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上的生离死別,经历过的原则挣扎,比许多人一生所见的都多。
只有涅槃重生,方能抱守最为难守的本心。
“那年的击掌之誓,我虽然曾经丟下、但从没忘过。你说要凭手中的剑历遍天下,平定江山,使中土不用遭受战乱之祸,我都一直记着……师兄,你是第一个教我心怀天下的人。”
他逐字低道:“你曾赠我今生际遇、难以逆料;我也想说一句,际遇难料,毋忘初衷。”
那道身影清绝依旧。
不论是夕阳下的栈道、还是当年的北邙山,甚至是现在再入洛阳,他眼中仍是清傲带着灵气的光芒——
那就是昭国元帅在画像里的光芒。
凤凰展翅翔天的风采,迎风逆刃,始终不屈不折。
安若然沉思良久,忽然对景言问:
“如若长安陷落,阿那环带兵南下,你会如何﹖”
“若届时楚夏不能坦诚联手,我便与灵飞领锋狼军越过郑境、与黑玄军正面交锋。”
安若然眼中再凝锋芒。
“如若长安陷落,阿那环尚未南下,那又如何﹖”
“那你我便正面交锋,胜者将领一支军旗插遍中原的兵马迎战北汉。”
“你我心中理念不同、图谋的结果也不相同,可是应走的前半段路却是一样。”景言低声道:“当长安陷落,联盟自然到此为止。那后半段路的终局如何,便由你我在沙场上凭实力定断。”
“说得好。”
明怀玉微微点头,抬手再次添酒,朝景言笑着举杯:
“殿下是继若然之后,第二个令怀玉心折的人。不论终局如何,我亦在此敬你一杯。”
景言与他碰杯喝过。
他双眸带着流转的魅光,先落在白灵飞身上,旋即又对景言笑道:
“我与若然商量过后,会在大典前一天回覆殿下的。”
景言知道他言尽至此,也大方的带白灵飞躬身施礼:“在下静候皇上佳音。”
他们走出湖心亭,双双离开別院。
石亭中,明怀玉笑着回头,一袭紫衣惑如繁花。
“他熬过你的考验了吗﹖”
安若然沉吟道:“自小飞在桃沃平原之战打败克天骑,中原几月以来的局势变化得太快……也许我们该搁下先伐平京的计划了。”
他自然不会完全信任景言,却终于明白何以心高气傲的师弟,亦甘於为这皇太子献剑效忠——
景言身上所有的,正是与千古一帝之血脉相承的皇者气质。
“北伐幽云、光复中土……他们所为的,正正是你的平生理想。”
明怀玉看着他,低低叹息道:“若然,局势发展至此,除了联楚伐夏,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
媚色堪比女子、而丝毫没有帝皇威严之风,乃他遭人诟病的地方。当年明怀玉仍是皇子,便有传他以色笼络安若然以助夺位,直到两人携手君临伊洛,情浓亲暱仍不避嫌,更助长君皇只懂床上云雨之术、不通临朝治国之道的风闻。
这二度临朝的郑皇,外间一直评之为貌过於才,却不知他多年能於皇宫权谋中存活过来,实有能与之匹配的眼光和手段——
“阿那环已於霜英开始集结粮草,虽然黑玄兵仍然未动,但南下中原估计是明年内之事。”他收回眉眼的丝烟媚色,对安若然道:“其实你也甘愿冒此风险的,这是中原最接近统一的机会了。”
安若然被他一语道破,却是微一摇头。
“若我只得一人,定必会暂且与景言联手、往后再作谋划,但我是郑国的统帅,倘真如此选择,洛阳定会陷於极度兇险之中。”
“刚才景言说了,若阿那环南下,他即使拼著深入敌阵、将后背暴露给我们的风险,也会带锋狼军挡住此劫……身为统帅,能为全军谋想的很多,敢为天下冒险的、难道就只他一人么﹖”
明怀玉抚上带着剑痕的俊容,情深却郑重的对他道:
“洛阳虽然重要,但汉土更不可被黑玄兵践踏於铁蹄之下。如果景言有重夺幽云十六州的诚意,那么当洛阳临危之时,他不会不出应龙军来援救,而白灵飞更不会对你坐视不顾。”
“人是不可以偏离正道的……我们伐遍郑境,也是为了看到山河重合的一天。”
明怀玉靠后挨着他,双眸仰望积云灰黯的长空——
洛阳城上,正蕴酿著北方的烽烟初雪。
“怀玉……我上辈子到底救了什么人,今生才可以遇到你﹖”
“反正不是全天下,不然我就积不了现在的福气。”帝皇媚然一笑。
妖艳的绛紫泼了安若然一身,明怀玉与他吻到喘气,才从他怀内离开,站起身走出石亭。
“我们回宫去吧。刚才见完皇太子,待会还有他们的使节……”
“怀玉﹗”
明怀玉全身一软,便从石亭滚下梯阶,倒在木桥上不省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由第一卷5章到现在,兜兜转转几度试炼下来,小飞终于又再说了同一番话,也再一次点到了这文的重心——这个故事,属于许多寂寂无名的黎民百姓,也属于那些千锤百炼后仍以苍生为己任的凡人。有人将后者称作英雄,然而就跟殿下、小飞、明怀玉、师兄一样,所谓英雄,也只是肯为其他人多踏出一步的普通人而已。
☆、灯火阑珊处
“教王至今仍然不知踪影……烟岚,他会不会不来洛阳﹖”
此刻任易凡正替床上的女子披回华衣,又温柔地替她抚顺了长发。
“明怀玉深受风羽前教王宠爱,教王登上宝座后,一直对他深痛欲绝,之前就曾策反明衍夺宫、将他软禁在白马寺,甚至要废去安若然全身武功,如今他重新登基,教王又岂会不来﹖”
那女子出尘脱俗,语气平淡得有些漠然,整个人有如忽堕凡世的谪仙。
——明教正副两使身份特殊,严格来说不算国家使节,故而不会落脚於外使馆。然而两人身份尊贵,背后象征漠北全境的势力,有鉴於此,明怀玉特意安排两人入住洛南其中一间別院,待遇比塞外二十八族的使节更高上几筹。
她接过任易凡递来的轻纱,缓缓系在两鬓间,遮住了本来绝丽的脸容:
“而且离逍秘密向我传信,景言皇太子和白灵飞也混进了洛阳。”
闻得白灵飞之名,任易凡额上立时暴现青筋。
“他果然也来了。”他沉声道:“我们跟长孙晟在建中布下天罗地网,怎知他竟可逃过一劫……现在教王认定他是‘凤凰’,更容不得我们杀他,圣教信众血沉镜湖之仇,我终究是报不了。”
“正因如此,你才更加需要报仇。”烟岚摇一摇头。
任易凡带着惊讶望向她,只听这个能左右全个北疆的女子漠然道:
“教王全副心思都在‘凤凰’身上,之前助北汉插手中原之事,也是为了让长明王替他彻底唤醒‘凤凰’。他说过,离‘凤凰’完全甦醒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次教王来洛阳,肯定是不惜代价也要把他带回昆仑山。”
“如果教王已打算生擒白灵飞,我们岂可去杀他﹖”
“万一教王失去‘凤凰’,必然痛不欲生,就如当年前教王服毒自尽后一样,这对我们的计划会大大有利。”
——她的眉眼飘渺如烟,不料面纱下竟掩藏着如此冷酷的一面﹗
任易凡有些焦急:“但教王很快就驾临洛阳,我们一旦出手会极易暴露﹗”
“我肯让你加入我和离逍的计划,只是看中你在教里的权力和武功,你却竟如此胆小怯缩,将来如何与我成其大事﹖”烟岚话里隐有慍意,任易凡愣愣看她半晌,却找不到她眼底半分波动。
他垂首苦笑。
——他是配不上她,也接近不了她。
他永远只能在凡人的位置去仰望她,然后甘心为她俯伏,为她违背心愿,为她献祭一生……但会否也有一天,他能将九天的玄女扯下凡间永远陪着自己﹖
“烟岚,我在你眼中就只是一只棋子而已﹖”
他问得小心翼翼,不愿让她看出自己心里的怯意。
“你是我最可靠的棋子,我不想你愈来愈令我失望。”
烟岚带着他遗留下来的痕迹,玉足踏实云石地,拖著孔雀金纹华袍走下床——
那刻的她,高贵而冷傲,宛如抗拒一切人间污渎的女神。
“我去见一见白灵飞,记着,我们一定要在他完全甦醒前杀了他。”烟岚冷然道。
这天,景言与白灵飞依然分头行事。
皇太子在黄昏时回到外使馆,先潜入自己房间、换上使官的另一副易容伪装,然后才见安庆王。
房内的安庆王已然习惯这张丑脸,淡定的对景言道:
“我今天进了一次宫,不过只见到安若然。”
“明怀玉不肯见你﹖”
“不,他是见不了。”安庆王答道:“虽然安若然竭力压住,但宫里还是传开了,明怀玉昨天忽然昏了过去,现正在寝殿里休养。”
景言随意替两人斟了茶,又一口将自己那杯喝至见底。
“昏过去﹖在昨天见过我和灵飞之后么﹖”
“也许是身体抱恙,又或者这几天见得太多使节。”
安庆王见他逐杯茶灌下肚里,立时皱眉侧目:“你能不能有点皇太子的风范﹖以前在宫里的礼仪课没学好么﹖”
景言索性用袖抹去嘴角的水渍,斜斜睨了安庆王一眼。
“风范能吃吗﹖我拿出皇太子的风范八年,你以前不也没领情﹖”
安庆王为之语塞。
“我今天去了监视伊娄溥。”景言道。
安庆王又再侧目。
“你做事能不能公私分明﹖”
姓伊娄的没干什么,也只是公然和你抢男人而已,用得着死咬不放吗﹖
“他在洛阳见过灵飞真容,我们不能在这个环节上有疏忽,而且在定洛居那一面,我就觉得他大不简单。”景言终于放下茶杯,挨在太师椅背上,十足是市井流氓的架子——
“塞外使节都住於外使馆,而他在洛阳却有一座別院,而且也没和其他外族的代表打交道。”
“不必向本王卖关子。”
景言摆了个无奈的手势。
“我在他洛北落脚的別院外等了半天,结果等到了长孙凯。”
安庆王这就动容了——即便伊娄溥在西燕城再举足轻重,也只是一个鲜卑贵族,怎会能叫夏皇纡尊降贵去拜访﹖
“可是灵飞今天也在监视长孙凯,我在伊娄溥別院外却看不到他来过。”景言眉头不自觉皱起。
安庆王瞥他一眼,“你心里除了白灵飞三个字就没其他正事﹖”
景言脸色有些不对,安庆王仔细去看,只见他眼神有些慌张——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绝非平常的皇太子会有。
安庆王出言低道:“除非安若然尽起伊洛的兵马围攻他,否则以他的武功,在洛阳岂会遇险﹖”
“不……”景言凝重的摇头,“他将九玄埋起了。假如扶光就在城中,他可能会出事。”
“扶光已派烟岚和任易凡作使节,理应不会来到洛阳。”安庆王讶然。
安庆王所言不差,理智上景言自然要接受这番分析。
他只能疲惫的叹气,望着屋顶的梁柱低道:“希望如此。”
“咯咯﹗”
景言一惊而起,立刻闪身躲在屏风后。
安庆王亲自应门。
“有人让我将这封信交给大爷。”
门外是一名市井大汉,将一封信恭敬地向他递上。
那信以蜡封好,却没抬首和落款。那人交了信就扬长远去,安庆王掩上房门,拆开信件之后,看了一会儿便递给景言。
其实信上的内容一瞥便可看完,安庆王半晌才反应过来,只因那一句确是惊天动地——
有人想杀皇太子。
景言也是一瞥就看完。
此信至少说明两件事:有人已知景言混进洛阳,以及洛阳内有一场针对景言的伏杀。若是如此,那么他在平京皇城休养的掩眼术便早已被人识穿。
安庆王苦思:“谁会将你假装养伤的消息泄露出去﹖”
若忽略东宫的侍女,南楚知道自己身处洛阳的只有寥寥数人,不是在平京的洪达、叶鸣钦、徐汝,便是青原、白灵飞、玄锋、源涛这些心腹将领。
他又想起建中城当天遭长孙晟伏击:一次的行踪泄露仍可算巧合,但接连两次便不是偶然可以解释得了——
自己之前不是多虑,在军中有内奸之事绝对不假。
他缓缓放下信纸,忽尔有种十面埋伏的危机感——
“洛阳的一切,并没我们想像中这么简单。”
安庆王忽然问道:“会否是那个在建中城想杀你的神秘高手﹖”
“也许罢。”他忽尔笑了一笑:“可惜我树敌太多,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人想要杀我。”
“……你嘴巴不作死会死么﹖”
北伐这半年,安庆王一开始对景言还能忍,现在已经完全不吝对皇侄各种白眼。
皇太子已被训练成接白眼的高手,竟然还状甚优雅的对安庆王微笑点头。
然而有些情绪,竟然连优雅的面具都掩饰不住。
——他忽然很想见白灵飞。
那是种很强烈、很强烈、强烈到盖过了呼吸的渴望。
他只想直接奔到他面前,看他轻淡的笑,看他凝神思索,看他费尽心思去安慰自己。
“景言”在洛阳见不得光,在这个远离江南数百里的地方,他忽然离皇太子的身份很远、很远,远到可以拋开所有束缚。只有卸去所有重担,他才听到那句一直以来最诚恳的呼唤。
无比清晰,也无比坚定。当他不是任何人,他只愿属于白灵飞。
“慢著﹗”
见景言起身离去,安庆王立时叫住他——
“你一个人出去岂不暴露目标,将自己置于兇险之下﹖”
他定定看着门框,第一次任由感情压过了理智——
“我去找他。”
离登基大典尚有五天,洛阳城简直将塞外与中原的风景混杂在一起:
街上既有江南的大型商队,也有袒胸露臂、腰佩马刀的塞外豪杰。大街小巷每家店舖,伙计连客人都不及招呼,有些更是直叫贵客放下银两就拿货走。
酒香、杯盏、呼喝、叫卖、彩衣、华服……入夜后的洛阳,全城灯火映著夜空,更显其雍容华贵之姿。
这座旧楚统一天下后的都城,镀上怀阳帝和昭国元帅的双重光环,即使隔了数百年,仍令四海为之神往。
——风云战乱之时尚且如此,当年的升平盛世又该是何人间极乐﹖
景言身处大街,全靠周围人海推著他前行。
他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要往何方。
步出外使馆后,他已有被人衔尾追踪的感觉,但到底是谁在跟踪、那人又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问题他都不想再管。
这一年来转战南北,他都在不停的盘算,要保住兵马、要镇住朝野、要把握中原统一之机……终于,他在洛阳身陷危局,随时有刀光剑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袭至。
他已然不想再思考其他什么。
他是真的累了。
霎眼间,长街的酒舖中闪出几道人影,在人潮中截住了他。
他脑海里全是白灵飞,连还手的本能都慢上一线,来人一记踢来,已将他狠狠绊倒在地。
换了平常的皇太子,当会逐步思索那是何方势力、是否识破自己、又应如何将对方全数生擒——
但他全都无法做到。
在酒舖出来一群佩马刀的外族大汉,操的是塞外最流行的柔然语:
“小子找死来啦﹗”
头顶上叽哩咕噜了一番,领头的人将他踏在马靴下,笑得很是开怀:
“看﹗他那天不是很嚣张吗﹖现在怎么成一条灰狗﹖”
那帮人都在用柔然语对他嘲笑,他脸容在马靴鞋底扭曲著,费力向上望去,这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那天白灵飞出现在定洛居,这群靺鞨族的使节最是放肆,几乎是想用目光将他污辱几遍,自己既已作了伪装,心里盛怒、自然也不必客气,在白灵飞走后便故意绊了这帮人几脚,弄得他们当场出了不少洋相。刚才这些人看到自己脱离使节团在大街乱逛,当然便是报复来了。
“要是你识相跟大爷道歉,大爷便赏你一泡尿吧……哈哈﹗”
这句倒是用汉语说的,那汉子一边用鞋底狠力蹂踏他的脸,一边用手解著裤带,招呼其他同行伙伴来看热闹——
这一生除了童年,许久也未尝过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