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着威士忌,对由良辰道:“小哥,今儿真对不住了,国外回来的几个朋友,想要吃法餐,在群里喊了一嗓子,结果都要来。这桌上都是多年老友,不带他们的话,准得打一架!给你们招麻烦了,多担待!”
由良辰:“见外了,您的朋友不就是子安的朋友吗,您早言语,厨房可以多做几个菜给你们品尝。就是今儿预订太满,我们事先没有那么多准备,选择会……”
柯老打断他,摆摆手道:“晓得晓得!没问题的,有啥上啥,我对子安的手艺绝对放心。不行去小卖部买几袋泡面,下个鸡蛋,我们也能对付一顿!”
由良辰笑了笑,心道,吃泡面?想得美。海默教导过他,这种场合,主人最看重的是场面好看不好看,所以面子一定要给足,一不要提钱,二不要省钱,尽管宰就好了。
他二话不说,先给他们开了两支贵红酒。
多了这一大桌聚餐的人,餐厅的节奏顿时打乱了。霍子安调度好了厨房,把由良辰拉在一边,道:“外场辛苦你了。随机应变,嗯?”
由良辰点点头,趁没人注意,摸了摸子安的脸:“放心吧。”
由良辰走到餐厅里,见柯老那桌聊得高兴,再喝几杯,恐怕得闹起来。他稍微调暗了灯光,在桌上点了蜡烛,又放了舒缓的音乐,多少把环境控制在比较安静的氛围里,免得打扰到别的客人。
然而,难题很快就出现了。他们少了一桌,本来还心存侥幸,周末大街上堵得厉害,客人迟来早到的,节奏控制一下,说不好就能在两场之间匀出一桌。但今天的客人分外准时,没多久餐厅就坐满了。
最后一桌的客人,是个约末五十来岁的男人,花白的头发梳理得整齐,穿着休闲的条纹衬衫,戴着的皮带腕表和皮鞋能看出良好的品味和品质。他气度闲适地踏进玻璃门时,却发现一个空桌都没有了。
由良辰迎了过去,“您好。”
“我预约了七点钟。非常抱歉,我的同伴不太舒服,来不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没问题,卞先生,”由良辰松了口气,一个人就更好办了:“我们都准备好了。不过今天大厅有一桌聚餐的客人,会比较吵闹,您一个人的话,要不我给您安排主厨餐桌?”
“主厨餐桌?”他是老饕,经验丰富,一看里面的状况就猜到怎么回事。不过,这顿饭他是要吃的,而且对主厨餐桌也感兴趣,因为这样就可以直接见到霍子安了。
“好,”他答应了,在由良辰的带路下,走进了厨房。
厨房比他想的要小,用餐的桌子是个不锈钢台面,上面一丝不苟摆好了餐巾、鲜花、玻璃杯和菜单。他去过一些高级餐厅的主厨餐桌,这一家的厨房格外小,所以厨师们就在身旁忙碌着,都快碰到手肘了。西餐厨房虽然不像中餐厨房火气猛烈,但也是充斥着各种气味和烹调的声音。这样的经历,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他一眼就认出了霍子安。霍子安也马上过来打招呼,亲自给他倒了水:“卞先生,我是这里的主厨霍子安。”他简短介绍了自己。
“我知道,”卞先生笑道:“现在北京城里最红的法餐主厨,常常出来吃饭的人大概没人不知道吧。”
霍子安倒是不好意思了。卞先生的座位被别人占了,说到底也是餐厅的责任,因此霍子安认为必要对卞先生格外的照顾,他给由良辰递了个眼色,让他专心服务柯老那一桌,卞先生这边则由他亲自服务。
柯老的饭局毕竟以聚会为主,所以他让欧吉和魏国恩给他们准备了一大盘牛肉、海鲜和奶酪这一类热闹又下酒的食物,而卞先生的餐盘由子安安排,却要精细得多:小酥皮壳儿里装着鸡纵菌、马蹄和苹果烟熏奶酪汁;薯泥和红椒粉拌在一起,挤成细细的炸薯条,缠绕在鲜嫩的鳌虾上;小小的反转南瓜挞,外面的挞皮其实是烤过的南瓜泥,里面的“馅儿”则是酥脆的葱油鱼子饼。
霍子安一边做饭,一边和卞先生聊两句。卞先生没怎么问关于烹调和食材的问题,却对霍子安的经历很感兴趣。渐渐的,子安对客人也好奇起来。他的打扮和风度,在北京中老年人里实在不常见,中国的老人并不太会一个人来高级餐厅吃饭的。而且他的见识蛮广,在欧美许多地方待过。
子安对他,还莫名地有一种亲切感。上龙虾的时候,子安忍不住问道:“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卞先生愣了愣,接着笑道:“我在上海吃过你做的饭,你可能不太记得了。”
“哦,”子安心想,这倒也不出奇,他见过的客人太多了,要不是卞先生孤身一人吃饭,他大概也不会特别留意,更不会记在心上。
吃完了主食,霍子安一边收餐盘,一边问道:“食物怎样,合您口味吗?”
卞先生顿了顿,反问道:“霍主厨,你对食物的理念,是越来越清楚,还是越来越模糊?”
冷不防被问了这么大的一个问题,霍子安停下了手,怔住了。过了片刻,他才对卞先生道:“这些日子……其实是越来越不清楚了。”虽然承认这个让他很丧气,但对着卞先生,他不想巧言令色。
卞先生一笑:“确实是这样。我在上海吃到的,和现在吃到的比起来,可以感觉到你在动摇。你的分子小笼包,不在菜单里了?”
霍子安给卞先生添了酒,道:“现在暂时不做了,但包子还是要有的。”他从蒸笼里拿出了包子,放在一个蓝色玻璃碗上,配上柚子醋和姜味冰淇淋。
“前两天荷花开了,用荷叶蒸的包子,您试试。”翠绿色的包子放在了荷叶上,微微颤动,刺破了表皮,露出了里面的汁水,浓郁的香气升腾而起,倒像是法式酥皮洋葱汤。
馅儿里有猪肉、莲子、荞麦米,配着荷叶汁和小麦草汁做的劲道包子皮,味道层次复杂而平衡,回味里的鲜甜非常持久。卞先生舀起一片酥脆又丰腴的食物,问道:“这是……内脏?”
“嗯,是炸的肥肠。”
“啊!”卞先生觉得惊奇,“肥肠,哈哈,在北京确实该吃些内脏。”
“是啊,最近常常下雨,气温降了十几度,没有肉味和脂肪,就觉得生活不好过,”霍子安笑道:“北京人爱吃内脏和面食,还是有道理的。所以他们不太喜欢分子小笼包,吃了肚子里没食儿。”
卞先生笑了笑,表示理解。他把包子都吃了,慢慢开口道:“包子很好吃。不过,以前吃你的分子小笼包,能体会到你想要表达的理念,你对吃饭本身的思考,但今天这个包子,就因为荷花开了和天气冷了?”
霍子安无言以对,不由得有点尴尬。他老实道:“是这样的,我没想太多。”
卞先生又笑了起来:“这就是我感觉到的变化……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霍子安坐在了他的对面,有点迷惑地问:“真的不是坏事?”
“你走过很多地方吧。虽然很多厨师会到别的城市修习,但你走过的地方分外多,挺辛苦的。”这话里竟然有些慈爱之意了。
霍子安越发迷惑,不置可否地道:“是一直到处跑,来北京也是近半年的事儿。”
卞先生道:“人要常常在陌生的环境,就会不自觉把自己放大,变成中心,变成了衡量一切的标准。例如刚到国外生活的人,特别听不得别人批评祖国,或者把家乡的食物当成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等时间久了,慢慢就会知道自己的经历、感受、爱好、价值观,对别人来说没那么重要。你怎么想,你想表达什么,你的感觉,对吃饭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所谓,或者他只想在下雨天吃一个猪肉包子罢了。”
霍子安摇摇头,“但好吃的猪肉包子,很多人都可以做得很好,我做还是别人做,有什么区别?”
“有啊。区别是,我没碰见其他很会做包子的人,我碰见了你,坐在你的餐桌上,然后你认为这个天气和季节,我能吃到一个包子会很舒服。这是你对我的好意。我是觉得很舒服,也收到了你的好意,非常感谢。”
霍子安笑了笑,“能让你吃得好,是我的本职。多谢你对我的评价,我最近也很混乱,你的话真的安慰了我。”
卞先生喝了口酒,放低声音道:“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啊?该做的?”
卞先生却不接这茬了,笑道:“我只会吃,不会做,煮饭要放多少水都不知道。我的一点想法,希望不会困扰到你。嗯……你的餐厅确实还有一些问题,酒单不够丰富,订位失误……”
霍子安赶紧道歉:“对不起,今天是我们出错了。”
“呵,但能坐在这里享用霍主厨的服务,我没什么可抱怨的。过些日子我还会回来吃,希望你已经想明白了,不再混乱。”
作者有话要说:
主厨的餐桌(chef table),就是大厨在面前制作食物,可以看到制作过程,可以撩主厨,可以吃到温度最佳的食物并且提要求。日料的吧台就是典型的chef table,西餐通常是设在厨房里,中餐嘛,大排档算不算?师傅,加点辣椒加点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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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评论好少,都不看了吗:( 还是等着完结呢?本来想在暑假前写完,结果节奏没控制好,预计得拖到八月底了。
第76章 米其林侦探
四合院里,枣树开得繁茂,形成了小片的树荫。
阴凉的树下,由大成举着剃刀,按着儿子的头刷刷两下,剃下了一片头发。走到另一边,照着同样的角度,又刷的推一下,黑发无声掉落。他突然停下了手,对前边儿坐着的霍子安道:“怎么啦安子,剃坏了?”
霍子安茫然道:“没……挺好的。”
“嘿,”由大成松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儿子端正的头型,笑道:“你不错眼儿盯着良辰,我还以为剃出了个豁口!”
由良辰赶紧给霍子安一个眼色,让他滚一边去。霍子安当没看见,笑嘻嘻地问由大成:“大爷,良辰从小就这个发型,没变过吗?”
“怎没变过?打小到初中,剃的都是大秃头呢!”
霍子安哈哈大笑:“秃头帅!天儿那么热,要不,这就把头发剃光好了。”
由良辰怒道:“要剃你自个儿剃。霍子安,你坐这儿干嘛,没别的事儿干了吗?”一听到剃秃脑袋,由良辰就心有余悸。他长得亮眼,又是五毒俱全的问题学生,打小就是校内重点盯防对象,翘个课、抽根儿烟都会立马被发现。他把自己藏起来还来不及呢,偏偏由大成爱给他剃个油光铮亮的秃脑袋,去到那儿都有强大的辨识度,闻名东西城区。这都成他的童年阴影了。
霍子安却觉得由良辰剃个光头肯定很好玩儿,怂恿道:“你头发长得快,两个月就帅回来了,剃个光头看看呗!”
由良辰懒得理他。这时,邱新志走进了院子,正好听到了后面一句,问道:“谁要剃光头?”
霍子安笑道:“新志,你说由良辰剃光头是不是很美?”
邱新志:“神经病!”他向来觉得由良辰穿衣打扮太随意,简直就是暴敛天物。不爱穿好衣服就算了,还顶着个和尚头?这他妈就是报复社会嘛。他打量着霍子安,不怀好意道:“我看你剃倒是不坏。眼大鼻挺嘴角翘,怎么看都是个大美人啊。要不你剃光头好了!”
由良辰笑道:“没错!没毛也是大美人,剃个光头看看呗。”他的头剪好了,撕下身上的《北京晚报》,当下就走过去搂着霍子安的肩,跟邱新志一起把霍子安按到椅子上。“爸,给子安剃个秃脑袋!”
霍子安被两人暴力夹持,一边挣扎一边怒道:“别动我头发!”
邱新志坏笑:“太晚了,大爷甭劳烦你了,我来剃!”
三人推推搡搡闹了一阵,后来不知道谁踩了老铁的尾巴,被老铁怒喵了一声,这才罢手。
霍子安捋了捋头发,问邱新志道:“你来干嘛?今儿没饭。”
邱新志一笑:“我知道,我约了良辰出去吃。”
“我也去。”
邱新志愣了愣:“谁带你!”
霍子安笑了笑:“良辰,赶紧洗澡去,磨磨蹭蹭的不等你啦。大主编,你的车在哪儿?”
邱新志:“……”
邱新志订的是中餐厅,坐落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
霍子安兴奋道:“来北京这么久,还没吃过正式的粤菜餐厅。”
邱新志没好气,“你知道这里有多难预订吗,连我都得提前一星期。你摇着尾巴就跟过来了,也不嫌自己碍眼。”
“没事,我也不嫌你碍眼。”他搭着由良辰的肩,一边打量这富丽堂皇的餐厅,一边在侍应的带领下落座。他对由良辰和邱新志吃饭,倒是没什么意见,觍着脸跟过来,只是因为身处热恋期,片刻都不想离开由良辰罢了。何况邱新志安排的肯定是特别出色的餐厅,他也想开开眼界。
果然,这里的食物非常美妙,底子是粤菜,虽然也有一些噱头创意菜,但每一样都做得地道美味:烧肉皮香脆,肥瘦相间的肉咸香入味;蒸龙趸鱼嫩滑鲜美;鲍鱼酥只有一口大小,饼皮酥香,鲍鱼粒软韧鲜甜;花胶响螺鸡汤清澈见底,但味道浓郁;就连最普通的炒豆苗,都是锅气十足,香气四溢。
邱新志和霍子安连连称赞食材的优秀和厨师的功底。中餐有烟火气,热气腾腾端出来,天然就带有热闹的气氛,吃饭的人也更亲近一些。好吃的食物落进胃里,邱新志和霍子安不互怼了,邱新志道:“这家餐厅可是米其林三星的热门。上海的第一家三星不是颁给了中餐厅吗,所以传说北京也照这个套路走,先给中国人拍拍马屁,顺便表示他们会吃中餐。”
“是吗?上海那家就不太靠谱。哎,中餐不是那么好评定的,他们熟悉的那套摆盘、节奏、配酒,在中餐里行不通。”
“可不是吗,中餐要学西餐那样摆盘,黄花菜都凉了。而且,文化上也不通。中国人出来吃饭,围着个圆桌,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里面多少人情世故。现在一些中餐厅学分餐制,服务员切成一份份端上来,完全就切断了社交机能嘛。”
霍子安十分赞同:“没错,埋头在自己的碟子上吃,真的很别扭。而且两个人吃,跟十个人吃不一样,体验上的差别,米其林侦探也探不出来。”
“诶对了,”邱新志想起了一事,“这都快八月了,米其林侦探该出来干活儿了吧。良辰,你最近要提高警惕啊。”
由良辰:“米其林侦探长什么样儿,能看得出来吗?”
“子安,你应该见过吧?”邱新志问道:“上海评选的时候,至少在你的餐厅里吃过七八次了。”
霍子安摇头:“他们不亮身份,一般看不出来。”
邱新志对由良辰解释道:“米其林侦探,各个国籍的都有,通常是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大多是两个人一起用餐。他们的打扮说话都很平常,也不会像外面传说那样,故意给你制造麻烦。有时候他们会亮名片,表示身份,这么做通常是因为有些问题要问主厨或者餐厅经理,而且都是吃完饭以后,所以等你想要献殷勤,人家早在脑子里打好分啦。”
霍子安接着道:“以前我跟黎小南的餐厅,附近就是金融区,这样的客人很常见,根本认不出来。就像这里一样——”
他们环目四顾,果然有不少人在吃商务午餐,两男的、三男的、一群人,衣装齐整,一眼看过去都没什么差别。这其中,说不好就有米其林侦探,默默地品评着菜肴。
“但我们餐厅的客人不一样,是吧良辰?”
“嗯,都是一对儿对儿的,或者朋友饭局,一个人来的也有。要两男的板着脸儿在那吃饭,也太他妈扎眼了吧。”
邱新志笑道:“米其林不会那么二吧,也许每个餐馆的对策不同,给你们派来一对情侣、拖儿带女的、五十岁大妈……谁知道呢。反正你不管是谁,都当祖宗伺候着好了。”
由良辰但笑不语,心里却默默提高了警觉心。“米其林”这个词儿常常听在耳边,现在真的要跟它面对面了。他知道霍子安心气儿高,之前在上海拿了一星,那么他们的餐厅无论如何不能比这个成绩差。
这之后的午餐和晚餐,由良辰格外用心地观察客人。但看来看去,他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
每个客人,要说有什么特别,每个人都是特别的,可他不知道这些特点跟米其林侦探怎样联系起来。他打电话问了海默,海默二话不说,给他发了一个清单。她告诉他,这可是侍酒业里的米其林秘笈哦,世界各地的侍酒师,按照各自接待过的米其林侦探,总结出米其林侦探点酒的模式和特点,例如酒的价格范围啦、对产地的要求、大众酒还是小众酒、他们会问什么问题等等……甚至还算出了食物和酒水的消费比例、对米其林侦探吃饭预算的调侃、对他们日常生活的臆测、衣着品味的吐槽,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