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过先例,昭月王迎娶了议文馆大学士为男王妃,此后,但凡昭月王世子迎娶男妃,必定先将其封为议文馆大学士。
辛沐觉得心口又酸又疼,船舱中的空气让他压抑得无法喘息,他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桌上的一壶凉茶,茶水将辛沐的衣衫全部浸湿了,可辛沐完全顾不上,只道了声抱歉,便扭头出了船舱。
辛沐一口气跑到船尾,这才觉得胸中不那么闷。
他有些想哭,可他向来不善于哭,眼眶干涩得许久都没有流下泪来。
缪恩在看到信和诏书上的内容之后,怔楞了半晌,而后才站起来,走到船尾去看辛沐。
“夜间风大。”缪恩说着,便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搭在辛沐的身上。
河风将辛沐的头发吹得飘扬,他背对着缪恩,肩膀轻轻抖动。
“父亲什么都不说……但父亲什么都知道。”辛沐喃喃自语,眼里却全是泪。
缪恩目光深沉地看着辛沐,双手颤抖着,始终不敢去碰辛沐一下。
父亲怎么会不知道儿子的心思呢?他对辛沐有情,父亲一直都知道,所以才会写下那封诏书。褫夺了辛沐的姓氏和爵位,他以后便不再是依索家的人,也不是缪恩的弟弟,又亲自封了辛沐为议文馆大学士,若是缪恩想要迎娶辛沐,便没人敢说三道四。
父亲早已亲自为二人定下婚约,可谁都想不到如今一切会是这样。
辛沐转过身来,拉了拉身上缪恩的衣衫,眼神便柔和了,他突然走进,红着脸一把抱住了缪恩。
缪恩瞬间变身体僵直。
从前辛沐还未开窍,未曾察觉自己对缪恩与旁人不同。见面时便想黏着他,不见时便会一直挂念他。辛沐不知情爱,便只觉得那是兄弟之谊。而父亲早就察觉了,便为两个儿子做好了以后的打算。
辛沐想,走过了许多弯路,如今还算不晚,他还有机会抱着二哥,将这些年来未曾说出口的话,全都说出来。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勇气,才敢做出这样与他性情相悖的举动。
“二哥……”辛沐带着些颤音,抬起头看着缪恩,缪恩也看着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得能再彼此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远远望去,就像是他们拥在一起,动情地亲吻。
于是,刚到河岸边的容华,瞧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他看到辛沐主动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距离太远,夜色中根本看不清那个男人是谁,但他能猜到那个男人一定是缪恩。
容华瞠目欲裂地看着那两个人,狠狠地一抽马鞭,便将胯-下的骏马赶入了河滩之中,马蹄踩得鹅卵石哒哒作响,抖动间容华的伤口又裂开了些。
骏马行至河边,见水便有些怕,踟蹰着不愿继续上前,正此时,容华便看见了辛沐抬头,吻住了缪恩的唇。
容华顿时像是被雷辟中了一般,陡然就僵硬在了原地,他瞠目欲裂,眼睁睁地看着辛沐和缪恩亲密地拥吻,眼前发黑,像是随时都会晕过去,但偏偏那刺目的画面他看得清醒。
辛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这时候侍卫们才赶到,七手八脚地扶住在马上摇摇晃晃的容华。
其他人根本入不了容华的眼,他就一直看着辛沐,声音嘶哑地叫辛沐的名字,但那充满眷恋和悲伤的声音被河风吹散了,根本到不了辛沐的耳畔。
辛沐依旧抱着缪恩,依旧看着他。
“二哥。我……”
“辛沐。”缪恩缓缓地开口,而后双手慢慢移到辛沐的肩头,轻轻将辛沐给推开了些。
辛沐松开了,不解地看着缪恩。
缪恩喉痛滚动,很久之后,才沉声道:“我不能……不能对不起成壁。”
辛沐的双手猛然顿住,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瞬间又出现了。茫然、伤感、无措……各种纷乱的心绪让辛沐喉头发苦,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成壁……李成碧……成壁公主?”
缪恩别过头,面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些。
辛沐突然明白了代昂卓昏死之前想对他说的话。
缪恩已经成亲了,和越国公府的成壁公主成亲了,大昇的皇帝亲自赐婚,为了两国的邦交,为了昭月的子民,他成亲了。
辛沐的脑子想明白了这件事,但他的心始终接受不了。他的表情仿佛没有变化,只是眉头轻轻的一点颤动,嘴角微微的一点紧抿透露了他此刻那无法言说的伤心。
二哥成亲了。
辛沐想声嘶力竭地问为何会是这样,但他开口声音没有一点起伏,仿佛他根本未曾受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的影响,仍旧是波澜不惊。
“何时?”辛沐问。
缪恩微微睁大了眼睛,道:“你……你不知?”
辛沐摇头,却有很多画面在脑海中浮现。
容华、至真、敏儿、代昂卓,曾经似乎都想过要告诉自己这件事,但到底他们还是没有说,他们都有各自的缘由没有开口,于是便辛沐给推到了这样窘迫的境地。
辛沐不知,若是知道,怎会作出如此可笑的事情?
辛沐慌忙退了两步,人已到了画舫边的围栏之上。
“辛沐,小心!”缪恩喊了一声,立刻拉了拉辛沐的手,将他给拉回来,片刻后,他又松开了手。
辛沐茫然地站着,没有语言也没有动作,缪恩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也始终说不出合适的话。
二人又陷入了无言之中。
好久之后,辛沐才重新抬起头,用翻红的双眼看着眼前的缪恩。
从前不懂,辛沐悲伤地想,如今懂得之时,已经晚了。二哥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但他们有缘无分,错过便是错过。
辛沐再次埋下头,突然有些想笑。
笑这可叹的命运,笑自己的的后知后觉。
缪恩看着辛沐苍白的脸,心口一阵阵地疼,他何尝不想抱住辛沐,将那么多年深藏于心的苦恋都倾诉出口,可他怕自己一开口便会控制不住,都错过了,再多说什么,都是徒增痛苦罢了。
今夜便是最后一夜,他能这样看着辛沐。
直到那河畔的喧嚣将二人之间的沉默打破。
不远处一艘画舫上传来姑娘们的惊叫声,一个男人从河畔跃起,飞身上了一艘画舫,他突然落下,又受了伤,血滴得到处都是,姑娘们吓坏了,在并不宽敞的画舫上四下奔逃。
缪恩见状便不得不一把搂住辛沐,将他护在身边。
“你放开他!”容华的嘶吼声猛然穿透了层层的尖叫,传到了辛沐和缪恩的耳边。
辛沐还没能从方才的震惊和悲伤之中缓过来,一时便有些呆,木然地看着远处的容华,可在模样落在容华的眼里,就是另外一幅景象了。
容华看见辛沐躲在缪恩的怀里,给予了缪恩全部的信任和依恋。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都快要死了,辛沐都不看一眼。
容华胸中气血翻涌,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吐血。他的伤口已经全部裂开,但他完全感觉不到疼,只是生理上的虚弱在阻止他再次腾空而起。
第63章
缪恩用黑布将脸蒙住, 而后立刻下令让护卫划船赶往对岸。即使容华知道他是缪恩, 他也不能公然以昭月王的身份和容华打起来,便这样心照不宣地捂住脸,仿佛这样他便成了另外一个人。
辛沐无暇顾及眼前的紧张,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为了辛沐的安全,缪恩便一直揽着辛沐的肩膀,将他给送回了船舱之中。
容华看不见辛沐之后,整个人便更为焦躁,他强行忽略腹部的剑伤, 正待再次跃起之时,一批侍卫赶到,急忙摁住了他的肩膀。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不可冲动!”
“您要保重身体啊!”
“国公爷,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为了大昇,您无论如何都得好好活着啊!”
那些声音吵得容华头都快要裂开了,他根本不想听, 也不想管任何事, 他只想将辛沐寻回来。
他只想拉着辛沐的手,好好地看着他,告诉他,你是我的妻, 我会爱你, 疼你, 再也不伤你了,你回来可好?
在他这样幻想着的时候,侍卫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大胆的侍卫,猛然抬手将容华给敲晕了过去。
容华昏迷前能记住的最后一幕,便是辛沐吻住缪恩的那一刻。
*
上岸之后,辛沐看见侍卫们将容华抬进了船舱,个个都十分紧张,想必是容华的伤口又裂了。
辛沐自顾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想容华的伤势,只是浑浑噩噩地跟着缪恩一行人躲避,几人骑着马,出了河滩之后又走了许久,赶到下一个小镇找到个无人造访的破落庄园暂且躲避。侍卫们迅速在正厅之中打理出一块可下榻的干净角落,又用衣裳简单铺了起来,而后便悄悄退下。
只剩下辛沐和缪恩两人面对面时,辛沐才渐渐从方才那种状态之下回过神,他不再直视缪恩,眼神变得有些闪躲。
缪恩也不再看辛沐,盯着火堆说:“方才有探子回报,山上也小路也被戒严了,今夜怕是出不了越州。我已命人再去找新的路,如若不行,明日夜里便只能硬闯白马关了。”
辛沐点点头没应声,缪恩便继续说:“你去那边睡一会儿吧,今夜只能这样讲究一下。”
辛沐对着缪恩拱了拱手,说,“哪里有让臣子安逸躺着,君上却在一旁看着的道理。”
缪恩突然意识到辛沐对他用了尊称,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暗暗看了眼辛沐的表情,最终还是点头,转身走到榻前躺下,辛沐恭顺地看着他躺下,自觉地走到了那一群侍卫落脚的地方。
缪恩心中难受,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刀尖上一样,今夜是无法入睡了。
而辛沐也无法入睡,一直盯着火苗,异常清醒。
同样无法入睡的,还有仍旧在画舫上的容华。
处理好伤口之后不久,容华便清醒了过来,他的身体十分强悍,这伤不至于要他的命,但他今夜是无论如何都起不来的。
容华躺在船舱中的小榻上,一直瞪着血红的双眼,连大夫都有些怕他,小心地给他诊治着。
他手下的侍卫到还算是机灵,一拨人回了越州城请应心远过来,一拨人赶往河岸继续去追,而后平稳地将这艘画舫驶向了对岸,停在岸边。
一侍卫回了船舱禀报,说是最迟明日中午便能将应心远请回来,但容华对此丝毫不关心,咬着牙问:“可寻到了他?”
侍卫回答:“我们的人已将去昭月的路全部封死了,今夜他们暂且走不了,应当在对岸的小镇落了脚,属下正在命人寻。”
容华咬牙道:“要快。”
侍卫应声退下,容华便只能听见河浪拍打河岸的声音,脑海中全是辛沐。
夜已经很深了,今夜辛沐会在哪里?他和缪恩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辛沐也会像从前黏着自己一样去黏着缪恩吗?会在他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会害羞但是直白地诉说爱意,然后……
一夜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容华的心都快要被自己这些瞎想的画面给揉碎了,但他就是停不下来这些猜测,越想越是痛苦,越想越是清醒。
便是一夜过去,而后又是一天。
第二日的傍晚,缪恩的护卫找到了另一条小路,护卫们好马匹,便准备趁着夜色离开。
在那废旧庄园的门口,缪恩翻身上马,而后朝辛沐伸出手,道:“辛沐,上来。”
辛沐站在原地,并没有接着缪恩的手上马,而是定定地看着缪恩。
要回昭月吗?辛沐在心中问自己。
缪恩反应了过来,又慌忙收回手,让另一骑马的护卫将手臂递过去。
但辛沐依然没有接。
缪恩有些急,道:“辛沐,你随二哥回昭月去,你是无辜的,我会为你平反。”
辛沐轻轻摇头,道:“不必了,父亲知道我为他报了仇就好,我不在乎其他人如何看我。”
缪恩又说:“那你也要同我回昭月,否则你能去哪里?”
辛沐再次摇头,看着缪恩,突然轻轻笑了。
他不回昭月了,于是这个世界哪里他都可以去。
也就这片刻的功夫,辛沐已经作出了决定。
是遗憾也好,是无奈也罢,错过便是错过,他该放下二哥了。
缪恩看着辛沐的表情,也明白了辛沐心中所想。辛沐是骄傲的,既然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他便不会再回去。劝他没有用,缪恩了解他。
缪恩断断续续道:“可……可你也要这里,容华……”
“无妨,二哥,你走便是,他不会伤我。”辛沐顿了顿,继续说:“我随你一路,怕是很难回昭月。你是昭月的王,不便在此处和容华起冲突。况且大哥行刺容华一事还未解决,若是他以此为由,诬陷你与大哥是一伙的,事情便会更加麻烦。”
缪恩只剩下沉默,沉默地面对这世事无常。当日他让辛沐离开昭月,是真的以为辛沐对容华有情,若他知道那只是中毒而不是出于辛沐的本心,他说什么也会将辛沐留下,说什么也不会同意联谊。若不是辛沐的信,他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知道,原来他们曾经是两情相悦,可命运没有给他们机会。此次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过来,就是想将辛沐带回去的,即便他们已经错过彼此,他也不想再看辛沐受苦。他愿意将那些曾经的感情深埋于心,以哥哥的身份照顾辛沐,可惜的是,辛沐不愿意。
他当日让辛沐离开,就注定了今日无法将辛沐带回去。
再多费唇舌也是枉然,缪恩比谁都了解辛沐,他闭上了嘴,将千言万语咽了下去,憋得心中一阵阵的苦。
辛沐正了正脸色,站在原地对缪恩行了个臣子的大礼,恭敬附身道:“吾王万福。”
缪恩只觉得眼眶发酸,可他什么都没说,咬着牙勒转马头。
辛沐仍旧将额贴于地,没再抬头看一眼。
第64章
直到那些喧嚣停下,辛沐确定缪恩的身影已经看不见, 才站起身来, 他没有向缪恩远去的方向看去, 而是转身走向了反方向。
但具体是往哪里去,辛沐也没有头绪,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累得停下之时, 眼前正好有一家客栈, 门口挂着面旗, 上边儿写着大大的“酒”字。
辛沐站在门口瞧了一会儿, 见那客栈清清静静没什么生意, 可掌柜夫妻二人依然是满脸幸福地说笑着, 也不知怎么的,辛沐突然就想进去看看, 也想尝一尝这家的酒。因而他便不再往前,径直跨进了客栈大门。
客栈中的两位小二和掌柜夫妻看着辛沐都呆了。这位客人实在美貌得不似凡人, 但他此时有些狼狈,而且周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冰冷气息,脸色也苍白得可怕。掌柜有些忐忑, 名小二将客人给领进了客房,正要询问是否需要用膳或沐浴时,那客人却要了两壶酒。
小二拿酒时在心中腹诽,这美貌客人的表情,像极了村头李二娘被丈夫休了时那般失魂落魄。说不好便是被抛弃了, 所以才这样可怜兮兮地跑到这个小地方来找酒喝。但他转念一想,这客人这般美貌,又这般气质出众,谁若是辜负他,可真是天大的傻瓜。
小二胡乱想着,又有些可怜这位客人。送来了两壶花雕,又胡思乱想着退下了。
辛沐还不知自己被人可怜上了,倒了一杯独自喝着,可觉得没尝出什么味道来,他索性丢开了杯子,拿着酒壶直接往嘴里灌,这般也仍旧觉得那酒没有味道,寡淡地像是白水一样。
辛沐觉得连那酒都在与他作对,便丢在一边,将父亲留下的信和诏书拿出来摆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看,好像那可以看出什么花来,后来辛沐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方才喝的酒,这事儿劲头才上来。
醉酒的感觉并不好,但至少暂且让辛沐逃离如今他不想面对的窘迫景象,他陷入了沉沉的梦中,而后便再也感觉不到心酸了。
*
容华找到这个小客栈的时候,辛沐正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客栈的床上静静地睡着。
容华将整个客栈都给封锁了,而后独自一人走到的辛沐的房门口,他脚步很是缓慢,而且是一直在压着自己的心绪。
他不知道若是打开门看见辛沐和缪恩在一起,会不会失控。
他屏住呼吸,用微微发颤的手推开了房门。
索性瞧见的是辛沐一个人,他喝醉了,在床上躺着蜷缩成了一小团,手里捏着两张纸。
容华只觉得心中的大石落了地,他悄悄走上前,跪在床边轻轻握住了辛沐的一只手,而后他才看见,辛沐手上拿着两张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