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谨代教王,转达对郑皇重新登基的恭贺之情。”
皇城朝邦殿中,明怀玉一身帝袍,由安若然守在皇座右侧,接见了独自入宫的烟岚。
——各方使臣都会在大典前拜见明怀玉,大典当晚,众使节会参加由郑国外使衙主持的国宴,然而明教在中原地位“特殊”,不会参与国宴,故而改为提前进宫道贺。
明怀玉四年前被皇叔夺宫软禁、安若然在高津渡遭伏被囚昆仑,都是扶光在幕后一手策划,所以这个时候,殿内气氛极其诡异:
帝座侧的安若然冷眼相望,烟岚说话不着边际,明怀玉应话也是漫不经心。
“烟岚知道,皇上近几月的身体不佳,故特为您在昆仑神药宫准备了圣药。”
此话一出,安若然便是神色一僵——
这是皇城里的头等机密,何以烟岚竟对此一清二楚﹗
在他征伐的半年间,明怀玉的状况愈来愈不妥当,开始只是容易疲惫,后来更不时昏厥。为此明怀玉曾多次暗访太医院,但连御医都束手无策,只说是皇上在三年幽禁中元气受损、难以复原。
他在归朝后的这个月,一直留守在明怀玉身边助其调理,然而明怀玉却不见好转,前两天与景言别院会面后更昏睡了一整天,到今早才醒转过来。
他心念电转,脱口低呼:“……是你们对怀玉下了毒﹗”
烟岚傲然一笑。
“连安帅出手亦不能解之毒,当然是出于圣教之手。”她向明怀玉投以关切的目光,“皇上逃出白马寺那晚,我还担心您会否毒发,不过看来您与安帅亦度过了半年的安稳日子,烟岚实在欣慰至极。”
安若然怒发冲冠,立时按上剑柄,明怀玉以眼神叫他勿要妄动,艳容淡定不变,对烟岚笑道:
“你早在白马寺已对我下毒,那晚肯任由我们逃出邙山,也是肯定我脱不掉你明教的掌控罢﹖”
烟岚嫣然点头。
“皇上跟明教毒/药一向很有缘分。闻说前教王生前炼出六瓶世上绝毒‘十二夜冰’,当中有一瓶被您带出昆仑去了洛阳。半年后,一直积极除去其他帝嗣的皇后忽然在宫中暴毙……而您当时只得十一岁而已。”
明怀玉面对烟岚尖锐的目光,并无异样,只是微微耸一耸肩。
烟岚讶然:“安帅看来并无疑惑,难道早已知道皇上曾作过圣教侍童、用毒弒后的事﹖”
“当年不顾怀玉生死、将他送去光明顶当质子的便是宇宁皇后,这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安若然冷道。
“如果只有安帅口中的仁义道德,没有圣教的绝毒和前教王相助,宇宁皇后不知要过多久才会毙于宫中﹖”纵使隔着重纱,烟岚话里的不屑之意仍然极之清晰。
“你们前教王是心存怜悯的好人。”明怀玉离开帝座,双眸隔着十三旒冕,淡淡看向烟岚。
“他是为我才闭关炼制‘十二夜冰’,他将毒/药交在我手上、将我送回洛阳之前,曾多番对我重复,只能在他人加害于我时才可用毒……所以最后害死宇宁皇后的人是我,不是风羽教王。”
“然而第二瓶的‘十二夜冰’,却是他自己服下了。”烟岚双眸笑得弯起,“他因为怜悯您而闭关炼毒,却也因为此毒而永远沉在圣湖底……不知道皇上心里有否歉疚过﹖”
明怀玉如遭雷殛,骤然退了一步——
“……什么﹗﹖”
他的童年,就活在光明顶的芍药花海里。
当时黑玄兵不断骚扰郑国北疆,朝廷议决送一位皇子去昆仑当人质、以换国家安宁,宇宁皇后一直欲将其他皇子除去,便籍此机会将自己送上光明顶。
全个朝廷、宇宁皇后、甚至他父皇都没料到他能回来,他独自走过河西走廊的沙漠与积雪,亦没想过可以再次看到洛阳城。
他在圣殿与其他质子等待接见的时候,只懂瑟缩着身子抖震,因为他在洛阳已经听过了:
明教是世上最邪恶的宗教,在北方无恶不作,各族送来的质子只要不合眼、教王就会不眨眼将之杀掉。
然而那天,他看到的教王却完全不是传闻中的模样。
那人白袍配刀,漂亮得像洛水走上来的精灵,在入殿的第一眼,便弯身微笑牵走了他。
风羽让他长年在殿内侍奉左右,他在教王的身边,听了许多神怪故事,吃了许多人间美食,却从未见净沙刀出过一次鞘。
风羽永远不严词厉色、长年都带着铃兰的清淡香气——
那样的教王,就是第一个不计回报对自己好的人。
也许高高在上的他只是偶然动了怜悯,但那就是自己最干净的童年。
“人是不可以偏离正道的……只有在别人加害于你的时候,你才可以用它,知不知道﹖”
风羽让他带‘十二夜冰’重入洛阳,但他终究是用它害了宇宁皇后。不久之后,北方传来消息,明教正使扶光发动叛变,教王风羽遭乌金索软禁,两个月后身亡,一时间震撼整个北方。
此后,洛阳花开于他眼内不值一顾——
唯有当年教王殿内的铃兰,才是世间真正纯洁之花。
外间一直不清楚风羽是怎么死的,直到现在,他方知道教王是死于‘十二夜冰’手上……只因一念之差的怜悯,自己便毁了那株于他有若再生的铃兰﹗
“怀玉﹗”
安若然接住了蓦地昏倒的明怀玉,剑刃瞬即出鞘,眼神锁紧台阶下面覆重纱的女子——
剑气隔空卷至,烟岚有若身处暴风漩涡,身上金丝袍的云袖边,竟是立刻被剑气割了下来﹗
“他到底身中何毒﹖﹗”
衣料落地,烟岚右手一小截玉臂袒露在外,她只看了一眼,便悠然自若的笑:
“御剑门的传人,果然足以傲视天下。”
明怀玉的气息比前一次在别院昏倒后更加虚弱,安若然心里急切,只听烟岚道:
“他身上种有‘三段锦’,每半年毒发一次,服下解药能救他一命,却会加深体内毒性。他已延迟服药个许月,即使有御剑门的精纯真气,也只不过能续几天命而已。”
安若然一边听着,几乎都将剑握碎了。
“所以我必须听你指令,才能换得半年一瓶的解药﹖”
烟岚笑着点首。
“安帅不用犹豫,即使是曾戎马征讨的赤川王,最后亦因此毒而乖乖与圣教合作。”
安若然表面不着痕迹,实则缓缓替明怀玉搭脉探气,只一剎那,他便骇然变了色。
——明怀玉全身连正常人的脉气都没有,若再这么下去,离气息尽断便在旦夕之间﹗
他只恨当初没在闯白马寺前杀上昆仑山,致使明教的报复没完没了,现在又再次令明怀玉受害﹗
“你们既然要对怀玉下绝毒,那就是说若非用此手段,我是绝不会答应你的条件了﹖”
“安帅英明,但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长明王希望你去见一个人而已。”
安若然目光犀利,烟岚也以同样的锋芒回望他——
“他说,这个人你也认识,而且想必渴望与之重逢。”
接连几天的大雪,使洛阳城化身作白衣佳人,在霜冷中带着清艳无暇的风情。
长街的一间小酒馆内,大多客人都围在石壁炉旁,对着手心猛呵着气。
店中有不少江湖市井,际此严冬,自然要数杯黄汤下肚,酒到胆便壮,高谈阔论,一时颇为喧闹。一袭白衣和一个粗鄙的男人坐在一角,均都头戴竹笠。他们点了一埕女儿红,拍开了封泥,却没怎动过酒杯,比起醇酒、反倒是对那群百姓的对话更有兴趣。
“皇上这次登基啊,可真是造福我们百姓﹗要是没安帅伐遍十候,不知多少人要遭高门大阀踩着头顶呢。”
“唉,收拾了那些贵族王爷又如何﹖现在外面是打仗的世道,人家南楚都打到秦岭下了﹗”
“南楚领兵的可是景言皇太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攻来洛阳﹖”
“嘿﹗有安帅在,哪能任姓景的逞威风﹗”
“不就是﹗有安帅守着洛阳,即便十队应龙军来,咱们照样也扛得住﹗”
“兄弟怎么会算漏锋狼军﹖连克天骑见着苍狼旗都跑,有谁能奈何得了他们少将﹖”
“反正我没这么乐观,咱家全帮可是随时准备跑路去江南的。”
全中原目下最家喻户晓的人,无非就是景言和白灵飞。自从九玄重现,天下激起千般英雄浪,南楚从偏安势弱、霎眼变成掌握半壁江山,这当中,还只是短短两年的事而已。
两人一边听,一边默默低头喝了几口酒。
“听说南楚军不只要拿回整个北方,还要和那些胡人交战,真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啊。”
“长城那边毕竟丢了二百年,早就不知给胡人弄成什么样子。听说现蓟州人烟荒芜,连田也种不出麦,就算抢回了又有何用﹖”
两人目光皆是一动。
“南北方一直相安无事,只要没人找茬就行。真不知南楚的皇太子想些什么,非得要来捣乱,现在好了,倒是弄得北方满城风雨、不得安宁。”
那白衣人闻言抬眸,半张脸恰恰露在竹笠之外,正是清秀如雪的少年之容。
“依各位大哥所言,是不赞成景言皇太子北伐之事么﹖”
众人愕然望去。
“只要能有日子混饭吃就行,老子才不管他北不北伐﹗”
少年沉默半晌,然后又问:“在幽云之地遭外族欺压贩卖的同胞,也与大家全无关系﹖”
“时也命也,投胎在长城对面能怪谁﹖难道要老子为他们从军卖命不成﹖”
少年又再默然。
那几个市井对他几番侧目,只当遇着怪人,转又兴起继续灌酒。店内有抱打不平的,又接着与那几人争论起来。
男人放下酒杯,轻轻握住少年骨节分明的手。
“那是避无可避的事。”
少年抿唇不言。
“理想不是银两,不需要被所有人认同。”被讥讽的皇太子摇头苦笑,朝少年低道:“我们是将他们的未来押上赌桌的人,没资格强逼他们去认同什么。”
是非功过,后世自有公论。他们处身天下争斗最核心的漩涡里,唯一能够做的,只有选择自己所相信的公义而已。
“我明白。”
白灵飞点头,沉声决然道:“正因为我们输不起这场押注,所以才更要把师兄争取过来。”
——中土正面临历史的转折点,时局的去向却由不得他们决定。
南楚军会在明年底进主长安、还是将和夏军缠战数年,都取决于明怀玉对联兵的答复,然而明怀玉几天以来身体抱恙,不但缺席早朝,就连各方使臣入宫觐君,亦由安若然代为接见。
这段日子来,两人心头犹似堵了一块巨石,限期愈近、就愈担心连手一事会出现变量。
前路如何,他们一无把握,只能坐看中原慢慢走往那决定性的一瞬间。
长街忽响蹄声,一辆马车在人潮里扬尘而去。两人对视一眼,脸上皆是愕然。
“大街有太多人,车帘扬起来的剎那,我只认出了长孙凯。”景言疾道:“另外两个男人,一个很眼熟,另一个我没见过。”
白灵飞双手横搁胸前,五指正好搭在袍里的九玄上。
——洛阳刻下分明有针对景言的杀局,为安全起见,他已在城内起回佩剑,连续几天亦不再分头行事,转而在景言的身边随时护法。
“你觉得眼熟的是伊娄溥。可是他也易容改装了,所以你认不出来。”
他与伊娄溥在入洛阳的途上日夜相对,自然能一眼看穿这人的伪装。
“鲜卑伊娄﹖他和长孙凯有何关系﹖”
景言心里在思索,见白灵飞欲言又止,随口便问:“怎么了﹖”
“车内另一个人是我师父。”
景言为之一愕。
“霍前辈长年云游四海,他专程来找你师兄么﹖”
两人稍一细思,自然知道有何不对——
即使霍其峰来找安若然,去的也该是皇宫,而不应在伊娄溥和长孙凯的马车上。
白灵飞怔怔看着街上的人群,平复了心里的震撼后,才长吁一口气。
“师父以前经常会说起草原大漠的风光。”
他们师徒相处的时日其实很短,正因聚少离多,他特别珍惜每次师父回谷的日子,每个细节都牢牢记住。那个时候,师父很喜欢他的琴艺,会一边听他弹曲、一边与他说起天南地北的轶事。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他自小便向往着大草原的景色,都是因为师父而开始。
“他很多时会特别提起鲜卑,从服饰到嫁娶风俗,他都知得一清二楚,就跟曾经在鲜卑部落生活过一样。”白灵飞在回忆中喃喃道:“师父应该是鲜卑人,和伊娄家是旧识也不一定。”
“霍前辈竟是出身鲜卑﹖”
他点了点头,随后又茫然摇首。
“可是我想不通。驾车的是长孙凯的随行侍卫,师父为什么会上了他的马车﹖”
两人起立结账,一同离开酒馆。
白灵飞仍在想得出神,街上忽然有个郑军将领迎面而来。
“安帅托小人来传讯予白公子。”
他心里微讶,伸手接过信件,双眸顿时锐利似刀,却被竹笠巧妙的掩盖住。
那将领匆匆消没在人海中,景言断然道:“我们离开外使馆后,就是他衔尾跟在后方。”
白灵飞将信掩在袖里,看了一眼,便运劲将纸震碎。
“师兄约我今晚在洛北别院单独见面。”
“明天便是明怀玉的答复期限,他是要谈联手之事﹖”景言忧心问:“你目下的处境和我一样危险,我不能陪你去么﹖”
他随手将碎末撒落地面,同时凝神观察是否仍有跟踪者。
“信上没有明说,也许他仍然信不过你,我们是多年同门,很多事由我出面解决会更好。”
见景言还是不放心,他轻声加了一句:“这是在明天限期前,最后一个可以游说师兄的机会。”
安若然纵再毒辣、亦不会对师弟下手,放目洛阳城,也没人有能力伤害白灵飞。然而不知怎的,景言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难以言说,却强烈至极,彷佛这次一旦分开,便有些事无法再回头。
楚郑联军之事、比北伐的其他一切都更逼在眉睫。大局当前,景言自然懂得权衡轻重,按捺下内心的焦躁,终于点头应允。
确定没人再衔尾追踪,白灵飞在袖下悄悄打出一个“安全”的手势,对景言低道:
“我先去长孙凯的别院看看,你回外使馆等我消息,记紧不要轻易出门。”
“一切小心。”景言不忘嘱咐。
他思索良久,又扯过白灵飞,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下次我不要你再藏头露尾,我带你去洛水邙山,看尽那一季的牡丹繁花。”皇太子柔声低道。
下一季的花期,对他们来说都太遥远,但景言却对他许得理所当然——
彷佛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能把无数个花季都尽数赏遍。
白灵飞朝他淡淡一笑,便迅即转入偏巷内。
作者有话要说: 风羽、扶光、怀玉、师兄、小飞等等人的恩怨,都是从怀玉儿时到光明顶做质子的时候开始的,于是他心里最爱的人是师兄,而最感激的人却是风羽;他会三番四次半真半假的吃起小飞的醋来,其实也是自小便太缺安全感而已啦~
另外,作者君开学后实在太忙了T_T 负担不起三日一更,现在改为四日一更,小伙伴们敲打我吧T_T 真的对不起了,但我肯定是会把此文写完,给小飞和殿下一个圆满的结局的﹗
☆、师徒交手
长孙凯体弱多病,居住之地绝不可怠慢,明怀玉替其选定的落脚处亦位于洛北,是一座河傍的别院,清幽之中更带高雅,务要令这位夏皇宾至如归。
白灵飞将小艇停在桥下。
每次到这座别院外,他都不禁感叹:
姓明的比姓景的还要土豪,师兄果然泊得好码头。
他伪装成船夫,小艇在石桥遮挡下并不显眼,他在艇内却能将河旁两边、连同河上的动静都尽收眼底。
不消片刻,别院外便有一辆马车停下——正是他和景言刚才在街上凑巧碰见的那辆。
大门敞开,几名作普通装扮的侍从前来出迎,一人缓缓走出来。
白灵飞稍一窥视,便知那人确是长孙凯。这帝皇长相酷肖长孙晟,却不复其弟的阴狠冷厉,眉宇清冷而沉静,反像画中走出来的孤高名士。
奇怪的是,在长孙凯出来之后,马车竟是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