前,白灵飞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这下好了,连如来佛祖都拯救不了皇太子的怒意啊﹗
“怎么﹖”伊娄溥瞇起眼,在他耳边低道:“只要你表现令我满意,我可以依诺放你走。”
其实白灵飞想走,倒是没人能困得住他,即便伊娄溥是西燕城大名鼎鼎的贵族,他直接去干架就是了,问题就在于洛阳乃当今风云之地,更兼安庆王等南楚使节又在此处,若他当众与伊娄溥大打一场,显然极之不妥。
他人急智生,撕下一片衣角当作面纱,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南楚使节都看呆了眼:
灵飞少将果真名震中原,连脔宠也要走这风格才能吃香啊﹗
伊娄溥微一颌首,他遮住脸容,心里镇定了些,两袖覆琴,逐指搭上冰弦。
“咚——”
清音横空惊起,悠悠围着满堂绕动。
安庆王和那使官同时动容。
伊娄溥褪了冷酷,定定凝望着他,眼神反复着沉痛与狂喜。
琴音忽然转弱、忽又明亮,时隐时现有若轻雾,彷佛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哀婉低泣,那凄楚堵在心口、转又被一段音律压抑住:
每逢低泣到了魂断之时,也被更高亢的琴音盖过,愈是凄伤、愈见清傲不折。
一辆马车带着尘沙,迅疾经过了定鼎门大街,马车上的御者盖了风帽,脸容难辨,只是左颊隐约有道利刃浅痕。
白灵飞微微动眸下望,目送那车绝尘而去。
高低呼应愈来愈微,最终一同归寂于沉静中。
半晌过后,定洛居仍然是鸦雀无声,直到有人抚桌低叹,伊娄溥才再开口:
“这是何曲﹖你从未为我奏过。”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白灵飞搁下桐木琴,黑发如瀑泻下,更显一身白衣若雪。
“此曲名‘远别离’,我只会为挚爱之人而弹,伊娄公子当然并未听过。”
他故意压沉嗓音,面纱下的容颜笑得很淡,说话时刚好经过那使官,便拾级下楼去了。
安庆王默默收回为皇侄点的蜡烛,而那使官脸上的寒冰,也瞬即融成初春的雪水。
一众塞外贵族从未见脔宠能如此霸气,撇下主人独自离开,顿即惊讶的望着伊娄溥。
男人脸上重复漠然,只是冷冷的笑了。
——你会甘心为我弹此曲的,这是你和我、逃不掉抹不去的宿命。
“刚才定洛居的琴音脱俗非凡,看来是有高手即场献艺。”
马车将定鼎门大街撇在后方,布幕忽然掀起,车上是一副淡容妖艳之容。
御车的安若然微微抬头,风帽边缘恰恰压在剑眉上。
“不,那是灵飞的琴音,他果然来了洛阳。”
“我就怕他不来看自己师兄的英姿。”车上的明怀玉嫣然一笑,后退坐回了马车。
“……这一回,倒是看他选的人会否令你失望了。”
离开了定洛居,白灵飞立时在城内匿去踪迹,将脔宠的身份完全从洛阳抹走。
确定伊娄溥没再派人纠缠之后,他将景言在建中城那套照搬过来,在里坊左偷右偷,结果弄来了粗简的布衣,换装后趁夜前去洛北。
洛水将这座古都分作洛南、洛北两区,洛南齐聚城内众多市集民居,更有恢宏的天津桥横跨洛水之上,繁华热闹胜尽中原;洛北则是达官贵人所住之地,接待使臣的外使馆也座落于此处。
他走入十里坊,仔细观察附近环境,才躲在暗处窥看外使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