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日日夜夜年年,他站在院子里,回过头,看到隔壁洞府亮起的灯光、冒着白气的烟囱,心头里没有来升起的归属感;
想起高高矗立在眼前的锁妖塔,那团立在塔下的光团,以及当时恐惧、愤怒、绝望交织的心情;
想起他闯入水玉,高喊神使的大名,又在往生树下,寻到那久未见过的一团光……
这一切,还历历在目,仿若昨天。
他敬重过的、爱慕过的、痛恨过的、憎恶过的那个人,其实早就不在了。
他甚至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水玉之界的空间坍塌在即,勾邙、余江和霓虹姐弟全被他打发走了,他一个人站在烧焦地往生树下,提着剑,想要了结那个将他亲手送进锁妖塔的男人。
然而这一剑却被生生截下,握着剑身的手,素白又长。
他抬眼看去,是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有一张俊朗的面孔,表情稀松平淡,手指轻轻一点,弹开了他的健。
“就算是神使,也有犯错的时候。”那人对他道。
十晏和勾邙他们一样,当时在水玉杀红了眼,哪儿管什么犯错和原谅,他不过是想为当年的事替自己报复回来而已,他将剑指向男人:“滚开!”
男人却看着他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
男人:“我姓季,单名一个白。”
十晏怔了怔,看向树下的那团白光:“也敢与神使同名,简直荒谬!”顿了顿,“那行吧,杀他之前,先杀了你!”
可季白一抬手,树下那团光消失了,露出了一直以来都被光团挡住了容貌的男人——竟与那自称季白的男人一模一样。
十晏愕然:“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说了么,我叫季白。”
十晏将剑尖指向树下昏睡的那个男人:“那他是谁?”
季白:“他?他现在还是神使,不久后,吃了往生果去投胎,就是普通的凡人了。”
第66章 66
十晏的纸片□□被黑凌锥刺了个稀巴烂, 那点残魂也跟着灰飞烟灭。
盛连吐了瓜子,把垃圾盘放到一边, 问季九幽:“定位到他在哪儿了?”
季九幽:“人间界。”
盛连心道你这是废话。
往生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变越小,越变越细, 最后,树枝树桠收拢, 变成了一根笔直的棍子,轮回河变成的长绫缠绕在棍身上, 瞬间,两件法宝合拢,又变成了一条灰黑色的长鞭。
那鞭子飞身落到了盛连跟前, 盛连看了一眼,没接,接着对季九幽道:“每次都要劝你好好说话,他在那儿?”
季九幽抬手去抓鞭子:“我又不是**地图,还能定位具体的门牌号。”说着抬步朝审讯间外走去。
盛连跟上:“这么说,真的找到了?”
季九幽:“找到他不难, 但除非十晏真的蠢到愿意束手就擒, 要不然我们这么找过去,就是自投罗网。”
盛连心道这是自然,你都这么找过去了,他那边不可能什么准备都没有, 不过如今轮回河、往生树和定魂镜都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 追杀一个十晏, 也不过是迟早的事,管他有没有准备,有没有阴谋等着他们寻上门,9处这边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季九幽和盛连这次兵分两路,一个去找十晏,另外一个带单铭回幽冥。
盛连想着,把单铭送去幽冥之后,最好也找个人带他熟悉熟悉环境,本来这活儿最好左无惧来,毕竟他和单铭从前也有些交情,奈何他跟左满贯都被季九幽叫走了,盛连只能叫来沈麻。
沈麻一开始是拒绝的。
他说:“你找我?我对幽冥还没你熟。”
盛连:“不熟没关系,我就是找个人陪陪他。”
沈麻:“那你也不能找我啊,我和他看上去像是可以和平共处地吗?”
盛连:“不能和平共处也没关系,我就是找个人陪陪他。”
沈麻:“我不。”
盛连:“加工资。”
沈麻拿小眼睛瞥他:“你说了能算数?
盛连点头:“算,我是神使爸爸。”
沈麻想了想,一脸勉为其难的样子:“那行吧,先说好啊,我只负责陪啊,其他什么都不管,要是万一要花钱,得给我报销。”
盛连:“你就出个人头,其他算我的。”
回幽冥自然还是走水路,单铭跟着盛连离开9处,发现沈麻也在,一脸不痛快,沈麻见他也是没有好心情,两人相互不待见似的,谁也不理谁。
盛连开了9处的公车送单铭,路上对他道:“你第一次去幽冥,肯定有不适应的地方,我让沈麻陪你,到时候森罗殿那边也会安排人过来接你们,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其他事也先别管,先把你自己安顿好在说。”
单铭从前就习惯了受神使照顾,听到这番话,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闷闷地嗯了一声,抬手挠了挠短发,他大约是不适应坐车,在副驾别扭地挪了几下。
盛连开了一会儿,又道:“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单铭侧头:“嗯?”
盛连:“当初分魂,从沈麻的魂魄里把你分了出来,但你怎么会在他的身体里。”
后排的沈麻一听这话也立刻拉长了耳朵。
单铭却看向盛连,拧眉道:“你这么问就太奇怪了吧,我还要问你,当初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塞给我一嘴的往生果,还把我推下去投胎,也幸好我是水玉的化身,投不了凡胎,才临时寄宿在凡人的魂魄里。”
沈麻反应迅速:“什么什么?你竟然把我的身体当酒店住!你有没有点自觉啊,房租都不用缴的吗?”
单铭无语地回头:“你别和我废话,去找你的渣男真爱好吗。”
沈麻心道这人怎么这样,和他谈什么都提到韩江语那个渣,爱过个把渣男怎么了,谁年轻的时候不犯错啊!
沈麻气呼呼地坐了回去,不吭声了,就抱着胳膊闷声地听。
前排开车的盛连把单铭这些话琢磨了一番,心道难道他当年看水玉要坍塌了,所以自己投胎之前把单铭也送去投胎了?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盛连总隐约觉得不太对。
他又问单铭:“当时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单铭靠坐在副驾上,眼睛看着窗外,想了想:“水玉当时已经在坍塌了,我想保住水玉,就想方设法把水玉里还没踏的那些地方存进我自己的空间里,到了往生树那边,却发现有人正在喂你吃往生果……”顿了顿,又说,“不,是你在喂别人吃往生果。”
盛连疑惑:“到底是谁喂谁吃?”
单铭:“我以前又没有见过你的长相,当时在往生树那边,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蹲在一团光里旁边,把往生果往那光里送。放在以前,我自然以为那团光是你,白衣服的男人是别人,但是现在看这样子,那白衣服的男人分明就是你,那当然现在就觉得是你在喂别人吃往生果了。”
同样的,当年单铭被硬塞了一嘴的往生果,他不认识那男人,以为是十晏的同伙,如今才知道,那塞果子送他去投胎的,不是别人,就是盛连本人。
沈麻听了这番话,又在后排嘀咕:“什么乱七八糟的。”
盛连却暗自在心里想,白衣服的男人,一团光?
如果单铭没有看错,那白衣男人是他这副容貌的话,那的确应该是他,但是一团光……
他从登葆山下山之后,无论在幽冥还是在水玉之界内,一直将身形和容貌掩藏在一团光里,除了他之外,会有谁和他一样,也把身型隐没在光团里?
盛连问单铭:“那团光是什么样子的?”
单铭又看了看他:“和你当年一模一样,就是那种银白色的光,很亮,但是不刺眼,远处看近处看都看不到你真人。”
和他一样?
可他当年身上的那团光是作为天山雪莲特有的,总不可能还有人在那个时刻玩儿cosplay吧?还是说,水玉里也有人和他一样,可以发出那种光团?
带着疑惑,盛连走水路,直接驱车带单铭和沈麻回到幽冥,森罗殿那边已经接到了消息,颜无常已经提前带人蹲在安检处了。
见安检的人把车打捞上来,就站在岸边直挥手。
单铭坐在车里,看窗外:“颜无常?”
盛连对他笑笑:“这也是老熟人,他既然亲自来,你们刚好叙叙旧,有他安排,你这边我也就不用担心了。”
单铭又朝岸边的颜无常看了几眼,忽然道:“他和李居易先生分手了吗?”
忽然听到这个问题,车里另外两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盛连:“呃……”
沈麻趴到前面来:“什么什么,颜总和谁?李居易?我靠,那不是《假如爱有天意》的戏文编剧吗?”
沈麻这个刚刚踹了渣男的人顿时八卦雷达全开,了不得啊,原来颜总不是单身!
单铭听到沈麻一连丢出这么多问题,也奇怪:“戏文编剧?他不当老师,又改行当编剧了?”
眼看着吊臂就要把车送回岸边,盛连飞快道:“没分,还在一起。”
单铭“哦”了一声:“我还以为分了,那时候李居易还和我抱怨过,说颜无常总是出差,两只鬼聚少离多。”又感慨,没分啊,那李老师对颜无常算是真爱了。
都是曾经的老熟人,盛连也很放心把单铭交给颜无常安置,他没有从车里下来,还坐在驾驶位,落下车窗叮嘱沈麻:“你也跟着啊。”
沈麻朝他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忘了给我加工资就行。”
岸上,单铭和颜无常老相识碰头,时隔二十多年再次见面,双方都十分感慨。
颜无常看着单铭说:“野娃,还以为这辈子再也看不到贴着三点式树叶的你了。”
单铭也看着颜无常,抽了抽嘴角,回敬道:“李老师呢,我要向他举报,你当年背着他在水玉之界养小白脸。”
沈麻地八卦雷达嘀嘀嘀作响。
颜无常炸了毛:“你特么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借出差之际在水玉里养小白脸了!你有什么证据!”
单铭当场抬手一挥,几人面前的半空出现一个“画面”——颜无常坐在一个酒楼里,半脸潮红,显然是喝醉了,摸着一只男鬼的小手,边打酒嗝边深情款款道:“还是你最好了,不像我们家李老师,总是怪我天天出差……”
沈麻撅嘴吹了声口哨:“哟,真的是小白脸啊!”
颜无常豁然转头看向还坐在车里的盛连:“你怎么带他来的,再怎么带走!”
盛连却朝他挑眉一笑,吊臂落下,车身淹没在极乐河里,连人带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颜无常:“……”他忽然有种不妙的危机感,下半辈子,是不是都要活在被单铭这个野娃勒索的阴影里了?
颜无常早以为单铭死了,本来听说他还活着的时候真的蛮开心的,但想到这家伙的存在是一种夫夫感情的威胁之后,忽然很想亲自动手灭个口。
他一边想着,一边带着沈麻和单铭过安检离开极乐河。
然而刚走出极乐河安检,还没上车,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颜无常接起来,喂了一声,听到那边的声音,奇怪道:“神使去十八地狱提人?不可能!”
钟褐在电话那头道:“颜总,什么不可能啊,神使爸爸已经去十八地狱了啊。”
颜无常怔了怔,反应飞速:“你特么认认清楚那到底是神使还是其他人!我刚刚还在极乐河安检这边见过他本人,前后连三分钟都没有,他怎么可能去十八地狱!”
钟褐反应也快:“上次季总发现地狱火被盗,十八地狱就更换了安防系统,就算是神使和魔王本人来也要接受盘查,不可能出错!”
颜无常怔住,豁然转头看向背后的极乐河安检,怎么会有两个神使?总有一个是假的!
他飞速叮嘱电话那头的钟褐盯紧十八地狱的动向,挂了电话,赶忙转身问身边的沈麻和单铭:“神使把你们从哪边送过来的?”
沈麻:“啊?9处啊。”
颜无常:“中途没下过车?”
沈麻:“我们走的9处附近那条河,很近啊,当然不用下车,”顿了顿,奇怪颜无常为什么这么问,“怎么了?”
颜无常眸光幽深地扫视面前的沈麻和单铭,暗道一声糟糕,转身就跑,一个飞身,人影准瞬间消失,留下单铭和沈麻在原地面面相觑——到底怎么了?
另外一边,钟褐在挂了颜无常电话之后,第一时间往十八地狱赶去,然而刚到背阴山后,便忽见冲天的火光。
“钟总!”守在十八地狱镜湖边的罗刹现身,跑了过来,“钟总!十八地狱忽然开了警报,镜湖刚刚也被掀开了一角。”
镜湖被掀开?
钟褐抬眼望去,果然看到镜湖一角已经被扯开了,地狱岩浆与空气碰撞之后产生的白气源源不断地从镜湖下面汹涌地翻滚而上,镜湖下的地狱火也从缝隙里透出来,照亮了半坐山峰。
十八地狱警报打开,这意味着,镜湖正常的进出通道都已经全部被封住了,而镜湖被掀开了一角,只能说明——对方走镜湖出不去,直接掀了镜湖!
眼见着那掀开的裂缝越来越大,钟褐当即大喊:“封山!连森罗殿一起封!”
然而钟褐这一声命令已然下晚了,不待森罗殿反应,更不待远在极乐河的颜无常赶过来,镜湖掀起的一角里,一团白光飞速地从地狱岩浆中飞升而出。
背阴山附近所有的守卫和钟褐齐齐看着那团白光。
钟褐身边的罗刹颤巍巍地低声道:“钟总,那是……圣光?”
就好像当年神使从登葆山上下来,落下道道白光,吸引幽冥的妖魔鬼怪们齐齐千万朝拜一样,对幽冥的妖魔们来说,本能力,有些东西是畏惧和敬怕的。
火光照印着背阴山,掀开一角的镜湖死水一片,而此刻,朝着那团白光跪拜地罗刹数不胜数。
钟褐目不转睛地昂着脖子盯着那团光,后槽牙绷紧,忽然抬手,一把扯住了身边就要跪拜下去的那名罗刹。
那小妖曲腿,不解地看向拉住他的钟褐:“钟总?”
钟褐死死地捏着他的胳膊,依旧昂着下巴抬着眼睛看半空中的那团光:“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就瞎跪,你路上随便看见个中年大叔就喊爸爸吗?”
被拉住的罗刹抬眼,扫过不远处跪了一地的同僚们,咬咬牙,站直了起来:“……”
钟褐松手,目光依旧一瞬不瞬盯着头顶的半空,见那团白光忽然停住了,手一抬,唤出自己的佩剑,御剑飞了过去。
飞到近前,依旧只能看到一团光,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钟褐御剑立在那团光面前,表情凝重,眼神肃穆:“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竟会仿照我幽冥登葆山神使的圣光。”
白光忽的一闪,一人从那光圈里走了出来。
钟褐瞳孔中,一道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他盯着面前那人,看清他的长相,上下扫视,拧眉抬手警告:“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连神使都敢冒充!”
面前的男人赫然有一张与盛连一模一样的面孔,长发,身着白袍,腰挂佩剑。
钟褐也认了出来,这就是那个之前在太面前冒充盛连、进入十八地狱的冒牌货。
冒牌货笑了笑:“钟褐,你既然不认识我,总该认识我的佩剑。”
钟褐垂眸向他腰间望去,只看了一眼,愕然定住了——纯钧剑!那竟然是纯钧!
劈开人间界与幽冥的纯钧!
钟褐大惊,眼神闪烁不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又拧眉:“你有纯钧又怎么样。”又冷哼,“人可以是冒牌的,剑也可以是假的。”
男人却轻笑:“是不是假的,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纯钧认主,如果剑是真的,那么人……
然而不等钟褐有所准备,忽然间,剑光晃眼,纯钧出鞘!
钟褐都没有看清纯钧是怎么出鞘的,眸光中已印出一道道剑光,眼见着剑尖逼近在眼前,忽然间,一只手生生握住了剑尖。
钟褐愕然转眸,便见颜无常半挡在自己身前,抬手抓着剑尖。
“颜总……”
颜无常抓住了纯钧,看着面前的“盛连”,嘴里却是对着钟褐:“同样的招数还能骗两次,你七位数的年薪怕是要保不住了。”
钟褐:“……”
季白见颜无常扛住了纯钧,有些意外地挑眉,笑笑道:“你还真以为你能拦住吗?”
说着,剑身从颜无常掌心滑出,笔直地戳穿了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