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妖道人皱起眉,他紧紧的盯着一云的脸,摇了摇头:“整个天羽城只有一个名叫洛霞的村子,村子里一共一百零八口人,在五年前的一日尽数暴毙。”
他慢慢的吁了一口气,叹息般的说道:“女妖狡猾异常,她过往之处,但凡久留的地方,见过她的人,皆会被她剜心破肚,或是用邪术召来瘟疫,杀人灭口,所以我和师傅追踪她许久,也没有找到她的蛛丝马迹。近来我与师傅到了天羽城,偶尔见到了街上卖画的字画摊,看见上面有她的画像,这才知道她竟然躲在了天羽城里。”
一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定定的看着一脸愁容脸色苍白的除妖道人,心尖发颤,手脚麻痹,慢慢道:“你一定是骗我的。”
除妖道人掀了被子起身,他朝一云温和道:“姑娘,今日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是你该是要知道,刚刚所说,句句属实。姑娘若是不信,大可下山去问。”
一云慢慢的抬头看他,半响才说道:“你们所追的那个女妖,叫什么名字?”
她的面容极其平静,几乎是濒死的绝望。那个除妖道人略一思索,慢声道:“师傅说女妖怪谲,外貌变化千万,名字也变化多端。但我曾听师傅说过,那个女妖,曾经叫做.......掠影。”
一云静静的送走了除妖道人,她缓慢而镇定的收拾了东西,从马厩里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冷静甚至淡漠的下了山去。
下山的小路有数条,竹林潇潇,风掠过,竹叶纷纷。她在路上看到了除妖道人的尸体,除妖道人不过是早一云半个时辰出发,如今便已经横躺在这里,暴尸荒野。
一云站在除妖道人的尸体旁,神情恍惚,她脑袋有些昏沉,又似乎头痛欲裂。她定定的看着除妖道人瞪大的眼睛和凝固在脸上愤怒的神情,寂静无声的握紧了手里刻着明字的双龙诀环玉佩。
错掠影一定是惊慌失措,她不知道自己布置了这么多年的局在一日疏忽下便出了差错,让那落网之鱼逃进了她为一云布置下的金丝囚笼,告诉困于其中还自以为快活的金丝雀,她错掠影是怎样一个人。
她一定是慌极了,才会连尸体都没来得及掩藏,便去往了那竹林。
一云站在那尸体旁边,寂静无声的蹲下,替他合上了眼睛。
她觉得自己好像换了一个人,冷静到连自己都不敢置信。她没有大哭,没有崩溃,她只是觉得疲倦,骑上马,沿着下山的小道回到了天羽城。
直到她真的去到了记忆里的那个洛霞村。她束起头发,戴上玉冠,一路打听着回到了落霞村,她望着那已经成为乱葬岗杂草丛生的洛霞村,沿着儿时的记忆,牵着小红枣马,慢慢的走到了溪边,在竹林下面,听着风掠过竹林时潇潇的风声,悄无声息的笑了起来。
她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云了,可片刻后,她却跪在地上,手指紧紧的抓着那松软细净的砂石,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的浑身发抖,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手指抽搐,几乎扭曲。她捂着胸口,拼命的撕扯着自己的衣裳,在那心口留下了几道淌血的抓痕,似乎要把那颗心剜出来,才能纾解自己胸腔里的痛苦。
染了瘟疫的村子是没有药师敢进去的,整个村子里的人,她所熟悉的父母,她隔壁爱笑的三娘,还有从小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三虎,他们在受尽折磨后同一天里接连死去。蚕吐丝时的沙沙声,梭织穿过踞织机时轻柔的声音,母亲哼唱的童谣,父亲放在一云头顶温暖而粗糙的手,一同被错掠影带来的瘟疫埋葬在了这片野鬼哭号风声凄厉的乱葬岗。
后来的事情,便是本尊和赤炎所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了。一云用那块刻着明字的双龙诀环玉佩冒充了那个除妖的年轻道人,认祖归宗回到了明府,之后借着这层身份拜入了九岭神山,逃避错掠影的追踪。
本尊和怀里的赤炎听完了一云的话,都是一脸唏嘘。一云跪在地上,肩膀抽动,声音压抑,她低着头,本尊清清楚楚的看见她的泪落在地上,渗入暗红色的木板之中。
我低头看了看赤炎,她眼里也有些黯然,兴许是替一云往日里那些无辜惨死的人儿感到惋惜。似乎察觉到我在偷偷看她,赤炎抬起头,湿漉漉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着我,在我手心里写道:“我怎么感觉你今天老是在偷偷看我?”
我咳了一声,自然而然的挪开眼睛,重新将目光挪回到一云身上:“那是错觉。”
面前一云还兀自跪着,见赤炎两只大眼睛朝我眨巴,投之以你在偷看我你以为我不知道的眼神,本尊连忙挪开眼,朝一云冷淡道:“本尊对你和那错掠影的恩怨情仇没什么稀奇的,我只是想知道,当年错掠影是如何逃过诛仙台一跳,活到如今的?”
这世上,没有比诛仙台更难熬的刑罚。本尊想知道,她错掠影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在诛仙台之罚下,还能保得缙云公主一魂一魄。
第36章 君生我未生
在我眼里, 错掠影就是个疯子。
如今本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这个落难的美人也没有露出丝毫的怯色。错掠影被铁链束缚着身体, 手指粗细的玄铁镣铐将她的手吊在两旁, 她腰际以下都浸入水中,湿漉漉的衣裳紧紧的贴在曼妙的躯体上,两边淋漓的黑发在腮边一缕缕的紧贴着肌肤, 透出别样诱惑的美来。
这般昏暗的房间里,四周石壁坚不可摧,这镇妖塔的最底层里,旁边一路引我们进来的两个看守弟子低眉顺眼候在旁边:“仙君要是有事要问, 问便是了。弟子们在外等候, 若是有什么吩咐, 只需喊一声便是。”
本尊点了头,他俩互相看了一眼,立刻退了出去。
本尊站在水池边打量着池子里的美人,这镇妖塔九九八十一层, 镇在下面的都是些青面獠牙吃人成瘟的妖孽, 整个镇妖塔呈六角玲珑状, 四面开着窗,却不是为了采光用。那些开着窗的房间里都寄居着一种仙藤草, 那仙藤草状若幽谷兰, 却是兰中仙品。这草需得每天吸收日月精华,待它生长了三百年之后,仙藤草上会开出一种形状娇小洁白的花, 那每朵花中间都有一条长达数丈的藤丝,那藤丝沿着窗口爬出,在镇妖塔外的石壁上相互交织成网状,平时柔软如丝,遇到妖气之后却会变得坚硬逾铁,镇妖塔里妖物千奇百怪,他们至今仍然在里面安分守己越不出这塔来,仙藤草在其□□不可没。
四周除了烛火照亮的水池,再看不见其他的。错掠影被吊在水中,神色却还是慵懒自如。她微微抬头看了看我,又将目光挪到我怀里的狐狸身上,嘴角慢慢扯起一个笑来:“不知重华尊下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又湿又冷,总不是为了我这么个没用的木头吧?”
她稍微动了一动手腕,身体上也跟着细微不可辨的挪了一下,水池里平静的水面刹时荡开一阵波纹,水面碎成了一潭波光粼粼。我抱着赤炎站在这旁边的玄铁台上,冷眼旁观:“一云她死了。”
错掠影的目光本来在我身上,如今听我面无表情的这样一说,她的目光稍微滞了片刻。
我看到她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恍然的闪过一阵说不清的感情,半响之后,她站在水中,明明是被吊着胳膊陷入困境的那个人,却丝毫没有身为困兽的自觉,冷漠而绝对的说道:“不可能。”
她说的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迟疑。我站在玄铁台上,微微低下头倨傲的看着她,慢条斯理道:“你不就是等着这一天的么?”
错掠影抬头,她纤细的颈子上看得到淡青色的血管,因为仰着头的缘故,锁骨之上一条美人筋凸起,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躯壳。她仰头看我,半响才轻蹙起眉毛,冷冷道:“重华殿下,你可真不适合骗人。你和恩人相处了那么多年,她的□□,你连万分之一都没有学到。”
本尊不耐烦了,抱着赤炎,垂着袖面无表情:“别张口一个白珏,闭口一个白珏,她已经死了,就死在我的这双手上,即使□□,又如何?”
怀里的赤炎抖了一抖,我悄无声息的将五感调息,将她的神色微妙变化收入眼底。她的尾巴根颤了一颤,旋即又装作若无其事的贴在我怀里,还比刚刚贴的更紧了。
错掠影瞪大了眼睛,她跳下诛仙台之时我与白珏还维持着表面的一团和气,这几万年我估摸着她也没有回过天庭,自然是不知道此事的。
她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了一点破裂的情绪,那池水里光影破碎,错掠影往后稍微退了一点,慢声道:“怎会?怎会?”
她抬起头,看着我,目光惊疑不定,这个美艳蛇蝎处事波澜不惊的人偶,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一点动摇。
赤炎看着她,又回头看看我,从我怀里跃下去,蹲在水池旁边也遥遥望着错掠影。
本尊倒是随她去了。
错掠影的脸突然平静了下来,她看着我,像是笑了起来,她悲凉的望着我和蹲在旁边的狐狸,目光像是在可怜一个傻子,慢慢怨毒开口道:“杀了她?杀了她?话可是真是说的轻巧,这世上我错掠影唯一敬重的人便是白珏,你杀了她,你竟然杀了她?重华,我诅咒你,你一定会后悔一辈子,我告诉你,那一日她放我一条生路之时,她在我耳边说,她说她心里..........”
本尊心神微动,正面露凝重听着她的话,前面白光一掠,赤炎竟然不知何时化作了人形,不知怎的,哧溜落进了面前池子里。
她背对着我跌落池中,那错掠影的话还未讲完,看到了赤炎化作人形的脸,目光顿时瞪大了。她话还没说完,便像是被人掐住了一半卡在了喉咙里再吐不出来半个字,神色怪异,活像见了鬼一样。
本尊脸一黑,但已经顾不得逼错掠影继续说下去。不过是片刻,我便将赤炎从池子里捞起来,放在玄铁台上。
真是摄人心魄的一张脸。
在落入池中的那一刻,本尊便知道赤炎这小狐狸崽子肯定是故意的,白衣掠影而过,她伸了一双纤细的胳膊,稳稳当当的抱住我的脖子,还故作柔弱溺水的往上蹭了一蹭。
在她的鼻子柔软的蹭过我的锁骨的那一刻,本尊情不自禁的抖了抖小心肝,原谅这池水太凉,脖子处又分外敏感,不过是碰了一碰,便是心跳不止。
我抱着她跃上石台,赤炎闭着眼睛装溺水,看我目光冰凉似剑,半天才故作虚弱的迷糊睁开眼睛:“啊,重华,我刚刚怎么了?”
语气分外天真无邪,配上她那副欢喜无比的表情,本尊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信了。
我抱着她,朝她冷淡一点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森森白牙:“没事。”
她尴尬而偷偷的傻笑起来,如今时刻,我已不想问她为何突然变成人形。看着这张明明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我恍惚间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像刚刚那般畅快而肆意的咧嘴说笑。
不过是刹那间,本尊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刻又恢复了往日平淡的模样。
赤炎避开了人形这个问题,察觉到我的手还揽在她的腰上,她笑的更天真无邪了:“你救了我四次,你说我要怎么报答你?”
她美滋滋的便要往本尊怀里钻,本尊将她打横抱起来,冷冷道:“我问她的话还没有完,有些事等会儿再说。”
她身上湿漉漉的,躺在我怀里,头靠在我肩膀上,闭了闭眼睛,心里虽然小开心,脸上却还是一本正经道:“重华你要问她事情,那你先把我放下来。”
这镇妖塔下寒气森冷,她刚刚落入水中,衣衫尽湿,贴在单薄的身体上,自己还在情不自禁的发着抖。
我抱着她,寡淡的说道:“这玄铁做成的地台寒气逼人,你若是想生场大病,放你下来也无所谓。”
她生的单薄,身体纤细,抱在怀里没什么重量。也兴许是我以前做天界将军的时候练就了一身神力,力能扛山,这点重量在我怀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也是确确实实的重量。
面前的错掠影半身浸在水中,像是看到了九霄星辰陨落一般激动,挣扎着手上吊着的玄铁镣铐,往前在水池中艰难走了一步,朝我怀里的赤炎略微提高了音量,神色激动:“白珏仙子!”
赤炎抬头看她,那一刹那,错掠影的神色先是迷茫,继而打了个寒颤,她定定的看着我怀里的赤炎,像是不敢置信的慢慢道:“白........你不是白珏仙子...........你是谁?”
她迷茫而震惊的看着赤炎,半响脸色平静下来,低声道:“你不是白珏仙子,可你为何与她长得如此相像。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的晚了~爱你萌~晚安~
第37章 君生我未生(八)
她的眉眼低沉, 似乎很迷茫。
赤炎在我怀里朝她望, 眉眼灵动而带着一丝狡黠, 她定定的看着错掠影, 慢慢开口道:“我是重华的狐狸,是她的人。”
语气自豪,行事大胆泼辣。赤炎这话说的如此肯定, 本尊惊呆之外,差一点就信了自己是个磨镜。
本尊手一抖,差点把她从怀里摔下去。吊在水中的错掠影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茫然的微微张开嘴, 望向我, 盯了半天又将目光挪到赤炎脸上, 看她神色自豪,艰难道:“重华的狐狸,她的人?”
她哑然了半响,见我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 苦笑起来, 慢慢的吐出几个字道:“重华殿下, 你可真是好兴致。若是心里对她没有半分情意,何必找了一个同她一模一样的人在身边呢?”
赤炎在我怀里, 见我没有反驳的意思, 继而抬了鸿鹄一样细长的脖子,湿漉漉的黑发贴在她晶莹剔透的肌肤上,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阵眨巴:“我是我, 她是她。错掠影,你也看见了,重华不想你提起那个叫白珏的,我也不喜欢,你不必自讨不快活。”
刚刚听到错掠影提起白珏当初在她耳边说的话,本尊心神微动,几乎要下意识的问出口。若非赤炎落水打断,想来我已经知道了。
可如今赤炎这样一说,我更没有问出口的理由了。想来那也不是好答案,白珏已在我手下魂飞魄散,就算知道了白珏那日要说的话,也不过是徒留悲叹。
错掠影站在对面的水池中,看着赤炎的那张脸,赤炎在我怀里打了个喷嚏,轻微的像是小猫一样蜷缩在我怀里,抬了脸,对我说道:“真冷。”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衣衫上薄雾朦胧,转瞬衣裳上滴答流淌的水被内力蒸发了个干净。我低头看她,赤炎却有点不好意思,脸蛋上透着一抹红晕,微微躲避了我的眼睛,慢慢说道:“重华,你的手真暖和。”
我面无表情道:“自然。”然后默默撤了手。
错掠影被吊在池子里,里面一池镜面碎成了波光粼粼,她轻微的颤抖了片刻,而后抬起头,朝着我慢慢道:“重华殿下,白珏仙子真的死了吗?”
她问了这个问题,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傻,自嘲的笑了笑,叹息道:“是我糊涂了。我该知道,那一日白珏仙子去了,就永远不会有好结果。她偏不信,她说她已经备好了退路,可这世上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哪里有什么退路呢?”
她低下头,默默垂着眼眸:“我与她感同身受。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迷又如何,清又如何,就算是白珏一时糊涂,与魔界有所牵连,本尊也不会计较。我可以包庇她,可以百般不情愿的听她的话,当那不战而降的懦夫。
这世上我什么没有迁就过她,她抢我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心上人我不过是和她置气几天而已,我可以成为全天下的笑柄,成为全天下所不齿的懦夫,我重华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豁出命的事情都可以为她做,可为什么。
可她为什么要害死二哥。
害死我这唯一的亲人,待我情真意切,至亲的二哥。
本尊冷淡的抬了眸,朝错掠影道:“你说说,你是怎么从诛仙台下逃过这生死大劫,还顺带将缙云的魂魄保留了片缕?若是你一个木偶,存乎六界之外,游离生死之外,你有这奇妙本事,我倒是不稀奇。不过缙云的魂魄,你又是怎么让她逃过魂飞魄散的?”
错掠影站在水池里,她瞅着自己在水面的倒影,冷笑了一声,桀骜的朝我扬起头:“凭什么告诉你?”
我皱了皱了,没想到这个错掠影是个不怕死的主,到现在还嘴硬。赤炎在我怀里,黑白分明的瞅着错掠影,慢慢开口道:“错掠影,刚刚重华告诉过你,一云死了,但现在在那个躯壳里的,你该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