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面馒头有粮食的清甜,这种甜味不是糖添加而成的,是谷物里的淀粉酶转化成了葡萄糖,天然清淡。野生菌种优胜劣汰,品种多样化,发酵出层次复杂的风味,入口香甜有嚼劲,余味丰润。
霍子安虽然见识丰富,却很少吃到那么出色的面食,那种无法定义的风味,就是时间的味道吧。二十多年前出生的面团——或许就在1995年,那一年,几个年轻人被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古楼里,他的父亲差一点回了家;要是他的父亲钱包里多几块钱,回了上海,他的命运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席上的人已经换了话题,开始谈新兴起来的艺术园区。霍子安却还沉浸在刚才的故事里,看着黑暗的楼,仿佛就看见当年的那个样子。物是人非,现在钟鼓楼已经围起了厚实的墙,谁也翻不过去了。他的父亲飞黄腾达,卢夏的馒头中国人卖了几亿元,唯有这老面馒头,还是二十多年前传递下来的滋味——
不,就连这馒头,也是最后一批,吃完了,就绝迹了。
霍子安把二十多年的时光吃了进去,心里还是空空的。他特别能理解父亲看见黑暗古楼的那种可怖感,因为他在眺望宏阔的北京时,也有这种害怕的感觉。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这个晚宴能早点结束。他已经听累了,也笑累了,只愿快点回去睡一觉,明天起床,一切又重新开始。
人流醉醺醺地散去,微风吹来,乌云半遮着明月,灯笼摇摇曳曳,在寥落的广场上印下晃晃荡荡的影子。
由良辰在大槐树下抽烟。霍子安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饿不饿?”霍子安开口问道。
“不饿。”
“一晚上,你什么都没吃吧。”
“没吃也不饿。”
“我饿了。”
由良辰转头看着他。虽然由良辰忙忙碌碌的,但目光时不时会去寻找霍子安。这一晚上,霍子安几乎就坐在父亲旁边,不停地吃着馒头。不停地,吃了一个晚上的馒头!
“你饿个屁,自个儿吃了一屉馒头。”
霍子安决定无论由良辰说什么,都顺着他,“嗯,你说得对,我吃太多了。我们运动运动?”
说着他站了起来。
由良辰抬眼看霍子安要搞什么鬼。只见霍子安攥住了拳头,仰头道:“我们一起爬树吧!”
爬树?!由良辰不解:“你不是畏高吗?”
霍子安心里紧张,咬牙道:“你拉着我,我不怕。”
由良辰看了他一会儿,站了起来,“好!”他率先踩在踏板上,三两下爬到了二米处,对霍子安伸出手来。
霍子安觉得自己在作死,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深吸一口气,跟着爬了上去。
广场还有一些人在收拾桌子,看这情景,笑道:“大厨!嘿,你俩干啥啊?”
霍子安紧张得说不出话,只听由良辰回道:“吃撑了,消消食。”
众人乐了:“你们是喝高了吧!小心别摔下来哦。”
霍子安听到“摔下来”,只觉双腿一虚,头皮都麻了。由良辰见状,问道:“行吗你?不行拉倒。”
霍子安鼓起勇气:“当然行。”他决心不发散想象,把注意力放在手脚的动作上。他体能本来就好,一旦专注起来,竟然就跟上了由良辰的速度。由良辰踏上平台,把霍子安拉了上来。
霍子安后背湿透了,被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爬树虽然可怕,但到了树上,他才面临真正的挑战。他慢慢地放眼望去,黑黑的古楼似乎近了很多,它被一圈圈的灯火包围着,就像是个黑暗的烛芯。他的目光移到脚下,霎时觉得头上的血液被抽空了,头晕目眩。
由良辰关心道:“难受了吗?”
赶紧闭起了眼睛,嘴唇苍白。他难受得要命,但到底记得,克服了心理障碍爬上来,就是为了把由良辰哄好的。于是他垂下眼,咬唇道:“还好……”
由良辰果然被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秒杀了,心软成一滩水。他搂着霍子安的肩,轻声安慰道:“还害怕吗,坐下来会好点儿。”
两人坐在厚厚的木板上,由良辰把霍子安抱在身前。霍子安顺势枕在由良辰的身上,恐慌感缓解了不少。过了一会儿,他的心跳不那么快了,终于有余裕打量四周。
茂密的树冠像个天然的亭子,把平台覆盖得若隐若现,坐在上面,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安宁。“难怪你喜欢爬上来,这里真安静。”
由良辰的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以前这里一家店都没有,比现在安静多了。”
霍子安不想话头往这个方向发展,不着痕迹地转换话题:“以前自然是不一样的。我今天刚知道,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爸爸来过这儿,之后他差点坐火车回上海。”
由良辰很惊讶:“他差点回去?”
“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打消了主意。要是他回去了,我说不准不会出国,我们也不会认识吧。”
“哪儿跟哪儿啊,”由良辰笑道,“你父亲受了什么刺激要走?”
“很难说清楚。我有时也会有这种感觉,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不是说被人排斥这一类的事情,你相信吗,这土地里有它自己的魂,它会看着在它上面活动的人,它还会筛选。有时我就能感觉到它,而且觉得恐怖。”
“恐怖?……”由良辰不太能理解这种感受,他是连五环外都不太去的,更没在别的城市长住过。
“是啊,”霍子安抓紧了由良辰的手,“有时还会失眠,幸好现在你天天陪着我睡,我才踏实了。你要不在我身边,我不一定熬得住啊。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前面的话,由良辰听得挺入心,还想安慰子安几句。但子安话锋一转,不知怎么拐到了“别生我的气”上来。
由良辰低头看着霍子安颤动的眼睫毛,突然醒悟——妈的,又被霍子安套路了!
他原本已经不生气,但往深一想,收购马大爷的店应该是好几天前的事,霍子安偏偏选了兵荒马乱的中秋祭才跟他说,就是想趁忙趁乱,蒙混过关嘛。这心机也太他妈深了!
觉出了霍子安的可恶,由良辰就不想放过他了。他笑了笑,突然道:“这木台子是我爸爸给我做的,第一次上这棵树时,我八岁左右。树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爸爸看我长高长沉,会时时加固它。不过最近这些年,他腿脚不灵,爬不上来,已经好几年没修过。”
霍子安隐隐觉得不安,“我看……挺牢固的啊。”
“嗯,一个人是没事,两个大人的话,不知道……我试试!”说着他欠了欠身,突然大力坐在了木板上,木板发出了咿呀声。
霍子安脸吓白了,抱住由良辰道:“别试了!这里至少六米高啊……”说完这话,他的心砰砰乱跳起来,六米高啊……
由良辰点点头,“嗯,掉下去不是玩的,我们下去吧。”
他身手敏捷,身随言动,立马就攀着树枝,借着踏板爬下去。
“诶,等等我……”霍子安要跟着由良辰,但朝下一看,一阵心慌。他竟然忘了一个重要问题:爬上来,就得爬下去啊!
由良辰已经到了树底下,喊道:“子安,快下来,我们回家啦。”
霍子安:“我不敢……”
“不敢?那也没事,你就在上面睡吧。你不是说上面安宁吗,你不是说自己失眠吗,在上面保证你睡到天亮。”
霍子安怒道:“由良辰你故意的吧!”
“怎么会呢,大宝贝,是你自己说要上去运动运动。这样吧,你害怕的话,我在这里陪你好了。”
说完,由良辰坐在树下,悠然拿出一根烟,慢慢抽了起来。
霍子安没法,费了大劲儿站起来,抓着树枝往下看——
不行!光是看看就腿软了,怎么爬?他一下子就理解了卢夏那班人被困的心情,上去虽然很辛苦,但一鼓作气,还是能做到的。问题是上去后,怎么下来啊?
他环视一圈,周围是树,树后是古楼,古楼后是无穷无尽的灯火和大楼。过节放假,这个时间点还有很多人在马路游荡,去酒吧续摊,或者正准备回家,而他却在一棵树上,在这个大城市的一棵树上……
霍子安流下了眼泪:北京人太欺负人了,妈妈,快来救我,我要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这个部分终于结束啦。
又臭又长的写了快一百章,现在就剩下最后一部分了。最后二十多章,主要是写霍子安怎么“下来”,还有出柜一类的狗血戏,不会太虐,放心。再次声明,结局HE,但是!凡事都有代价的嘛,不会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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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回刚写完的这部分,其实踩了很多线,但我很怂的,不敢也没能力深入细写。这里交代一下时间背景:圆明园画家村是在1995年被取缔的,而五道口的嚎叫俱乐部是1999年关闭,这十年之间,两个有历史意义的文化场地,出了很多当代艺术家和乐手。90年代资本开始介入到生活里,人的精神层面其实是受到八级地震的,价值观的裂变、家庭离散、城市扩张……我们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生活,在那里可以找到类似拐点那样的东西。
不是想写那个时期,只是拿来作为故事的线头。还要说明的是,这个故事虽然有现实乱入,但一点都不写实,各种乱巧合和金手指,意淫和做梦,人物也不典型。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啊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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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期差不多没时间写文,存稿见底了,哭。暑假快结束了,我再撑两星期就好了(别理我,自我催眠中……)
第五节 :大槐树
第100章 开枝散叶
“干杯!”水晶杯碰在了一起,发出清亮的响声。里面的酒液晃了晃,气泡冉冉上升。
霍子安把冰凉的酒一股脑儿灌进嘴里。差不多一年前,餐厅开业,他也是这样跟一起工作的伙伴们碰杯。那时候前程未卜,餐厅不为人知,他为了装修和设备几乎倾家荡产。
没想到,一年之后,Je Me Sens已经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法餐厅。那个黑色的招牌依然简洁,却扩大了五倍,挂在了广场边最显眼的餐厅上。
餐厅的外墙刷成了白色,第一层有十五张桌子,走上一层,可以看见盖着玻璃棚的阳台,另有七张桌子。这样的规模,在中心位置的胡同里非常罕见。
餐厅外面的小广场,摆了三张长桌,这是配合餐厅开业,“上面”特批出来的空间,这在中心位置也是罕见的礼遇了。
十一月的天空晴蓝,充足的阳光照耀下,空气并不冷,很多人不待在暖气房里,反而愿意在广场上晒太阳。
其中一张桌子上摆着冰凉的香槟酒,霍子安和欧吉、陈朗心、由良辰、魏国恩、周冬曦分别又干了一杯。现在餐厅已经有了十三个厨师和二十多名服务员,但他们几个对霍子安来说,始终是餐厅的核心。
魏国恩升了副厨,和欧吉分管新招的厨师。相邻的四合院租了下来,一半给陈朗心做了烘培室,以置放她的设备和繁多的食材,还有她新增的两个助手。周冬曦毕业后决定留在餐厅工作,转成了餐厅的对外宣传公关。
而由良辰……他是唯一拒绝霍子安安排的。现在餐厅规模大,需要一个餐厅经理主管预定和外场,负责餐厅的具体经营。霍子安认为由良辰在外场已经游刃有余,又跟周围的人稔熟,肯定能胜任。由良辰却直接回拒了他。
“你还想继续做服务员?”
“嗯。”
霍子安挠头,“那餐厅经理怎么办,我可以在外面请人,可是外面来的人谁敢管你啊?”
“操,”由良辰乐了,“我有这么不听话吗!”
霍子安无计可施,回心一想,由良辰不做就不做吧,餐厅经理事务繁琐,还要受不少气,他心疼由良辰,并不想他这么劳心劳力。而且由良辰最近在报读品酒和侍酒师的课程,两头很难兼顾。
“你不想做就算了,问题是,孔姨那边怎么交代。”
由良辰:“她爱怎么想怎么想呗!”自从在餐厅认真工作后,他的心态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再是孔姨抽一鞭,他就忍痛往前走一步;就算没有孔姨逼着,他也能把工作做好,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感,对孔姨的想法就不那么在乎了。
霍子安却想得更远,“那可不行,她肯定会骂我,她骂我,你就不心疼吗?”
“心疼,”由良辰亲了霍子安一口,“她要骂你,我回来补偿你,嗯?”
霍子安知道补偿完,他第二天上午就不用起床干活了。他捧着由良辰的脸,“你认真点儿。我们的合约,该履行了吧。”
“什么合约?”由良辰奇道。
“原本做给你妈妈看的假合约。这事儿瞒不了多久,我们去把真合约签了吧。”
由良辰突然明白了霍子安的意思,“你是说,要把餐厅的股份给我?”
霍子安笑道:“本来就是你的啊。餐厅开始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妈妈给了我很多租约之外的帮助,你也帮了我很多,分给你股份也是应该的。”
“两码事儿!”
霍子安抱住他,“这个餐厅是我们俩的,餐厅价值越高,你妈妈就会越高兴。我们俩的事,总有一天要告诉她,现在有餐厅把我们绑在一起,她就不能随便让我们分开了。”
由良辰不赞同:“你以为有餐厅,她就会同意我们?”
“起码是个契机!你妈妈会打算盘,只要你们家的利益跟我拴在一起,我就有了谈判的筹码。”
由良辰哭笑不得:“诶,谈判……你这是要把我买了吗?”
霍子安笑了:“嗯,如果她肯卖,我就把你买断了,她要我整间餐厅都行!”对由良辰,霍子安已经深深陷了进去。他根本没法想象生活里没有了由良辰会怎样。要是他们真的没法在一起,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留在北京了吧?
由良辰沉默了,他没想到霍子安对自己情重至此。但感动归感动,他还是没法接受。
餐厅潜力巨大,谁看着都眼馋,想要分一杯羹。就连霍子安的父亲,也提过要入股份,把餐厅纳进集团里。霍子安却始终守着这防线,对谁都没有松口,父亲给他的钱和地,都是以借和租的名义拿过来的,清清楚楚地签了合约,每个月定时还款。孔姨拿着钱要入股,也被他耍太极推掉了。
霍子安谁都不给,就这么给了由良辰,由良辰能心安理得要过去?
他到底还是拒绝了。
餐点一盘盘地端了出来。夹着鳕鱼泥和山药泥的咸饼干、泡在冰普洱里的甜虾刺身、洒满海苔粉的炸猪皮、咖喱鹰嘴豆泥沙拉、鞑靼牛肉挞、蔓越莓酱烤羊肉、藏红花龙虾汤、鹅油酥皮卷牛肝菌酱、麻椒松露巧克力、歌剧院蛋糕、罗勒奶油卷和枣泥马鞭草流心蛋糕,丰盛的食物像精致的下午茶一样,分送到各桌。
虽然餐厅比之前大了很多,但来的人更多。楼上楼下都坐满了,还有不少人在外面抽烟聊天。服务员拿着葡萄酒和鸡尾酒穿梭其中。
上次开业酒会时来的大都是街坊,这次新餐厅开业,街坊却少了很多。这一带租金水涨船高,很多人把房子租给了商店,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父亲带来的政商名流、邱新志请来的媒体人,以及霍子安结识的厨师和圈内人。
“大主厨,恭喜啊!”邱新志走进了广场。
霍子安迎了上去:“怎么现在才到?”
邱新志笑道:“吃的不是刚端上来吗,这么早到干嘛!由良辰呢?”
由良辰正好走了过来,邱新志踏上前去,热情地拥抱了他:“恭喜啊,二老板。”
由良辰拍拍他后背,“你才二!多谢啦。诶,后面那是你的朋友?”
邱新志转过头去,突然想起来似的,一手拉着由良辰,一手拉着那位“朋友”,相互介绍道:“陈一航,刚从新加坡过来的。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霍子安大厨!”
霍子安跟朋友握了握手。霍子安见陈一航二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长相都不错,笑问:“你就是跟这位朋友去玩儿才迟到的吗?”
邱新志听懂了霍子安的意思,撇清道:“我跟一航刚认识。这样说也不对,好几年前我们在新加坡见过一面,他在Sapphire餐厅工作,你知道这家餐厅吧?”
霍子安点头,Sapphire是新加坡出名的米其林三星法餐厅,“你们主厨的书我都看过,可惜一直没机会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