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初的一面之缘,又岂是金延港那次难堪的场景﹖可是他们更早之前的交集,他忘得一干二净而已。
云靖一边默然苦笑,却一边在心里安慰著自己:
其实忘了也好……起码如今他记得的,是一个配得上作青原副手的武将,而不是当年在平京城门前郁郁不得志的穷酸小子。
马车迅速离开了集贤巷,冯潆杰抓紧风帽边缘,迎风低问:
“那时在金延港船程匆匆,还未及问大哥如何称呼﹖”
“我叫云靖。”男人顿了一顿,沉声答他:“云海的云,靖乱的靖。”
冯潆杰双眸一亮——如此人物,他自然认识。
自湘州赤川王府一役后,青原便专注在军中培养新将。於两年的南北战争里,这批新将最受瞩目的当属云靖,既以武状元的光环入伍,又曾得皇太子在阵前赏识,更在天引山、巴蜀等多场战事均立下奇功。这位新星於军中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成青原倚重的宠将之一,虽然平京离关中前线甚是遥远,他也不时听闻云靖的骁勇战绩。
“原来是云都尉。”
男人摇了摇头:“不用叫我都尉,叫云靖。”
“那我叫你云大哥吧。”
“不,我和你同年。”男人在策马中回头,执拗的重复一次:“叫我云靖。”
这个人……真是憨得很啊。
冯潆杰不禁一笑,转又敛了表情,试着用名字叫他:
“云靖——”他瞄了一下专注策马的男人。
云靖自小习武出身,连驱车亦如同出剑一样专注,充满武将的刚毅气质。冯潆杰想到他在军里的显赫战功,心里为之敬佩,轻声的问:
“应龙军正在汉水与安帅苦战,你为何会回来平京﹖”
“我来看你。”
冯潆杰愣了一愣。
云靖见他陡然呆住,也是微微笑了。
“恭喜你高中状元。”他忍住了笑,眼神炽热的望着冯潆杰。
马车此刻转入平天广场,月华映在这年轻武将的脸容,彷似一尊镀了银光的战神雕像,连一向自持的贵族公子,也看得骤然失了神。
广场空旷无人,彼此都能在风中听到对方的回音:
“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心里替你高兴。”
这番话太过真诚,他一时间竟不知道答些什么才好。
冯潆杰眼神微晃,心里似有一动,云靖却忽然低叹:
“可惜我明晚就离京,没法做什么去祝贺你……”武将对他道:“来日再有机会,我请你去喝酒吧。”
冯潆杰笑着点头,又问:“你此行怎么如此匆忙﹖”
“北方战事吃紧,粮储所余无几。青原少将分/身乏术,这才派我回来协助春日楼,将南方漕运的粮食运上前线。”云靖道。
“运粮﹖”冯潆杰皱眉道:“莫非年初从江南征集的军粮还不够用么﹖”
“要养活百万大军,岂是这么简单。”
月色无垠,两人并肩坐在马车前,一个策马、一个迎风,谈的却是大剎风月之事:
“阿那环三番四次从霜英调兵,灵飞少将独排众议,从各军选拔将士暂时调到麾下,以抗黑玄兵愈趋兇猛的攻势。”云靖淡淡向他解释:“光是今年,锋狼军人数已翻了近倍。那批粮食大半都送上了阳安关,荊州的扬州军已挨饿半月有余了。”
“南楚军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他正色问。
马车拐入了长街最后一个街口,云靖平静的看着他:“缺粮、缺马、缺兵、缺钱。”
冯潆杰大吃一惊,这才知道,仪雅口中的“水深火热”,竟已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既然前线艰难至此,何以皇太子还要压住加稅的奏本﹗
“而且殿下在军粮和兵将两件事上都优待锋狼军,军里很5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多人已经开始不满了。”
冯潆杰想起近年送入平京的军报,不禁叹道:“……可是唯一能挡住黑玄兵的,确实也只有灵飞少将。”
“嘶——”
马车嘎然停下,在夜里的深巷份外刺耳。
“锋狼军这两年的硬仗,打得一场比一场吃力。即使今年多次扩军,全军也只有六万骑兵,哪怕灵飞少将再高明,熬到现在已是极限。”云靖平静的说道:“阿那环早看不过眼联军猛攻两年、还是奈何不了一个区区的阳安关。十日之后,北汉主力大军便到关中,这次他号称雄兵百万,就是对阳安关志在必得,就算拼尽代价,也要攻下此关,以此打开南下中原的缺口。”
冯潆杰听得心直往下沉。
——现在北伐军所有的筹码都押在阳安关,万一灵飞少将抵挡不住联军合攻,南楚的战线就会全面崩溃﹗
“锋狼军有多少胜算﹖”
“很微。”云靖坦然答他。
“一旦此战遭败,巴蜀便再无缓冲,殿下花了三年拿下的地方,恐怕要加倍奉还的送回去。”
冯潆杰直直看着深巷的尽头,赶路的是骏马,他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云靖的意思,便是纵有天引山作屏障,战火很快便会烧至江南了。
“你到家了。”男人下了马车,看到冯潆杰震惊的表情,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於是便简短的作別:“我先回春日楼去,你自己保重。”
冯潆杰猛然回神,记起了眼前的是八军重将、是一个在前线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不久之后,自己将要投身平京的朝野,国家的兴亡,自己再也责无旁贷。
许多在为国家拼死的勇士,原本也是与他们同龄的年轻人。
月夜之下,武将衣领猎扬飞舞,容颜上是在战场历练过的仆仆风尘——
很快,这副脸孔便又在沙场上染血了。
冯潆杰凝起眼细望,蓦地轻声说:
“云靖。”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喊他的名字。“一定要平安归来……我等你的状元酒。”
云靖恍神半晌,然后温柔的笑了。
“好,我一定回来。”
明启二十九年的春夏之交,北方迎来第一场天降甘露:
此时的南楚正为来年赋稅争论不休,空降户部侍郎、满朝注目的冯潆杰最先上书,力陈增稅的大小二十项弊处,后得御史台集体附议,兵、刑两部暗中支持,最终这本奏折在大殿上竟然压过户部内的加稅党,保留了景言三年前的赋稅改革。
一时之间,被战争阴霾笼罩的百姓大喜过望,整个江南,都已将皇太子奉若救世天神。
大雨滂沱,中原的另一方是充满硝烟的修罗战场。
雨水浸透重重血土,蹄声穿过城墙前的尸堆之路,直入被攻破的城门。
苍狼旗迅速占据城门大街,领首的银甲将领一声令下,开始了最后的巷战。
“轰隆﹗”
雷电乍闪,年轻的统领微微瞇起了眼——
城门大街两旁的房舍,此时竟闪出了无数持弓引箭的身影﹗
“哈哈……”
“断粮的滋味不好受罢﹖没料到连大名鼎鼎的灵飞少将,也要为军粮沦成甕中之鳖啊。”
苍狼旗的背后,是已在城池外苦战两日的锋狼军。大雨仿佛要把人刨去一层活皮,雨水不断灌进眼睛,而将士却始终纹丝不动,只目注他们一骑当前的统领。
“听着,人可以杀,但不要动城里的防御工事,明白没有﹖”
郭定先是讶然,又悄声领命:“明白﹗”
苍狼旗下,银甲少将目光冽寒,清秀的容颜滴著血,对指挥城池的夏将隔雨呼喊:
“你错了。”
他十指骨节已冷得发白,九玄在他掌里,从开战到现在,却未曾有一刻松开过。
“这是困兽之斗,谁赢,谁才有资格站著说话。”
夏军大将不禁一阵寒栗,这话透著的冰冷肃杀之意,竟比风雨更加惊心动魄——
那便是‘单骑修罗’,南北战争两年以来、仅凭一支骑兵就震慑联军的人物﹗
倘若能在这里斩杀此人,他定能轰动整个中原,到时候在军中扶摇直上,不出数年,便有望成为佑王麾下第二把交椅,得以掌控关中的整支夏军了。
“全军听我号令﹗”
夏将连忙收慑心神,目注白灵飞,发动事先埋伏好的箭手:
“放——”
平地再响惊雷,雷音震彻山河,完全把夏将的呼喝盖住,也掩去了远方正在迅速接近的蹄声。
白光刺眼至极,将雨针照得纤毫毕露,整个天地,忽然成了一个被放逐的孤岛。
“砰﹗”
剎那留白之后,风雨重新倒回这座杀伐的城池,而那夏将竟从马上颓然堕地,箭尾兀自在胸口处震荡﹗
城池守军未及回神,却见白灵飞已在剎那间收弓,重新拔剑,厉声冷喝:
“锋狼军听令﹗”
整队骑兵轰然应喏。
“夺下粮库﹗凡敌兵不降者,杀无赦﹗”
白灵飞纵马直前,有如闪电;锋狼兵紧随其后,劈入已显乱象的守城军,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占城里街巷,开始又一场以硬碰硬的血战。
六尺的玄铁青锋,从剑脊骤泛白芒——
那是全队锋狼军的信仰。
每一场战役,他们的统领都是这样以身作刃,在最前方拼杀开路。
一根长/枪无声无息从后刺至,护在白灵飞身后的郭定、张立真大惊:
“少将小心﹗”
两人一左一右,及时出手,格挡住这功力高明的夏军副将。
“白灵飞……”
银甲少将漠然回头,那人咯著血,却对他狠目厉瞪,状似入魔:
“还记得你在建中城作过的孽么……四千人在你手上无辜惨死,你可曾记得﹗”
他恍神了一剎,双眸蒙上了血一样的雾色。
郭定、张立真在城外战了两日,更兼多次受伤,已是强弩之末,而副将猛然用劲,便一并挑开了两人的金刀﹗
“你灭我全族之仇,我记得一清二楚……今日就算我下黄泉,也要你不得好死﹗”
那人笑得癫狂,横枪直搠白灵飞面门﹗
二将嘶声高喊:“少将﹗”
白灵飞看着那人,蓦地抓住枪身,运劲掰了几寸,不闪不躲,便把半支长/枪没入自己右肩。
郭定、张立真霎时呆住。
雨水打在银甲上,鲜血如泉湧出,瞬即便被冲刷得一干二净。白灵飞似是感觉不了痛楚,脸上没有表情,整个人除了冰冷的棱角,竟便再没其他。
“终有一天,你会如愿以偿的。”
他一声叹息,运劲折断了长/枪,再一掌拍碎副将的胸椎骨。
城外蹄声渐转密集,这时已到了城墙下了。
“先拿下粮仓,巷战交给援军解决。”他勒转马头,率先往城里的方向再开杀戒。
二人望着自己的统领——
副将的长/枪,还有一截埋在他肩里,那是他运剑用的右手,若不把断枪拔走,每当挥刃必会扯到胸肩的肌肉,每下都是入骨至深的痛。
“这是……”郭定喃喃道:“少将怎么愈来愈莫名其妙……”
“那不是莫名其妙。”张立真低声叹道:“少将是像对敌人一样对自己,他这两年一直没有高兴过。”
“那不是很自然吗﹖”郭定为之讶然,“打仗怎么高兴得来﹖”
张立真翻他一个白眼,“你这么愚钝,当然不明白少将想什么。”
只是几番眨眼,九玄剑已杀遍半条城门大街。隔着漫天大雨,少将的背影冷漠得不像一个活人,仿佛战场上的血腥已没法使他动容。这个时候,他在杀戮中抽剑回眸——
忽然之间,两人都是怔住了。
他眸子是诡异的深红色,目光散开,似是没有在杀戮中聚焦过。
他们以为会在那张脸上看到重重寒冰,结果却是死寂一般的空洞。
两人默然无语,终是追着白灵飞深入城池。
“粮仓的大米连稻草,最多只够我军再撑十天。”
陆士南看着锋狼军点算完最后一包米粮,叹息道:“少将,十日后我们便是粮绝之兵,无论殿下派谁来援,我们也守不住阳安关的。”
粮仓里点了风灯,粮食靠墙堆叠,将士们神色凝重,皆都屏息沉默。
“不须十天。”
坐在桌旁的少将放下长剑。
“草原二十八族的主力,连同黑玄兵在霜英的骨干部队,现在已经过了伊水,全速行军至阳安关外。”白灵飞淡道:“三日之后,城墙外将是扫平草原的北汉全军。”
仓里众人骇然变色,连郭定等人都不敢大透半口气。
张立真皱眉问:“少将,阳安关已到危急存亡之秋,我们兵力单薄,为何不集中全军死守险关,反而要强攻关外这座淮城﹖”
“前几天联军突袭运粮队,已经烧掉我们最后一批储粮。如果拿不下淮城的粮仓,我们连这三日也捱不过去。”
陆士南握拳咬牙,恨声低道:
“当年若非长孙晟策反守城的赵文琪,凭这里和阳安关唇齿相依,我们也不致於尽处下风﹗”
锋狼军以张立真最是心思缜密,经白灵飞数年调/教,更是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可是我们拿下了此地,万一北汉倾尽全军来围淮城,我们只会更早全军覆没﹗”
风灯照映下,少将脸色已苍白得近乎透明,只余脸上半干的血迹还有颜色。
“我就是要逼他来围淮城。”
诸将为之愕然。
“我们既曾想出两地呼应的战术,黑玄兵也必清楚如何据淮城而攻关。倘然不夺此城,阳安关只能是真正的孤关,比分散兵力各守两地更早败亡。我已派人送信到洪镇,通知皇太子殿下撤兵,但只有在淮城拖住联军,我们才能争取到全条战线安然后退的机会。”
众人默然无语,终于理解统领费尽苦心所为何事——
从一开始,白灵飞已不打算死守阳安关。可是若阳安关被破,联军再无阻碍,定将横扫关中、汉中两地,半月之内足以荡平南楚军,而首当其冲的,便是在阳安关后、景言皇太子驻在洪镇的骑队﹗
但若将据守之地换作淮城,即使城破,阳安关的余军仍可利用险要的地势设伏,再将敌军拖得几天。他守淮城的用意,便是将自己变成死棋,明知绝路一条,也要保住南楚全军﹗
“少将……”郭定低声问:“那你为什么只把景副尉留在阳安关……”
“赤川王府全族,如今只剩下他一点血脉了。”白灵飞看着风灯,眼底似有感慨一闪而过,“你们一贯把他当弟弟来疼,这次把生机让给他可好﹖”
郭定听得眼眶一红,“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是您。”他忍住哽咽,终于说道:“您比起景都尉,也只是大上三两年而已……少将,您为什么没有想到自己﹖”
白灵飞有些错愕,忽然又淡淡一笑:
“我是你们的统领,躲在你们身后苟且偷生,像什么样子。”
锋狼兵皆都带着敬畏,注视白灵飞肩甲上的银徽——
那里刻着上一个传奇时代里,昭国元帅军旗上的标记。火翅凤凰在战甲上栩栩如生、展翅欲飞,和他们统领的身影竟是如斯相似。
未来太过冰冷,但每个战士的胸口,却骤起烫热的战意。陆士南、郭定、张立真三将上前,握拳在胸,齐声高呼:
“属下愿追随少将,和联军周旋到底﹗”
锋狼军一致轰然和应:“愿追随少将,和联军周旋到底﹗”
众将的呼喊竟盖过了仓外的风雨,白灵飞凝起目光,一一扫视手下将士:
“我叫你们留着城里的防御工事,就是为了三日后的大战。你们分成数组,一半人去修整城墙,一半人去挖壕设坑。”他淡道:“我知道你们都筋疲力竭,全部人都先来这里取粮,伤得要紧的就去伤兵帐,其他人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是﹗”
白灵飞点了点头,又低声问:“援军已完巷战了﹖”
张立真凝神细听,见城内杀声渐敛,便答道:“应该完了。”
“半个时辰就将淮城收入掌中,这次来援的是一队精兵……领军者是玄锋还是源涛﹖”
“这支援军只竖了四割菱旗,可是交接的时候,他们有虎符和殿下亲笔军令,我见战事危急,便和老郭先赶来粮仓,来不及看领军的是何人。”
白灵飞闻言皱眉:“有虎符,但却没有帅旗﹖”
张立真微微一讶:“我见巷战时打照面的兄弟,都是两位将军手下的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