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一脸不受用地伸手去拉对方,李远山连连往后挪了几小步,直至江诀沉声让他起来,他才依言站起身来。
江诀见他神色有异,皱眉问道:“有何不妥吗?”
眼看着那位皇帝陛下神色不善,李远山立马摇头否认,抖着手脚呐呐回道:“禀陛下、殿下,微臣方才……探出了……滑脉……”
此话一说,江诀喜不自胜,一脸激动地望向李然,眼中深情与欢喜满溢,甚至还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他的小腹,继而急急追问:“此话当真?”
李远山点了点头,他如今整个脑子犹在发懵,云里雾里一般,从男子身上探到妊娠之脉,还真是大姑娘拜天地——头一遭!
李然就算不明白李远山口中那个滑脉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单单看江诀的反应,也能猜到一二了,咬牙切齿地问道:“滑脉是什么意思?”
李远山见他神色间并无大喜之色,缩了缩手脚,呐呐回道:“殿下腹中已孕龙嗣,是以日后一切饮食起居,都须小心为上。”
此话一说,等于坐实了他心中那个不成形的猜测,江诀见他面色有异,急忙挥了挥手,让李远山先行告退,而李然的脑子已经木了。
江诀走过去,蹲下身来,一手搂上他的腰,一手抚上他的小腹,小心翼翼得几乎有些不像平日的他。
“朕原以为这个孩子定然是保不住了,想不到……”
想不到他竟如此顽强,多番周折也不曾落掉,真是神奇得令人慨叹。
他说这话时,已是极力压抑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可炙热的眼神却终究难以掩饰,李然脑中却还在嗡嗡作响,他原以为被苏沫灌了那么多药,这孩子准难保住,也就没在意,刚才听李远山说时,简直如晴天霹雳过境,劈得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就那样默默坐着,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江诀知道他此刻定然心绪不宁,也不敢再烦他,少顷,丁顺便躬身走来进来,凑到江诀耳边嘀咕一番,江诀眉眼一舒,满意地点了点头。
若果真如李远山所说,孩子的健康倒无须担心了。
木榻上,江诀将李然搂在怀里,一手抚摸着他的小腹,轻声说道:“这孩子真是福泽不浅,连老天爷都如此护佑于他。”
“你不是不信这一套的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了?”
对方句句带刺,江诀自然明白他心中那点心结,好脾气地沉声一笑,亲了亲他的脖子,柔声说道:“为了你和孩子,朕纵使再如何坚持,也愿意尝试着信一次。”
李然冷冷一哼,再不说什么,沉思着该拿腹中这个东西怎么办,江诀哪里看不出他眉宇间的思量,偏偏他在这事上还真没什么决定权,只能奢望对方心一软,从此不再动那落胎的念头。
他二人心思各异,却都在围绕这个孩子打转,江诀到底还是先败下阵来,一脸恳切地说道:“留下他吧,小然,朕求你……”
李然并没有回应,帐内一片沉寂,未了听见李然沉声一叹,幽幽说道:“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说要让我自己决定,怎么现在又出尔反尔了。”
听他这话的语气,似乎并不十分恼怒,江诀被他如此一说,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的确,当初他有言在先,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摆在他面前,怎么让他无动于衷?
更何况,还是他日思夜想且终日盼望的嫡亲骨血。
“朕既然已经给了你承诺,便断然不会反悔,如今也只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请求你,希望你念在你我相爱的份上留下他,同意与否则全在你一念之间,朕绝不干涉。”
“只是,纵使你不在意这份骨肉亲情,也得为逸儿想想啊,他朝你我去后,这世上便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活着,无亲无故,而帝王之路本就孤寂,你舍得他孤独终老吗?”
“希望你为朕生儿育女,并不是因为朕将你当作女人,只是情之所至,总希望能再添一两个子嗣来延续我们的血脉,毕竟百年之后,你我终归故土,到那时爱恨已去,什么都将不再,唯有他们才是你我之间的见证。”
“小然,我是真的爱你,所以才这么期盼他的到来……”
四周昏暗无光,江诀低沉动情的声音在耳边缭绕,深情得近乎缱绻,李然暗自叹了口气,睁着双眼望向帐顶,心中波涛翻滚。
对江逸的不舍,对江诀的深情,像潮水一般,一波波地冲击着他那颗固执之极的心,他到此刻才明白,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自己已经如此舍不得也放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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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李远山就背着药箱来替他请脉了,李然坐在木椅上,也不伸手给他,淡淡问道:“如果我不想留下他,你有办法拿掉他吗?”
李远山一听,腿一哆嗦,一个打弯,跪下地去,凄凄然说道:“请殿下念在老臣年世已高的份上,饶了老臣吧……”
李然早知他会有此反应,揉了揉眉心,说道:“我只是说如果,况且你不过五十来岁,怎么就算年世已高了?说说看吧,有没有办法?”
他说得倒是轻巧,苦了李远山跪在两步远处慌得手脚打颤,暗忖若是依了座上这位所言,他还想活命吗?
恐怕这药一下去,小皇子一掉,他老头儿也得跟着去陪葬了。
“殿下乃是千金之躯,而老臣才学有限,万万不敢贸然用药,况且您的身子才刚刚受过重创,这猛药一下,若是有了什么差迟,老臣纵使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啊,殿下……”
老头儿一面说,一面凄凄哀哀地擦眼角抹泪,李然被他吵得头痛不已,一脸不耐地摆了摆手,说道:“行了行了,你别吵。身体是我自己的,有没有危险我还没有数吗?你只要告诉我,换了是女人会用什么药……”
这打胎二字,他到底说不出口,李远山自然听明白了,颤巍巍说道:“殿下,非是老臣想逆您意,只是……只是殿下的情况非同寻常,臣如今……如今还拿捏不准,是以……是以不敢胡乱用药,万望殿下容老臣先行……先行研究一番……”
“那要多久?”
“这个……这个老臣也拿不准……昨晚老臣已翻遍各种药典,可依旧摸不找门道,想来少则……少则也要月余,多则……”
这么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前言不搭后语,总而言之就是他实在无能为力,李然默想片刻,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李远山暗自舒了口气,暗忖他这么一番装疯卖傻,总算能跟那一位交差了。
如此,也算是记了一功咯。
李远山出得帐来,笑得一脸精明。
*** *** ***
江诀端着药碗进帐来时,李然正拿着地图在聚精会神地查看,他走上前去,贴着对方坐下,将地图抽开扔到一边,眸带温情地说道:“歇会吧,先把药喝了。”
李然看了眼那碗黑漆漆的东西,眉眼一皱,一脸嫌恶地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难闻!”
他今日劲装在身,如缎长发用白玉簪束着,精致到几乎不带任何瑕疵的眉眼尽数露了出来,脖子修长如鹤,神色间是一派的冷傲孤高,恰似那千山雪莲,让人不忍玷污却又禁不住遐想万千。
江诀情难自制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脖子,继而伸出一手贴上他的小腹,柔声说道:“这是宫中秘方,难闻是难闻了些,却很是补身,你如今体虚,还得靠它来调理,忍一忍喝了吧?”
说穿了其实就是安胎药,不过他如此精明一人,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戳对方的痛处。
李然一手撑额,抿着嘴听他说完,只凉凉吐出两个字——不喝!
江诀眯着眼打量他片刻,继而眉眼一笑,一脸不怀好意地凑过去,轻声说道:“你若不喝,为夫可就亲自喂你了。”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那个鎏金龙纹瓷碗,作势往嘴边凑去,眼看着那药就要进口了,李然伸手过去,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药碗,咕咚几大口喝了个精光,未了咚地一声将那碗重重搁在桌上,挑眉说道:“喝完了,如果没别的事,那就谈谈接下来的安排吧。”
江诀笑着点了点头,沉声将丁顺唤了进来,继而就见那小子托着墨玉盘躬身走了进来,江诀从盘中拿过盛着梅子的小碗,拿起一粒塞进李然口中,丁顺轻手轻脚地在一旁将碗收拾了,眨眼间便溜得没了人影。
那梅子极其酸涩,常人根本受不了,李然将其含在口中,如没事人一般双手环胸靠在椅背上,淡淡说道:“昨天晚上我跟你提的那个建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江诀再听他提及此事,知道对方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皱眉想了片刻,幽幽说道:“计倒是好计,只是……”
说到此,他脸带忧色地望向李然,还瞥了眼他的小腹,李然眯着他回望过去,二人间隐隐都是对峙之势。
正在此时,守营帐的小卒在外禀报,说柳昭仪和贤妃在外求见陛下。
江诀捏了捏眉眼,沉声说了声进来,少顷就见那贤妃一脸是笑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冷然的柳雯。
她二人朝江诀和李然行了一礼,江诀摆了摆手,示意她二人就坐,四人相对而坐,隐隐都是剑拔弩张的气势。
“臣妾听闻皇后殿下身子不适,不知严重否?”
岳美人亲启朱唇,问得一脸心焦,声音几乎能酥到人骨子里去,柳雯借着喝茶的动作冷哼一声,这女人惯于惺惺作态,她在北烨宫中多年,怎会不知晓?
李然脸上戴上他那招牌二分笑,撩眼望过去,一脸温色地说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费心了。”
“臣妾身边有个丫头,倒也算是心细,殿下若是不嫌弃,就让她到您跟前来听吩咐吧,军中不比宫中,殿下身边没有一个半个侍女打点,到底还是缺了份周详的。”
言下之意,就是想在他身边暗个内奸,这怎么可以?!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撩眼去看江诀,柳雯则冷着脸在一旁喝茶,她从来就是如此,岳敏芝见她并不捧场,只暗自咬了咬牙,脸上还是一派贤惠的笑。
李然正寻思着该怎么反驳,却听江诀沉声一笑,继而就见他伸出一手明目张胆地搂上李然的腰,逗趣般说道:“如此说来,这是怪朕不够体贴咯?”
岳敏芝微微一愕,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李然将她那一瞬间的失色看在眼里,笑得一脸了然,江诀则维持着他那副轻佻的模样,笑着说道:“人人都道我北烨贤妃贤惠之极,看来当初朕赐你这个封号,真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么一句门面上的话,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做官样文章,可天子亲口称赞,她也不好拿乔,只能脸带笑容地谢恩,可纵使再多的甜言蜜语,又怎抵得过他圈在那个男人腰上的一条手臂?
当然,差得远了!
帝后与嫔妃共处一室且相谈甚欢,一派和睦之态,当今天子的一阵阵笑声听在守帐门的两个小卒耳里,令二人吃惊不已。
按照常理,天家后宫乃是争夺之地,后妃相见,轻则唇枪舌战,重则背地里使计陷害,怎么也不该是如今这么一副和乐的面貌啊!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二人起身告退,李然正欲去捏有些酸疼的肩膀,江诀温热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一面轻揉慢捏,一面凑到李然耳边,笑着问道:“如何?朕刚才的表现可让你满意?”
这是什么话!
李然冷哼一声,眯着眼恻隐隐说道:“我满不满意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这都被你瞧出来了吗?”
他这么一问,李然再次冷哼一声,说了声废话,江诀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叹了口气,说道:“难怪方才朕搂着你时,你居然能够如此泰然自若,原来是在陪朕一起演戏呢。”
他一面说,一面蹲下身去,将脸贴近对方的小腹,幽幽说道:“既然要做戏,那干脆做完全套吧,如此一来,朕才能名正言顺地将元烈调回罗城去啊。”
“你就这么肯定她会上当?”
江诀见他皱眉问来,轻笑着起身靠过来,与对方眼观眼鼻观鼻,一脸的狂傲不羁:“不过是找个名目罢了,她上不上当有何干系?她不上当,朕自会放出风去让她上当,她上当了则更好,也省了朕一番麻烦。”
这么说完,还亲昵地亲了亲对方的鼻子,一脸邀功地问道:“如何?为夫厉害吗?”
那个一瞬间,李然是真的无语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此人城府之深,心机之重,脸皮之厚,简直是他平生见所未见,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竟会遇上这样的无赖。
所以,他只能揉捏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暗自低叹。
少顷,柳雯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人,正是陈思。
江诀将李然的提议跟对方说了,老头儿捋着胡子连连点头,望着李然的眼神犹如望子成龙的老父见到自己颇有出息的儿子一般。
柳雯初时还能静坐在一旁听他三人说话,后来或许是觉得无聊了,便时不时拿眼偷偷去瞥李然的肚子,李然被她看得越发心绪不宁,将她招至一边,低声问道:“你究竟在看什么?”
柳雯但笑不语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再从脚到头打量一番,诡异一笑,说道:“皇兄果真是有恙在身在么?为何我不这么觉得?”
她这么一说,语中分明都是深意,李然故作生气地板下脸来,轻声喝了一句“胡说什么”,柳雯哪会被他吓住,笑得如没事人一般,凑近他耳边,低声耳语道:“皇兄如今的神色,倒跟四年前有些相像……”
这话一说,李然整个人都懵了。
柳雯身为女子,心思细腻自不用说,眼神也是锐利之极,兼之她又知晓此间的内幕,所以会生出猜想,也实属正常。
看来瞒来瞒去,该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
柳雯看他脸上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然地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恭喜皇兄得偿所愿!”
李然见她笑得一脸狡黠,又听她如此打趣,白了她一眼,不无愤恨地说道:“什么叫得偿所愿,你哪只眼睛见我高兴了?”
柳雯跟他相处之后,知道他这人嘴硬心软,吃吃笑了一声,说道:“好好好,是我说说错话了,你切莫生气,否则该有人要拿我开刀了……”
她一面说,一面往江诀那边瞥了两眼,李然一脸无语地摇了摇头,显然被气得够呛,柳雯瞧着他有气无处发的憋屈模样,差点放声大笑。
是夜,他二人早早便睡下了,江诀一如既往地从身后将他搂进怀里,温热的大手抚摸着对方的小腹,轻声说道:“你说这一胎是男是女?”
李然昏昏欲睡间被他如此一问,暗自翻了个白眼,也没有搭话,江诀倒不在意,兀自幽幽说道:“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一样喜欢。皇儿也好,公主也罢,都是朕的心头宝。”
李然听他在自己耳边如此碎碎念叨,再难忍受,一把扯过被子将头盖住,以求耳根清净,江诀见他这等幼稚的反应,沉声一笑,将被子拉下来一些,再不扰他,一手覆在他腹上,感受那生命的脉动,而对方能这般默认放任,可真是个好兆头……
孕嗣之苦
岳敏芝将陈一鸣唤至身边,低头跟他耳语一二,陈一鸣一面点头,一面从袖中掏出一漆黑瓷瓶交予她,岳敏芝将那小瓶拿在手中掂量了片刻,眯着眼盘算起来。
陈一鸣乃是一等一的用药高手,纵使是柳雯口中那个能制阿芙蓉迷药的弁和,到他跟前也得俯首贴耳地称呼一声爷爷。
只不过,此人轻易不得出手,今次岳均衡会将他请来,连岳敏芝都暗自心惊。
岳敏芝盘算片刻,还是想不到有什么好机会可以将这药下下去,便将其收入袖中,预备见机行事。
此时,李然正在帐中与厉子辛等人商量退兵之事。
“以退为进”的计策自然是好的,可关键问题还在那个关键之人身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座上那位双手环胸一脸不愿妥协的三军统帅,而他不愿意妥协的原因很简单——当今天子出于某种自私自利的考虑,不愿意也不允许他只身一人待在留国涉险。
别人自然没有插嘴的权利,厉子辛倒是想劝,可李然摆明了谁的话也听不进,劝了也等于没劝,陈思则在一旁捋着胡子默默打量着众人的反应和神色,他倒也想劝一劝,不过劝的不是李然,而是那位北烨的皇帝陛下。
自古以来,男儿当以建功立业为重,不惧千难万险,如今又正值留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李然既然身为国君之选,怎可连这么一点为人君王的气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