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灵飞压下笠帽,见长孙凯低调进了别院,心里犹豫了一下,便将小艇划出石桥。
——若他在大街没看错,那么此时马车仍有两个人,他当然要跟。
无论是伊娄溥两次私会长孙凯、又或师父无故卷入此事,个中都透着一阵诡秘,彷佛就有一只手在背后推动一切,然而他看不见那是谁人的手。
马车转入街角,他正要弃艇上岸继续追踪,一只小艇刚好便从旁驶出。
他立刻斜眼瞥去,一看之下,就连划船的木桨都松了手。
与白灵飞分开后,景言心情仍是沉重,心不在焉的走回十里坊。
洛阳是天下佛寺聚集之地,城外邙山下的白马寺地位超然,城内的寺庙亦是随处可见,连十里坊也不例外。他停在坊里一座古剎前,想起建中城和白灵飞胡闹着过的日子,一时心血来潮,便抬步走了进去。
来到大雄宝殿,景言看着身侧的信众半晌,忽然摸了一把脸,趁没人留意,诚心向罗汉佛合什鞠了一躬,然后又悄悄从正殿人群里溜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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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作了伪装没人能认出来,皇太子的心就舒了些。他左看右望,刚巧就看到宝殿外一档摊子,正聚了整群年轻男女,每人都在往火盘里丢黄纸。
南楚没这些祈福的风俗,若白灵飞在这里,必定兴致勃勃要拉他去看的。
他顺势凑了上去,只见大批信众在纸上书写,不少还念念有词,不禁心里惊奇,拉过其中一人来作解说,这才知道信众都在敬拜作明佛母,也就是佛教中震慑与守戒的本尊。这作明佛母本意平息众生情执的烦念,不知怎的,却反在民间风行了参拜而得满姻缘的传言,说是只要持作明佛母的心咒,就可使爱人生了非君莫嫁、非卿莫娶的心。
他曾经狂傲得不信天命,姻缘若是天定,无论拜不拜神,该爱的始终会爱上;若是真的能靠人力所为,那么就更该省下拜神的力气去谈情说爱。
但现在他信了。
他知道白灵飞把自己爱得很深、很深,但他却怕了,怕在“宿命”这个字上。
“庙祝,我要一张黄纸。”
他走上去拿纸笔,小心翼翼的写好,把纸折起,又缓缓松开掌心,任纸飘进火里。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简单而坚定的十个字,渐渐被火舌无情烧尽。
白灵飞脑海一片空白,直到对面那艇的灰衣人跳到船上,他才浑身剧颤——
“师父﹗”
师父在建中城宁愿隔空以曲作别,如今却现身在洛水河上见自己﹗
“你已不再是我门下弟子,这声师父以后别再叫了。”
霍其峰摘掉竹笠。
一别四年,恩师的音容就在眼前,真实得几乎像在陷梦——
他和师父在流霜雪里作别之后,离谷流浪经年,历尽生死磨难,终于又再在洛阳重逢。他心里百感交织,像昔年期待恩师每年回谷的日子一样,激动得笑了出声:
“师父,我……”
霎眼间,他的笑容又僵在脸上。
师父的眼底蕴酿着重重波涛,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
“我将九玄传你那日,你对我承诺一生不越无字碑,终身不会卷入天下争斗。这些说话,你自己可曾记得﹖”
他没料多年重逢,最疼自己的师父会是如此冰冷的训斥他。然而追随景言的是他,违诺弃信的便也是他,纵然心里多么难堪、有再多的苦衷,这刻又怎说得出口﹖
霍其峰见他茫然不答,便微微一声冷笑。
“这两年我不断听到你白灵飞的英雄事迹,入朝为官,既是带兵出征、又在战场杀伐成性,从天引山到阳安关,阳安关到赤坂,赤坂再到建中城,好一个灵飞少将,好一个单骑修罗……我霍其峰倒真教出一个好徒弟来了,是不是该感激少将你往我脸上贴金﹖”
他一边听,一边抖着唇摇头。
“不是,师父您听我解释……”
霍其峰忽来一声冷叱:
“解释什么﹖建中城数千平民就死在你剑下,你解释得了吗﹖你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一记当头棒喝,他心里百般酸楚,却是怎也辩白不了。
那场屠杀的罪疚,曾经使他彻底厌弃自己,抑压到现在,又再次将他汹涌淹没掉。
他能解释什么﹖是他让师父一直疼爱有加的徒弟,成了彻头彻尾的刽子手。当统领的杀伐决断,在战场无可避免,但说白了,便是沾满血的半人半魔。这些年师父听他征南讨北的消息,想必痛心疾首,说不定,早就后悔当初在大漠把那样的自己救了回去罢﹖
“徒儿有负师父寄望,屡次犯了守戒,愧对了您,也愧对门主之名。”
他对霍其峰跪下,解了随身佩着的长剑,双手将它高举过头顶,勉强扯出一笑:
“我早无资格再用九玄,还请师父取回此剑。”
霍其峰容色冷漠,没有讥讽责骂,狠狠便对他扇了一巴掌。
脸上一阵剧痛的火热,他将血丝咽回喉里,想再开口,立刻又挨了一掌。
“我跟你说过,你这生终将因情成魔,你为何始终不听﹗”
霍其峰抓起他衣领,不留余地,使劲逐掌逐掌朝他掴去。
“你为了当皇太子的宠将,就要牺牲那么多人命么﹗”
他苍白清秀的脸容上,两边都浮现出火红的指痕,唇角也是擦出了血,逐点滴到小艇地板上。
“我以前教你的礼义廉耻,你全都在景言的床上丢了﹗﹖”
这徒弟一直以来,也是挨了打不吭声,将委屈难过全留在心里。霍其峰打得掌心疼、心尖更疼,却不可以在这时候心软,手上一狠,那最后一掌便将他重重摔到艇壁上。
白灵飞忍住咯血,颤声低道:“师父……对不起,我……”
“别跟我说对不起﹗”
他吃力地撑起上身,缓缓抬起头来。
“你如果还记得我对你的教诲,现在就跟我回忘忧谷去﹗”
霍其峰心里揪紧,只见这最疼爱的小徒儿,被自己打得两颊破了皮,血红沿脸划下,盖住半张容颜,悲凉之状,堪似泣血。
“我知你对那臭小子动了情,才会一时心软留在南楚。”
霍其峰默然一叹,上前想要扶住徒儿。
“小飞,随我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白灵飞望着恩师,眼神里满是言语,终究只是笑了一笑。
“没错,徒儿是爱景言。”
霍其峰脸色一沉。
“可是我选择为南楚征战,不止是为他,更是为了我在下山后看见的一切。”
他的脸仍是滴着血,却下意识的抓住九玄铁鞘。
“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所有还在饱受乱世之苦的百姓,还有他坚持的信念……我都放不下。”
“师兄下山时说,要凭手里的剑历遍天下、寻找明主。我那时还未离谷,全然不知何为天下、何为苍生……这几年我才明白,所谓天下,看不见就可置身事外;一旦看过了,便是一辈子也休想真正放下。”
自己的爱徒字字铿锵,决绝得有如燃点起满身的烈火。
霍其峰心神恍惚,霎眼又想起那年大漠的血色夕阳。
当年在戈壁血泊幸存的孤孩,便是有着这双眸子、用一样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一眼绝望而悲哀,折着苍狼一般雪亮的光芒。
“小飞,这世间从来没你想象的纯粹。”前代的御剑门主忽尔一叹,凝起了目光,深沉而又难以看透,“你惦记的天下,其实丑陋得千疮百孔。你痛恨人践踏生灵,怜悯弱小遭欺,可是南方如此、北方亦如此,将来无论谁能一统天下,最后的景象也只会如此,因为自私自利,本就是人在大自然生存的本能。”
“乱世英雄只是妄想,战争能令人失去原来的模样,变成最可怖的恶魔……为了这无可救药的天下而如此,那不值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甘不甘愿。”白灵飞低道。
“我不在乎天下怎样千疮百孔,只知道自私也好、自利也好,这里的每一条生命,都有权活在一个真正属于他们的清平盛世。”
见着白灵飞那般执拗,霍其峰终于没再说下去。
这小徒儿聪明得让人欢喜,却笨得让人更加心疼——
很多时候他会想,这孩子也许是小时候在大漠吓坏了,从小彷佛就不懂什么叫痛。不然怎么能跌到现在的粉身碎骨,还会笑着说不痛﹖
“我就只再说一次。”霍其峰脸上一冷,沉声道:“现在立刻随我回去,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白灵飞微微摇头了。
霍其峰迸出一声低笑,竟是将最疼的徒弟抛到艇缘,狠心抵着艇身紧扼他的脖子﹗
“你若不回去,我们师徒就真正恩断义绝,我现在便了结你这个逆徒﹗”
恩断义绝……﹖
那四字在白灵飞心中抵得上所有,顿即就刺得他忘了窒息的感觉。
一瞬间,他竟是觉得自己什么都做错了。
他全身武功、连同惊绝天下的九玄,都是师父给他的,甚至这条命,也是师父一手捡回来。没了师父,他早已结束在戈壁的绝望里,忘忧谷十多年的温暖和幸福,他都不曾会有。
如果不是师父的徒弟,他根本什么都不是。
从芍药居走到现在,没有什么他没尝过,他也都咬牙扛了下来。只有这句恩断义绝,会令他稍一触想,就已经无法承受下去。
他下意识的搭住颈上的手。
“师父……原谅徒儿不肖不孝……”
脑袋涨满充血、直如针扎似的难受,他想出力反抗,却无法运劲攻向霍其峰。
“我不能撇下这一刻的天下回去……当我为南楚统一中原……将北汉的黑玄骑兵赶出……赶出汉土之后,定会回来忘忧谷求……求师父再次让我重归门下……”
霍其峰的脸色接连数变。
“……你太心软,根本胜不了黑玄兵。”
他目光开始涣散,五指抓到关节作响,真劲却始终没发出去。
“除非你能有手刃为师的决心,不然我不会让你继续留在这里。”
话未说完,他竟已对白灵飞出了手﹗
这一出手就在眨眼间——他从艇缘扯起小徒儿,撮掌劈向他的后颈。
那掌快到连高手都无法看清,若是换了别人,不及看到掌影就已被劈中。
可惜他劈的是尽得自己真传、甚至练成师门终极之式的小徒儿。
在最后一刻,白灵飞也是出掌,堪堪抵住他的一招,瞬即便被内劲震得吐血。
他手上力度稍稍一松,白灵飞这就动了,霎眼便飘身从艇上飞退。
拼内功不行,但白灵飞实是当代轻功的第一高手,一退便已退开十丈,中间还隔着十数条泊在河上的艇舟。
霍其峰也动了,同样飘出小艇沿洛水去追。
他知道无法在轻功上拼得过自己徒弟,追到白灵飞身后两丈开外,果断便是纵剑一出。
——断水。
先到的不是剑招、而是剑气。
灼烈有若暴风的劲气迎面攻至,若白灵飞这时还要再逃、下一刻便要溅血在洛河上。
他当即拔剑回身,也是用一式“断水”,格住了师父的必杀之招。
霍其峰用足十成内功,天下能挡这招的只有四人——明教教王扶光、景言之师太清真人,以及两个出类拔萃的爱徒,但这是在无受内伤的情况下。
他在艇上吃了师父一掌,内伤不轻,更兼在水面无处借力,身不由己便往脚下的洛水坠去。
河上的艇夫恰巧往这边看来。
——只见一道白影眨眼没入水中,而灰衣人没有下河去追,只是将剑往河里扬手一掷。
不消片刻,水面便泛开了一片血红。
灰衣人此时闪身跃入洛水,过了许久,他湿透全身、提着剑独自上岸,对着河水怔怔出神。
“小飞……也许下次相见,便是你死我亡了。”
那白影竟是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肯定是眼花了……”船夫拍拍自己脸颊,便撑船离开这段洛水。
“欵﹖这艇怎么突然重了﹖”船夫大惑不解,讷讷的道:“肯定又是错觉罢。”
☆、洛阳定天下
外使馆嘈杂得尤像夜市,景言甫一回来,便皱眉进了安庆王的房间。
安庆王刚与使节团点算后天运进宫的贺礼,见景言外出整天才归,脸上已有不悦,看到他是孤身一人,更是忍不住教训皇侄:
“你又搞什么﹖那贴身护卫呢﹖”
景言随意放下一物,大马金刀就坐进太师椅内,半点没讲皇族长幼的规矩。
“灵飞以前是有得罪你,但你既然和我们同一条船,就不能对他宽容一下﹖”
安庆王瞥他一眼,目光又扫过几上的物事:
“你搞个大半天就是为了这玩意﹖”
皇太子五指抚过一件挂饰,由红线编成结纹,手工倒挺精巧,中间还穿了一颗翠碧色的小石。
“在寺庙求的。”
“寺庙﹖你去了拜神﹖”安庆王满脸不可思议,这简直刷新他对皇太子的认知﹗
“入庙不一定要拜神。”景言微微一笑:“近来灵飞心情不大好,我想哄一哄他。”
安庆王下巴几乎掉在地上,皇侄长期被爱情冲昏脑袋,这简直比上战场打仗还要心累。
“……你下次还是去求神拜佛吧,我总觉得你是被鬼魂附身了。”
“这符能保平安,你便当是为南楚而求也好。”
安庆王心内都快崩溃了:重点不在平安符,而是你明知自己是众矢之的,还要四处晃悠找人讨打好吗﹗
“难得来了洛阳,不妨带件纪念品回去,毕竟这也是当年怀阳帝和昭国元帅的都城。”
景言左思右想,悠然自若的加了一句。
安庆王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哄人是你的事,跟我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景言睨他一眼,淡然说道:“我用使节团的银两买的。”
“……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讨媳妇欢心还得打国库的主意﹖”
“我没你在扬州养尊处优的福气,这些年全都拿来南征北讨,哪有空去弄什么私库﹖”景言翻一翻白眼,忽然听到外面有敲门声,眼神霎时变了。
不妥,是个高手——他用唇形比了一句。
安庆王心里也是惊疑,不止自己,就连景言此前也感应不出门外有人,那么这来者的武功,起码是与白灵飞不相上下﹗
虽知个中凶险,但他平生历经百战,也不慌张,对门外淡然扬声:
“贵客请进。”
门扉应声而开,来人步入室内。
安庆王神情一愣,房内的景言却是骤然变色。
白衣悄然就消失在洛水上,霍其峰从河里捞回佩剑,在岸边怅然失神。
其实如果他入河去追,白灵飞是断然逃不了的,但他就是没有。
这徒儿在拔地入云的奇峰绝谷上长大,从小没有习过泳术,既被他一剑刺中,即便有闭气之术,不消片刻也会用尽真气浮上来。更何况白灵飞遁河之时,被他闪电般出剑钉中小腿,此刻是绝不可能逃远的。
可惜千算万算,他就是算漏一点:
自己这徒儿品性虽纯,鬼点子却特别多,怎可能乖乖在河里等着被抓回去﹖
白灵飞不懂闭气,又接连受他所伤,眼见在河里走投无路,当即便走回头路——
他拔出了腿上的剑,胡乱拨几下河水,便探头出来,迅即翻到一只小舟上躲藏。霍其峰只顾目注河面,竟也没留意他早已乘顺风舟离去。
小舟缓缓驶出这段洛水,他悄然飞身上岸,很多念头逐一掠过脑海:
马车车帘掀起的时候,他认出了师父,师父同样在人海中一眼认出自己,于是乎便故意在中途下车,在长孙凯的别院外截住他。刚才他们以“断水”交招,师父也没有狠下杀手,否则他早被一剑穿心,而不只被废了一腿。
上次在建中城,他们隔月不相见,这次师父突然现身洛阳,不惜拔剑相向,便是拼着断绝师徒恩义,亦要自己重归忘忧谷。
童年时的栈道云海,是他心里最隐秘、最向往、唯一没被血腥纷扰的梦。哪怕铁马戎征了大半个中原,那里还是他的一片净土,在被师父扼颈逼迫的时候,他几乎便点头想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