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般人碰见这种傻子定是拿了药就走,二两冬虫夏草足够买一箩筐的白芷了,可楠儿医者仁心怎能坐视不理任凭他给人胡乱拿药,便气冲冲道:“好险我是个大夫,若不然让别个来抓药岂不是要让你生生害了性命,不认药便罢了竟连字儿也不识,到底是哪个草菅人命的敢让你进药铺的?”
正骂着有一人从内室掀来进来,见柜子上满目狼籍净是褶子的老脸立时变得煞青,只听他说:“少爷诶我的祖宗诶哪有你这么糟蹋东西的,我不过就去个茅房的功夫怎么就让你弄成这样了,你给我赶紧出去若不然等老爷回来了我定要同他说说。”说着就去收拾,嘴里还念叨着:“不读书害死人哟……”
如此一闹楠儿连药也不想抓了,瞪了那人一眼就往外走,不料那人竟忙跑出来生生将人拦下,恬不知耻的说:“在下徐广白,敢问小娘子芳名家又住哪里,若哪日在下生了病也好去找小娘子问诊。”
楠儿得心应手的扫帚没随身带着,只能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我呸,像你这种目不识丁不知医理还敢乱抓药的人即便病死在我家门口我卫月楠也不会多看你一眼,赶紧给我让开,若不然有你好看的。”
楠儿一时气急将自己名字随口说了出来,故此才会有今日这一幕。
一听说是楠儿的兄长,他急忙将笑堆起:“在下徐广白,方才我有眼无珠冒犯了兄长,兄长莫怪,我这就给您赔不是了。”说完又作了个揖。
炑琰见这人倒也有趣,几日来的抑郁竟被他三两句话一扫而空,再扭头去看楠儿,只见她睁圆了杏目瞪着自己,炑琰识趣的避进屋去不再与其搭言,爱怎么闹由着他去就是了。常言道一物降一物,也是该有这样一个人代替自己来填补她清冷的日子。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回到房里,枕头底下还压着从雪夙战袍里取出来的东西,那是一只绣着金龙的黑色钱袋,这钱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弄丢的竟被他捡了去。钱袋人是一支镶嵌着翠绿玛瑙的冠簪,这个估计是他数次用召灵法祭力竭时忘记收回的,当日若不是他找到自己还不知会怎样,如此一想又觉得先前的疏离有些无理,雪夙本就没做错什么,无非就是同魔澈走得近了些。
那天在天河旁见他们并肩而行,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酸楚。
这酸楚从何而起?倒是像极了在世为人时知道左齐替暮烟赎身时的感觉,忌妒与不忿。左臂又在隐隐作痛,丑陋的疤痕覆盖了半个手腕,他将冠簪攥在手中细细看着,只觉倾注于上的一切无人能道。
经年流转,今日提昨日终不过邈若山河,此刻忆故人也曾并肩握手你侬我侬,却是已逝黄花。长生不老的意趣在哪里?永世不灭又如何?少了某个人的体温缺了一双睡凤眼,这七界便是永远沉寂在冰雪之中,冷入骨髓。
如此沉沉睡去,就连睡梦之中都渗着丝丝寒气。朦胧间听见窗棱‘吱呀’一声的开了,睁眼去看,见有一人从窗外飘了进来,雪色的长发被席卷入屋的一阵风扬起,夹杂着细碎的尘雪,炑琰惊猛的坐起身来,只以为方才见的是一场梦。
“你是谁?”
同样是落满了霜雪的面容,只不过这人的脸却并非是冷的,嘴角扬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不过于张扬也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那人缓步走上前来,将一只洁净的手从宽大的衣袖里伸出:“三太子,跟我走一趟吧!”
那人的指尖射出一道蓝光,下一刻炑琰便失去了知觉。
炢琰醒时正躺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这是一个很大的雪洞,壁上嵌着几颗拳头般大小的夜明珠,将雪洞里的一应陈设照得格外清楚,里面摆放着茶几桌椅,角落里摆放着一张石榻,格局像个普通的房间。他此刻正躺在地上,却并不觉得有多冷。
“醒了?”
寻声望去,只见那人穿了一身宽大的白袍,披散下来的雪色长发将半张脸都遮盖住了,因他静静的坐在角落里,这才让人难以一眼就察觉到。
“你是谁?”打量一番,如何也认不出此人。
那人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镶嵌在洞顶的夜明珠泛着淡淡的蓝光,正好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忽而将脸微微仰起,这才让炑来看了个清楚,若不是唇角的那抹笑意他险些要将这人看成是雪夙。极其相似的五官,羽睫与眉宇间似落满了尘雪,只有那一对眸子是碧色的。
“可看够了?”那人幽幽开口。
炑琰忙的将眼神收回,并站起身道:“你是谁?”
那人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身后的那面雪壁前,遂又从衣袍里伸出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用指腹在雪壁上写了两个字——雪鸢。
“我知道你认识雪夙,今日既请你过来了自己就不会瞒你,他是我弟弟。”
即便他不说,光看着两人的长相便也能猜出□□分,若不是血亲又如何能生得如此相似。
“我与雪夙认识一百多年,为何从未听他提起过你?”
雪鸢转过身来对他笑了笑:“雪夙与我失散的时候还小,别说记得我了,想必他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那他是什么?”
雪鸢坐了下来,端起一盏尚还冒着热气的茶不紧不慢道:“自然也是狻猊,只不过你见过的狻猊都是由妖王青矍所统领的,至于白狻猊知道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何况现如今七界之内就只剩我与雪夙了,知道的人自然就更少,想必他在麻罗山的那些年没少受排挤,必竟白狻猊都太强了,哪里是他们那些满身粽毛血统又不纯的家伙能比得过的。”
虽脸上时刻都带着笑,可那股子从骨髓里透出的傲慢却与雪夙如出一辙。
“你既是雪夙的哥哥理应去找他,何故将我抓了过来?”
雪鸢挑了挑眉:“怎能说是抓,我也就费了些力气将你扛回来而已,早知你这么弱我就不该亲自出马,随便使唤个一两百年的小白熊也能将你拿了来,都说金龙是七界之首,可依我看……”意味深长的将他全身上下扫视一遍:“难不成你们玉帝的修为也这么弱?”
这人不仅话有些多而且句句带着奚落,炑琰愠怒:“你抓来我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些吧!”
雪鸢轻咳一声言归正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此地离天庭一万二千里,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极寒之地,不论神佛妖怪都不愿来的鬼地方,当年我与雪夙便是在这里失散的。在那之前我们本跟着白熊一族,后来因青矍他们来驱逐,我当时还年幼只顾跟着逃命,一时忘了病着的雪夙,待我再回来找时他已不见了。”
炑琰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这人的话有几句是真,相依为命的兄弟竟也能忘?
雪鸢又道:“其实他被青矍捡走了也是好事,总比跟着白熊他们要强,每隔三五十年便要被驱逐一次,只因我们朝南多越了几百里,可知仙踪人迹灭绝的地方连条鱼都捕不着,我们若不往南走还不得活活被饿死。”
“怎么都爱吃鱼?”
雪鸢没理会他说什么,只自顾自道:“其实我一早就找到了他,几十年前我第一次去见他并告诉他我就是他哥哥,本想着让他跟我回这极寒之地的,可谁知他眼里就只有心上人竟连我这唯一的哥哥都不要了。”
炑琰诧异:“心上人?”
“后来他又当了元帅自然就更不可能跟我回来了,我原想着他在天庭也不赖,至少下次天界再来驱逐的时候他能卖我几分面子,不说叫他助我一臂之力吧至少不会跟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仙家一道欺负我们。前些日子青矍又来了,就他一个我倒还能凑合的对付,守住这几百里还是可以的,谁曾想前几日雪夙也来了,竟还带着个光头来,他们一左一右两大元帅我如何能招架得住?扬言让我们五日之内撤离此地,若不然就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你说,有个这样的弟弟岂止是心寒,早知今日当年我就该将他杀了。”说着眼底就泛起一抹寒光。
炑琰颦眉看他:“说了半天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何要抓我来,还有……雪夙的心上人又是谁,为何我不知道?”
“抓你来自然是同他们讲条件的,想你堂堂天界的三太子难不成还值不了这千八百里的地界?至于他的心上人……算了,看他别扭了一百多年我今日不妨就告诉你,也算尽一尽身为兄长的职责。”
被他这么一说炑琰更是一头雾水。
雪鸢起身行至床榻,从一旁案几上拿起一只锦盒,盒子里放着的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他双指捏着球道:“这珠子来头可不小,若是别人拿去倒也没什么用,可在我们白狻猊手里可就是件难得的宝贝,只看着便是,你心中的疑惑一会儿自然就揭晓了。”说罢就将右手从衣袖里伸了出来,皱着眉将食指咬破并将两滴殷红的鲜血滴至琉璃珠上
只见那珠子立时变成了红色,像是有了生命一般从雪鸢指间脱离,待它飞至洞顶又有一片红光映射在雪地上,而红光中即刻显现出一副影像。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炑琰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雪夙的房间,石壁上悬满了各样的兽骨,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石榻,石榻上面铺着一张白虎虎皮。原本空荡荡的房间突然走进来两人,其中一个已醉得不轻,整个人都靠倒在另一个的怀里,那个满头雪发的男子将他扶上石榻,为其脱了靴子后自己才翻身上榻。
过了一会儿,炑琰像是已经睡着,原本背对着他躺下的雪夙突然转过身来,落满霜雪的眉眼里竟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指尖绕起一缕金丝细细把玩,遂又用指腹滑过他的脸颊,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宝物,接着他又俯下身去,在炑琰唇上落下一个轻浅的吻。
“怎么会……”炑琰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这一幕,如何也不能相信那人真的是雪夙。
一阵烟雾缭绕,画面中依偎睡去的两人渐渐被隐去,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背影。
那是炑琰身为皇子澈时住的太子殿,左齐站在一棵照殿红旁,一朵朵妖艳欲滴的茶花被他纷纷折落,掉入泥土如血染般殷红。屋内红烛摇曳,只见两个身影缓缓纠缠在一起,而雪夙的指骨早已泛白,一株照殿红生生被他折去了一半的枝桠。
书房内,皇子澈将左齐圈在怀里正笑着说些什么,半眯着的睡凤眼立时睁开来,有惊诧也有疑惑。
再是荒漠的营帐中,成百上千的羽箭射来,左齐躲闪不及被一只箭矢射中,当他跪倒在地时有一人走了过来,手起刀落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顷刻间只见一抹神识从左齐的躯体中走出,依稀辩得那神识也是一头雪色的长发。
千澈死时只剩一副白骨,微弱的神识被一个白色的身影接住。
炑琰接连使用召灵法祭后倒下,在他合眼前出现的仍旧是那人。
许多个夜里,或大雪肆意或月朗星稀,或暴雨倾盆或闪电惊雷,始终都有那样一个身影久久立在炑琰居住的院里,他的战袍上染了血,有时是他的有时是别人的……
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是千澈时曾养过一只青色的兔子,为它的死还哭了整整一日。十三岁那天冬天,左齐忽染恶疾太医已宣布准备后事,他坐在屋外整整又哭了一夜,左季昀闻讯前来将人回了左府,后来听闻明明他已咽气竟又奇迹般的活了过来。痊愈后左齐又回了太子殿,为了庆祝他的死而复生,两人共同在院中植了一株茶花,再后来千澈只爱照殿红。
雪鸢将琉璃珠收进盒子里,并一脸玩味的看着那个已呆滞住的人。
“我一直都在找他,可他……”明明伤到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还知道他喜欢什么,几只兔子一株茶花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因为这些事物都与他喜欢的那个人串连在一起。他宁可亲眼看着自己为他怨恨所有人,看着自己为他剥鳞流血,却就是不肯说自己就是左齐。
雪鸢将脸凑了过来:“你是不是想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你他就是左齐?你是不是还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将元神附在左齐身上?又或者你最想知道的是他明明喜欢你却又不告诉你?还是说……”
炑琰向后退了一步:“你知道?”
“不知道。”
“……”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瞪我也没用,实话告诉你吧我这弟弟打小就怪异得很,以前他特别喜欢一头小白熊,但他从来没找小白熊说过一句话,并且一见到小白熊就躲,别人是不知道可我却是看在眼里,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说……”碧色的眸子转了转,似在回忆着什么。
炑琰一脸焦急的看向他:“他说什么了?”
“很丢脸。”
“什么?”炑琰只当自己是听错了。
雪鸢正色道:“丢脸啊!他觉得告诉小白熊自己喜欢他是件很丢脸的事情,故此才一直没说,我估计也正是因为这个他才一直没告诉你的。”
“你这是在说笑?”
漫不经心绕起一缕雪发:“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这弟弟就是这样,你若只一味的想他何故如此何故那般,那你永远都不可能弄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炑琰已有些坐不住了,与其在这里同他讨论一个没有结果的问题,不如直接找雪夙问个清楚明白,如此想着便已开口:“我要去找他。”
说着人就已经在往外走了。
“站住……”声音并不大却有着不容忤逆的压迫感,他只轻轻一指门便合了起来,炑琰愠怒道:“你想做什么?”
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你当我大老远将你扛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我弟弟的心上人是谁?真当我爱操那闲心过问你俩的姻缘?只不过闲来无事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你啊就好好在这儿待着,等五日期限一到我就押着你去见他,只需看他怎么做,你心里的疑惑就全能解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
雪鸢淡然一笑:“你有选择吗?”
话说炑琰也不知被囚禁了多久,想逃逃不掉想打也打不过,这段时间只见雪鸢进进出出却也分不清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偶尔会有个孩童送吃的进来,清一色的鱼且全是生的,好在他本是仙体进不进食都无所谓。雪鸢时不时出去一趟,回了雪洞倒头就睡,可怜他只能将两张椅子并在一处将就着睡下,明明是用雪堆成的屋子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五日期限终于还是到了,雪鸢用一根捆仙绳将他绑了起来,炑琰挣了一会儿如何也挣不脱,其实这么做纯属多余,在雪鸢面前他没有抵抗的余地,必竟他太弱了。
出了雪洞,但凡看得见的地方皆是白茫茫一片,许多白熊在冰地上走着,雪色的毛发与这皑皑大地倒也相衬得很,有些已能幻化成人形,眉发与眸子竟与雪鸢是一样的。有个岁数不大的白熊一直跟在雪鸢左右,看着很是乖巧,雪鸢一个眼神扫来他便将炑琰绑在了一根巨大的冰柱上。
日升中天,素白的天地间架起一道彩虹,冰凌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四下无风,静谧无比,只有白熊潜入水中激起的浪花声,再爬上来时嘴里总衔着一只或大或小的鱼,这时在一旁等待着白熊们要么原地翻滚几圈要么凑上前去一阵亲昵,分不清是慈乌反哺还是老牛舔犊,如此景象竟与人间无异。
忽而一阵骚动,原本四散在冰地上的白熊通通朝雪鸢这边聚集,逆光看去只见彩虹之上有大片云朵飞来,上面站着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为首的是雪夙与魔澈。
雪鸢勾起唇角,修长的食指在雪色发丝上打着圈圈,他打趣着道:“你猜我弟弟一会儿见了你会做何表情?”
他的注意力全在雪夙身上,哪里又听得见他在说什么。
雪夙身穿一件银色战袍,脚下是一双青月靴,雪色的长发用一根缀着彩色凤羽的发带高高束起,他手执长剑而来,原本波澜不惊眸子却在看见绑在冰柱上的人后显现出一丝惊愕。
雪鸢的一只手早已变化成兽爪,他一把扼住炑琰的咽喉,换下平素的漫不经心冷冷道:“我的好弟弟,我劝你还是站在那儿别动的好,若不然我一不小心伤到了三太子你可就没办法和玉帝交待了。”
这时魔澈也赶了过来,只见他满头青丝已全数剃去,身着一件青灰色僧服,胸前挂着的仍旧是那串佛珠。他将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则不停的捻着珠子。
雪鸢看着他俩道:“青矍呢?他今日怎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