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的缎子延绵十里,储府名噪一时的二小姐嫁与了顾家长子顾源。
虽说官女嫁商户非是祈朝主流,但因顾家长子身家多金,也引得京都众贵女一阵艳羡。
端居到顾府,姚怀远被顾家新郎官尊到了上座。
搁满铜钱的折扇不离手,姚怀远轻而易举地认出了眼前这穿红衣的男子就是那日在茶舍中遇到的贵公子。
“明相可要好好品品顾某府上的茶!”
拱手拉储雪衣与姚怀远一拜,顾源雄姿英发。
“顾公子客气……”
还礼同储庭芳一同四处走动,姚怀远微微惊讶,她想不透储家如何能给自己的女儿寻到这般好的夫家。
“明相想说什么不妨直言。”瞧出姚怀远口中有话,储庭芳带着姚怀远往偏处走。自是从身旁君王口中知晓了自己长女无碍,她也跟着雪衣那丫头对其感恩戴德。
“嗯……”由是良玉早在其母面前卸了姚怀远的底,姚怀远纠结片刻,低声道,“不知储老如何替雪衣选的夫家?”
“明相以为储家女儿难嫁?”储庭芳傲气地挑挑眉,“老身自认此生没做多少出挑事。但老身以为,老身这两个女儿都养得不错。至少,不必其他世家的女儿差。”
“那何不娶夫?”姚怀远驻足。
储庭芳回头:“明相以为呢?”
“这……”被储庭芳眼中的精光瞧得无地自容,姚怀远尴尬道,“鸢只是问雪衣。”
“雪衣那丫头自是娶夫好。但雪衣那丫头的婚事是良玉那丫头定下的。良玉那丫头打小便心眼多,旧时从军前,便与雪衣那丫头说好,若是她日后成了将军,雪衣那丫头便得学会敛财……后来,雪衣丫头没敛财的天分,便只好应了她亲姊的话,嫁了个商户……老身这般说,明相可是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
储庭芳一边答,一边收回落到姚怀远身上的视线,将自己的双掌来回翻看:“老身写了半辈子折子,老身的娘亲也写了半辈子。老身以为老身的女儿也能写半辈子……谁曾想,她竟是嫁了个商户……”
“怀远懂了。”
起步跟在储庭芳身后,姚怀远被储庭芳佝偻的背吸引。
储庭芳的背似乎是被她与良玉阿姊二人压弯的。
若是她不喜欢良玉阿姊,良玉阿姊也不喜欢她,那诸事结果不过是她死在祈山顶上,良玉阿姊受念安重用。
可她喜欢良玉阿姊,阿姊也喜欢她,那这世间些许难事便落到储庭芳背上了。
“明相可是愧疚了?明相不必愧疚。”缓步等姚怀远走到身侧,储庭芳碎碎叨叨言,“良玉那丫头心眼死,又将性命看得轻。如不是有人像牵风筝一样牵住她的心魄,她许是早死在沙场上了……如今,这丫头的棺椁已经入了皇陵,老身这当娘的也就单单指望着能多看她几回……明相若是不嫌弃,抽空与老身一同去皇陵瞧瞧也好……”
“陛下不是还没醒么?”驴唇不对马嘴地答话,姚怀远紧了紧手中的玉佩。
这块送了还,还了又送的玉佩终还是在她手上。
“莫要忧惧进不了宫……陛下迁棺椁时就给老身留了旨意。”含笑握住姚怀远的手,储庭芳道,“旧人言,娘家人瞧女婿,越瞧越中意……老身只觉,明相气色愈发好了!”
“储老……”姚怀远面颊发烫。
“还叫储老?”眯眼望着姚怀远手间玉佩的系绳,储庭芳慢慢道,“在雪衣的好日子里,明相便改个口吧!”
“改口?”姚怀远诧异地看向储庭芳。
储庭芳冷哼一声,道:“还不唤‘娘’?”
“娘?”姚怀远微微发愣。
储庭芳却面不改色的应了声:“哎!这声‘娘’叫的好,以后明府便是我储家的靠山了……既是靠山,为娘的也多和你说几件良玉那丫头小时干过的蠢事……明相知晓,这世上再聪明的丫头也有犯蠢的时候……”
“是吗?”捂嘴偷笑着储良玉三四岁时,曾为了晒书,便抱着书卷在日头下站了三四个时辰,姚怀远温声道,“想不到,良玉阿姊还有那般懵懂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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眯眼与姚怀远说着储良玉的旧事,储庭芳只觉心头畅快了许多。
似乎喜欢上君王也不错,特别是这君王性子特好。
……
储府的婚事办妥,走贩便知顾家又贴上一大户。
原说储家衰落碍着顾家发达,谁知眨眼功夫,储府的老夫人就认了明相做了干女儿。
当着众人唏嘘顾家好运时,宫中又传来了大消息——明相封王了。
消息传到明府,姚怀远如当头一棒。
若是她被封王,那只有一种可能,即念安掌权了。
忧心念安待储良玉不善,姚怀远愤懑不过,便连夜登楼,当风饮酒,翌日即病倒了。
所谓病来如山倒,辗转床榻奄奄一息之际,姚怀远只觉心智通透的厉害。
或是不病便难知自己与宫人那人的羁绊有多深,自是染病,姚怀远便夜夜遇储良玉入梦。
或病或怨或泣或叹……
囫囵着过了半月,姚怀远只觉眼前全是储良玉的影子。
“阿姊……”
抓着榻旁手乱喊,姚怀远不愿梦醒,也不愿睁眼去看。或是依着重病这根浮木,她便能翩跹至祈殿与宫中那人相伴。
“阿远!阿远!”
喑哑的声音引得姚怀远呼吸不稳。
这是谁的声音?是良玉阿姊么?她怎么从宫中脱了身?
紧紧拽住混沌中抓住的手,姚怀远低呼:“别走!别走!”
榻边人轻和:“不走,不走……孤的阿远,你且睁眼看看!”
“看?”无意识地与榻边人答话,姚怀远道,“不能睁眼,一睁眼,便什么都不见了……不见了……阿姊在宫里……怀远见不到……见不到……”
“既是知道有人在宫里……阿远怎么忍心就这么睡着?若是宫中人等不到阿远去见她,阿远岂不是会抱憾终身?”
榻边人轻轻地说着,姚怀远胡闹着听。
待到榻边人说到了“死”,姚怀远如当头一喝,忽地坐起了身。
“阿远!”见睡了小半月的人终是坐了起来,储良玉喜极而泣。
姚怀远却茫然地扶上眼前那张略显消瘦的脸:“这是梦么?怎会瘦了这般多?可是念安为难你了?……”
“这般多话,阿远想让良玉如何答?”紧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子,储良玉喃喃道,“阿远,你可知你差点醒不过来了!御医都言你没救了……”
“怎会没救了?不过是场小小的风寒……”下意识去摸自己脖子上的玉佩,姚怀远意识糊涂的厉害。
“这却是良玉的错。良玉不该让嫣儿来看你。”储良玉自责,“若是她不前来,阿远不会睡这般久。”
“嫣儿?”姚怀远神智清楚了几分。
待看清抱着自己的人正是日日思慕的储良玉,视线便又模糊了。
“阿远……怎么哭了?可是难受?”抬袖抹着姚怀远眼角的泪珠,储良玉低声道,“阿远,莫哭了,良玉也不知嫣儿来了会与你下毒……良玉只是期望她能带些与阿远有关的消息来宫里……”
“阿姊,不关嫣儿的事。怀远只是高兴,高兴睁眼就能看到阿姊……”姚怀远呢喃,“阿姊不知道,怀远在梦里看到阿姊好多次……可每次,只要怀远一伸手,阿姊便消失了……”
“那些都是假的……真的不会消失……”拉着姚怀远的手徘徊在自己脸上,储良玉慎重道,“阿远,再给良玉三个月,良玉会把这江山还与阿远。”
“三个月?”似是被“江山”二字惊醒,姚怀远攀上储良玉的肩头,笑中带泪道,“若是有阿姊,要什么江山……”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有了阿姊,才更该要江山……若是没了江山,阿姊岂不是要跟着阿远受苦?阿远怎么忍心让阿姊受苦呢?”回抱住姚怀远,储良玉望着姚怀远脖颈上的红绳眯眯眼,“阿远的东西就是阿远的。除非阿远不要了,否则,何人都不能夺……”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不能夺么?
由榻旁人伴着缓缓入眠,待姚怀远醒来,方才知晓自己竟是被不逢时的伤寒折磨了几个月。
待能四处走动时,已到了五月。
作为祈朝头一个异姓王,姚怀远笑脸迎着诸位贵人,眨眼赚了一城的好名声。加上将君王赐下的玉器临街散了财,也博得了不少彩头。
与此同时,姚怀远也从储雪衣口中知晓了,四月时祈帝病重,特命三皇女姚念安为摄政王,代掌国柄。
国柄?
原来,当世已是念安的天下了……
弯眉记过储良玉口中的三个月,姚怀远敛敛腰间的被褥,继续小憩。
见榻上人不过是睁了片刻眼,又躺会到了被褥中,储良玉伸手刮了刮姚怀远的鼻梁:“这般怎成?”
“如何不成?”笑着将告病的折子递到储良玉手中,姚怀远道,“阿姊看这般如何?”
将折子来回翻过,储良玉轻笑:“你便是这般应付昌王的?”
“嗯。”轻轻应上一声,姚怀远喃喃道,“终是不忍将朝中弄得太过难看。”
“那便会有不少奏折了……”侧卧着提笔批着堆在姚怀远身前的奏折,储良玉冷哼道,“也多亏了旧时摹写过阿远的字迹,否则,岂不是让宫里那位占了阿远的便宜。”
“这里头哪有什么便宜好占?”嬉笑着将被褥蒙过头顶,姚怀远坏笑道,“若是阿姊不挑在今日来府上,或是还没有这般多奏折,但阿姊偏偏选在今日……”
“你个小没良心的!却是不想想孤出来一趟有怎般不易。”笑骂着将批过的奏折垒成一摞,储良玉心道,这世间一大奇事或就是昌王了——辛辛苦苦将皇位谋到手,却没有半分处置朝事的心思。
或是这天下于她而言,不过是个玩物吧?
想着近月姚念安来瞧她时,那耀武扬威的模样,储良玉喟叹道:“若是昌王知晓明鸢已死,此时的明鸢是阿远,她或是会怒急攻心吧……”
“此时的明鸢怎会是阿远,阿姊当真是糊涂了……”起身俯在储良玉肩头,姚怀远眸中闪过清明,“明明是此时的阿姊是怀远……”
“是。”含笑点头,储良玉将姚怀远按回到榻上,掖好被角,“此时的阿姊确实是怀远……你且在睡片刻,晚时我让雪衣过来。”
“嗯。”欣然应下储良玉,姚怀远翻身睡去。
见榻上人待自己这般信任,储良玉不禁心中一暖。
她筹谋的事或许该动作了。
低声命追随在身侧的死士与储雪衣送去消息,储良玉匆匆换了身宫婢的衣衫潜回宫中。
她安置在祈殿中的替身该是应付不了多少时辰。
日暮时,姚怀远在府中等来了访客。
奈何这位访客并非储良玉口中的储雪衣。
挑眉打量着一身男装的姚含嫣,姚怀远识趣地将其迎到府内。
待由雅妍嬷嬷侍奉着拾掇干净了妆容,姚怀远蹙眉:“含王怎得这般打扮来了明府?”
“怎么!如今三皇姐得了势,鸢姐姐便不待见嫣儿了么?”捂着帕子低泣了片刻,姚含嫣顶着肿成杏仁大小的眼皮喃喃道,“若是鸢姐姐不待见嫣儿,便将嫣儿送到三皇姐那处去吧!”
“这又说的是哪里话?”不明姚含嫣在何处受了委屈,姚怀远靠在榻上拉住姚含嫣的手,“如今不是陛下的天下,如何会三皇女得势?殿下可是记错了什么?”
“如何会记错?”姚含嫣迎上姚怀远的视线,低声道,“鸢姐姐,你是追随皇姊的吧?”
“嗯?殿下此言是?”使眼色退下周遭侍奉的府婢,姚怀远拉姚含嫣在榻旁坐好,小心翼翼道,“殿下莫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嗯!”姚含嫣点头,“嫣儿听说三皇姐要谋害皇姊!”
“谋害?”佯装不明姚含嫣的意思,姚怀远喃喃道,“殿下莫不是听错了?三殿下与陛下是一母同胞,又救陛下于危难……如何会谋害陛下?”
“鸢姐姐也是被三皇姐骗了!”攥紧姚怀远的手,姚含嫣压低的声音,“早前,嫣儿也以为三皇姐与皇姊血浓于水……但,祈山一事,却是三皇姐欺嫣儿年幼!彼时,皇姊还未查出永宁案,三皇姐便来嫣儿府上要嫣儿助她……彼时,嫣儿只道这天下是姚氏的,皇姊却为一群贱民宁愿赐死亲妹,委实可恨,遂应了三皇姐之邀,至祈山上设局,但求二人能好好说道。谁曾想,三皇姐竟是包藏祸心!”
“谁曾想?这般说来,殿下之前却是不知三殿下有旁的心思?”止住姚含嫣的闲言,姚怀远道,“既是这般,殿下怎不将此时奏与陛下,反倒跑到微臣府上将这些说与微臣?”
“这不是因为皇姊出事了么!”愤愤地挣开姚怀远的手,姚含嫣不悦道,“若不是那日在鸢姐姐府上喝了杯茶,嫣儿也不知三皇姐竟是动了除去嫣儿的心思……鸢姐姐方才不是惊奇嫣儿如何一身男装打扮,这是文萱给嫣儿的出的招!文薏已被三皇姐抓住,嫣儿能依靠的只有鸢姐姐了!”
“殿下想要臣做何事?”仰头望了望房梁,姚怀远听着院中的脚步声。
闻姚怀远问了来意,姚含嫣大喜。
匆匆握住姚怀远的手,姚含嫣急切道:“嫣儿希望鸢姐姐助嫣儿一臂之力,清君侧!”
“清君侧?”望着门外的人影,姚怀远轻笑一声,“不知含王殿下想清何人?”
“嗯……”姚含嫣张口想说出姚念安的名字,却怎么也念不出那个徘徊在心间的音。
“嗯……嗯……”
连续几个断音,引得门外人一笑。
“皇妹真是有趣!”
“念安皇姐?”被身后的动静惊得面色发白,姚含嫣然错愕地盯向姚怀远,“鸢姐姐?”
“殿下。”姚怀远淡淡地应了姚含嫣然一声,唇间却是掩不住的笑意,“摄政王殿下已在门外站了许久了……”
“什么?”姚怀远不敢置信地盯着姚怀远,“鸢姐姐,你方才说过,你是追随皇姊的!”
“摄政王不也是殿下的皇姊么?”悠悠起身与背光的姚念安见礼,姚怀远暗道,姚念安定是在姚含嫣周围布了眼线。
否则,怎会这般快就来了明府?
“见过摄政王。”
不卑不亢地垂目,姚怀远未管立在一旁的姚含嫣。
“起来吧。”快步扶起跪在地上的人,姚念安转眸将凌厉的视线剮到姚含嫣身上,“嫣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此事……”姚怀远张口要替姚含嫣开脱,却见屋内多了个人。
“此事都是雪衣的过错,还望殿下莫要介怀……”朗声接下姚怀远的话茬,储雪衣偷偷与姚怀远眨眨眼。
“是吗?储大人好大的气魄!”冷冷地转头与储雪衣一望,姚念安低声道:“本殿却是不知储大人那里来的胆子替含王殿下开脱?”
“回摄政王。”低眉将姚含嫣挡到身后,储雪衣冷声道,“不才辞官前,乃是含王殿下的夫子。”
“夫子?”嗤笑储雪衣身后那抖成一团的丫头连说出她名字的胆量都没有,姚念安从袖间掏出一份布帛递到姚怀远手上,“这是皇姊的意思。”
“嗯?”捧着手中带着温热的布帛,姚怀远不明,“这旨意是给微臣的?”
“不是。”姚念安拉着姚怀远走出居室,“这旨意是给储雪衣的。”
“陛下如何能下旨意与储雪衣?”暗示君王正在宫内养病,姚怀远紧了紧手,“那储雪衣不是辞官了么?”
“就是辞官了才奇怪。”姚念安与姚怀远做出一个灭口的动作,“今日孤在宫中杀了百余人。”
“哦?”掩住心头的惊惧,姚怀远蹙眉道,“不知是那个宫人惹怒了殿下?”
“自是祈殿那群阳奉阴违的东西!”
哑声把祈殿宫婢如何掩饰君王仍在宫中的手段说与姚怀远听,姚念安阴恻恻道,“孤以为,孤的好皇姐定是偷偷去见旧臣了!”
“是吗?”想过良玉阿姊之前还在府中,姚怀远低声道,“殿下心中可有人选?”
“嗯……”抬眉环了明府一周,姚念安低头往姚怀远掌心写了一个字。
痒痒地感觉蔓延在掌中,姚怀远被姚念安眉间的郁色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