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德政听他所言,亦知道他没必要说谎,只得摇了摇头道:“不管如何,还请韩统领尽快护送我返回京城。”
“京城也不安全。”韩瑗思索了片刻,提议道,“魏大人今夜不如就待在京城卫,明日一早再行入宫。”
魏德政自然没有意见。
两人谈了几句,副统领便上前汇报道:“大人,有人招供了。”
这么快?韩瑗难以置信地望他一眼,问道:“说了什么?”
“他们招认,此前的京城大案均是有人指使他们做的,当然也这回包括行刺魏大人。”
“谁都知道这是有人指使,到底是谁?”韩瑗皱眉问道。
副统领答道:“这个,他们不肯说。”
韩瑗:“带回去审问。”
派人送了魏德政回京,韩瑗带着人沿着脚印和血痕追溯,一路行至一处山谷,山谷以外是一片密林,越是走近,越能听清一片清越的剑声。
韩瑗轻声问道:“这里面是什么门派?”他多年未回京城,细致情况并不清楚。
副统领笃定道:“京郊除了墨奕与赤沛,没有别的门派存在。”
“既然如此,就地查封。”韩瑗下了命令。
这夜虽然是直接折腾到了天亮,幸好山谷里头不过几处院子,人数也并不算多,一下子就被压了下来,韩瑗引着人翻查各处,副统领亦是啧啧称奇:“我从没想过,京城还有这样一处所在。”其后又低声补充道,“剩余几名歹徒,他们身受重伤,均藏于房间各处,都被我们搜出来了,除了那个面具人。”
韩瑗怒道:“这都让他逃了?”
副统领低头劝道:“他们的老巢既已暴露,我们也算是对圣上有了交代,大人还是放宽心吧。”
韩瑗:“你懂什么,那个面具人……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副统领笑道:“我是不懂,还请大人详解。”
“他们要杀魏德政,却又突然有人通风报信,引我们前来捉拿凶徒,难道不奇怪?”韩瑗摇了摇头,眉头紧锁,“那个面具人明明已经带着人逃跑了,竟然天高海阔哪里都不去?你见过有人明知自己正在被追踪,却一路跑回自家,暴露底细的吗?”
有人禀道:“我们搜出了几样物事,还请大人处置。”
韩瑗走近一看,手上拳头握紧,“这是……”
副统领轻声道:“墨奕行衣。”
地上摊放着数件衣服,样式均是墨奕低阶弟子所穿的鸦青色行衣。
“这件衣服,在此处是人手一件。”
韩瑗走近那群蹲在一旁的年轻习剑弟子,伸手扯起一人的衣襟,挑眉道:“你师父呢?”他曾久居将军之位,一旦提起气势,寻常人很难抵挡。
那年轻弟子在此处习剑不过数月,就惹来京城卫的查封,惶恐道:“师父,师父不在啊。”
韩瑗:“他到哪里去了?”
年轻弟子瑟缩道:“师父行迹无踪,只是偶尔回来,也只跟师兄们说话……师兄们今夜满身是血的回来,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韩瑗嗤笑道:“你虽然不知道你师父哪里去了,倒不会连你师父的名讳都不清楚吧。”
“沈知秋。”他大声喊道,那眼神诚恳至极,“我师父是墨奕的沈知秋。”
第55章 新月
树影憧憧,一轮月色斑驳,映得溪边芦花似雪,有人踏过软润的泥土,无声无息而来。
房中不过燃着一盏油灯,游茗坐在摇曳的火光之下,影子在墙上渐渐拉长,他的手腕悬于纸上,正仔细地记录着什么,片刻后他抬眼看向窗外,冷声道:“是谁?”
有人翻窗进了室内,他身量颀长,脸上覆着面具,一步一步地踱了过来,双手撑在桌上,轻轻俯身,对上了游茗的脸,却始终不发一言。
游茗直到把该写的都写完,才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面具人站直了身子,掌心抚上了自己的左肩,游茗见状,鼻尖微动,嗅了嗅那股浅淡的血气,摇头道:“把衣服脱了。”
游茗与他相识已有多年,却未曾听见过他开口说话,只是偶尔会来处理伤口,或是换药,游茗从不拒绝,亦没有试图掀开过他脸上的面具,而且,一般在天亮之前,这人就会离开,算得上是来去无踪。
他来找游茗的频率并不频繁,最长的时候能一整年都见不到人,最奇怪的是,游茗四处行医,居无定所,这人却总是能找得到他。
“这样的箭头……你到底又惹到了什么人?”游茗蹙着眉头,发现面具人肩部的伤口里头还嵌着一枚倒钩箭头,死死缠着皮肉,独自一人定然拔不出来,怪不得他需要找人帮忙。
游茗手下动作干净利落,却仍然难以免除痛苦,只见那面具人的脖颈间青筋尽显,冷汗涔涔,便知他定然是痛到了极点,即便如此,游茗还是没能从他口中听到一言半句的抱怨。
取出箭头放到一旁,游茗又替他涂上生肌止血的药粉,熟练地包扎起伤口来。
面具人穿好衣服,就站起身来,似是准备要离开,游茗看着他的背影,只觉思绪百转千回,最终低声唤道:“阙儿。”
原本是即将离开的人,闻言,他的后背不由得紧绷起来。
游茗的声音里似是含着难解的轻叹:“我是你师父,就算你一句话也不说,我光是看你走路的样子,都能认出你到底是谁。”
宁半阙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冰冷而秀致的脸,只听他失笑道:“我走路的样子,和以前相比已经变了太多,师父,我长大了,你随口说来诓我的话,我不会再信。”
“果然是你。”游茗定睛打量着宁半阙彻底长开的五官,似是要把错失的时光都一次性补偿回来,“你确实变了许多。”
“你怎么知道是我?”宁半阙问道。
游茗的目光蓦然转冷:“从你第二次来找我开始,我在汤药中下过各种药物,你一次都没有中计。”
补药照单全收,毒药一概倒掉。
既然懂得药理,又能自医,何苦屡屡要来寻他?还非要戴个面具,像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除了宁半阙那种别扭的孩子,他实在是想不到其他人选。
“你自小就跟着我长大,即便你变得再多,在我眼里,还和以前没有区别。”游茗叹道。
宁半阙心跳一顿,轻声道:“师父,是我不对。”
“宁半阙,千错万错,是为师没有把你教好。”游茗凝视着他,深吸一口气,“你明知方鹤姿是个骗子,却还要助纣为虐,这些年来,你不时受伤,到底是为他做了多少件恶事?”
宁半阙定了定神,不轻不重地说道:“他现在是我的主人。”
闻言,游茗一掌拍于桌上,脸色已是怒极。他昔日温文尔雅,何尝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可是一想到他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迄今执迷不悟,他就气得想学沈知秋拔剑杀人。
游茗越想越气,只得偏过头去,不肯再望他一眼。
“师父,我要走了。”宁半阙把面具放到桌上,表情阴晴不定。
“且慢。”
敞开的门外,沈知秋与韩璧正是比肩而立,冷眼旁观。
宁半阙笑道:“就凭你们三人,就想拦下我?”
沈知秋手中的影踏剑尚未出鞘,却已是杀意横溢,只听他面无表情地作结道:“宁半阙,你左肩受伤,打不过我。”
“我从不单打独斗。”宁半阙扯着嘴角轻笑,“何况这里还有一个命格奇贵的韩公子,你就不怕刀剑无眼,伤到了他。”
沈知秋担心他还有后手,立刻谨慎地站到韩璧身前,把人挡得严严实实,向着宁半阙警告道:“不许对他动手。”
韩璧先是无语,而后有点欣慰,便伸手把沈知秋拖回身边,才向着宁半阙笑道:“你来这里,陆折柳该是不知道的吧。”
宁半阙没有回答。
游茗虽然与陆折柳没有直接的对立关系,但是他作为沈知秋的朋友,与陆折柳自然是不对盘的,然而,宁半阙一直都在偷偷摸摸地跑来见他的师父,陆折柳又是这样宁可我负天下人的性子,绝不可能容下此事。
因此,韩璧断定宁半阙与陆折柳之间必有罅隙。
宁半阙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夜会来?”
“我把游先生接回京城,一路上就被你派人监视,后来游先生到了墨奕,墨奕守卫森严,你自然是不敢造次,因此,我请游先生暂居西溪别院,从而守株待兔。”韩璧缓缓解释道,顺便还恶人先告状,“你来得实在太慢,还让我们等了两天。”
宁半阙确实以为,这两人早就和岳隐一起离开了西溪别院,他如今孤身一人,若是要和沈知秋明刀明枪地斗上一番,胜算必然很小,于是他冷哼道:“我和师父的事情,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游茗在一旁已是沉默了很久,如今听见宁半阙拿他作阀,才终于开口说道:“是我请他们来的。”
早在游茗和韩璧接触之时,他只提过一个要求,那就是寻找宁半阙。
“你长大了,为师留不住你,只能请别人帮个忙了。”
宁半阙满不在乎地轻轻一笑。
“我现在开始教你做人,想来应该不迟。”游茗深呼吸了一下,看向了沈知秋,“麻烦你了。”
沈知秋疑惑道:“啊?”
难道是要让他向宁半阙摆事实讲道理吗,这事儿他很不擅长,一时只好愣了。
“阙儿,你不听话,到处乱跑。”游茗轻声问道,“为师要打断你的腿,你有意见吗?”
宁半阙从未见过游茗这副样子,一时语塞,此时的沈知秋却对着游茗说道:“我可以替你把他抓起来。”
游茗:“那就麻烦你了。”
话刚落音,宁半阙拔剑道:“这里打不了,去院子里吧。”
沈知秋手中的影踏剑已是蠢蠢欲动:“直接来吧。”
宁半阙嗤笑道:“刀剑无眼,你不怕伤到你的韩公子,我还怕伤到我师父呢。”说罢,他翻窗而出,沈知秋连忙跟上。
夜色下的庭院里,两人身姿均是极快,剑锋交汇之间,隐约可见火光擦起,沈知秋未尽全力仍在试探,而宁半阙左肩受伤,彼此一来一回数度对招,初见竟是没有分出高下。
宁半阙却不明来由地笑了笑,手中长剑一晃,一时间剑光交错,似有似无,却能精准地向着对手的破绽之处接连点去,落入沈知秋的眼中,如同一夜惊雷乍破,只见他一边挥剑格挡,一边蹙眉问道:“阑风长雨?”
“正是。”宁半阙眉峰一抬,满是挑衅意味。
阑风长雨,正是烟雨平生的第十一式,以实化虚,连绵不尽。
沈知秋:“谁教你的?”
宁半阙自然不会回答,沈知秋见他嘴硬,手腕骤然一转,影踏剑先是格挡,再是巧妙地回环反复,不过一挡一退一进,竟就把宁半阙的攻势彻底压下,其后数剑变换,时而刚劲有力,时而迅疾如雷,虽然同样使着一式阑风长雨,沈知秋却有百般变化,不过十招之间,宁半阙便败下阵来。
“你学得不好。”沈知秋以剑指向他的喉间,“不过徒有其表,却无其形。”
宁半阙虽是身陷险境,面上却不见如何惊慌,只是笑道:“即使只有五分功力,它也是烟雨平生。”
沈知秋不厌其烦地问道:“到底是谁教你的?”
墨奕之中,能够使用全套烟雨平生的人寥寥无几,十只指头就能数尽。
宁半阙淡淡道:“据说是你。”
沈知秋有种不祥的预感:“啊?”
宁半阙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很快,江湖上就会无人不知,将烟雨平生外传的人,就是你沈知秋。”
游茗走了过去,站在宁半阙身边,宁半阙本是机警得很,差点就要一掌向外推去,余光瞥见是他的师父,只得硬生生地把手又收了回来,任由游茗点住他周身穴道,浑身瘫软在地,瞬间动弹不得。
游茗把他轻柔地放倒在地上,掌心贴上他的腿弯,拇指指腹捏在膝盖的关节处,温言笑道:“放心,为师技术很好,不会痛的。”
宁半阙:“……”
游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到临头,反而有点迟疑。
宁半阙轻声道:“我现在不是小时候了,要是腿断了,你抱不动我的。”小时候的宁半阙长得瘦弱,又爱撒娇,哄得游茗时常抱着他到处走。
游茗笑道:“不一定,我可以试试。”
宁半阙神色渐冷:“师父,我如今确实有事要办,待诸事尽了,你想怎样罚我,我绝无二话。”
“你以为自己忍辱负重,殊不知陆折柳大概只把你当个笑话来看。”韩璧抱臂旁观,悠悠开口,嘲讽意味十足,“当年在燕城,你就没有毒死沈知秋,所以,从陆折柳知道沈知秋还活着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会再信任你。”
十年前,陆折柳打算毒杀沈知秋灭口,他亦确实付诸行动,只可惜沈知秋竟然活了下来。
此事绝不侥幸。
宁半阙负责向陆折柳提供毒药,如果要救下沈知秋,这就是一处可以大做文章的地方。韩璧思前想后,觉得唯一可能就是宁半阙心存一丝善意,不但保住了游茗的命,还把毒死沈知秋的毒药偷偷摸摸地掉了包,令他短暂假死,从而瞒天过海。
沈知秋虽然不知道韩璧是如何推测出这些秘辛,却仍是大吃一惊,“原来是你救了我吗?”
宁半阙冷笑道:“不然呢?你当时可真没用,整天只知道跟着陆折柳屁股后面转,最后还要我一个小孩相救。”
沈知秋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句话,你大可以对着自己讲一遍。”韩璧半挑眉间,语带不悦,“他不过跟着陆折柳一年,你可是跟了十年。”
宁半阙充满暗示叹道:“谁让我找不到像韩公子这样的新主人呢?”
沈知秋澄清道:“韩璧并非我的主人。”
宁半阙问:“那是什么?”
沈知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瞬间浑身僵直,耳尖通红,一字一句地肃然道:“是朋友。”
“……哦。”见他反应强烈,宁半阙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顿时无语。
韩璧微微笑道:“很快就不是了。”
沈知秋强调道:“现在还是。”
游茗忍无可忍:“你们俩闭嘴。”
几人谈回正事。
燕城旧事虽已过去十年,韩璧仍觉十分惊险,若不是宁半阙当时良心发现,说不定沈知秋早就含恨而终,两人也不可能相遇相知,这样一想,韩璧的神色柔和了不少,向着宁半阙笑道:“你不是白宴,不可能毫无理由地为陆折柳做事,何况,他能给你的东西,我未必不能给,而且,你如今已经被那位枯亭主人彻底出卖,除了和我合作,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宁半阙心头一惊,面上却强忍下来,回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出卖了我?”
韩璧瞥了一眼他肩上的箭伤,不耐烦地解释道:“令你受伤的那枚箭头,是我兄长常用的‘莲花箭’,一旦箭头入肉,倒钩就如同莲花初绽,扣住皮肉难以取出。”
“这又如何?”这一问是来自沈知秋的。
韩璧语气一软,改成对着沈知秋说了下去:“我兄长最近奉命彻查有人买凶暗杀朝廷命官一案,他并非冲动的人,若不是为了从远处阻拦宁半阙行凶,绝不会动用到莲花箭;再说,方才他与你打斗之时,动用到了烟雨平生,恰好与凶手所用的剑法一样,种种迹象累积起来,说明此案凶手定必和宁半阙有关。”
沈知秋迷茫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为何你说是枯亭主人出卖了他?”
“我随口说的,谁知道他竟然承认了。”韩璧无辜答道。
沈知秋笑道:“你真聪明。”
韩璧谦虚道:“都是别人衬托得好。”
宁半阙额上青筋直跳:“你们俩闭嘴。”
第56章 遗案
宁半阙自知沉不住气,已是被韩璧一句话诈出了底细,既然如此,他也不再藏头露尾,直接承认道:“我确实想和你合作。”
韩璧叹道:“可惜我改变主意了,和你合作,还不如找陆折柳,看起来他比你聪明一些。”
“韩公子,你不过想要讨价还价,若你嫌我诚意不够,直说就是,我不是商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宁半阙寒声说道。
韩璧:“我问你三个问题。”
宁半阙:“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为何要认陆折柳作主人?”
“为了活下去。”宁半阙说到这里,不由得疲惫地合上了眼,“只有活着,才能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