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两难
南江帝自登基以来,向来勤勉,平日里宵衣旰食,在太极殿的左侧的东宣堂中,燃灯常至深夜,即使是休憩的日子,同样亦有奏折送至行宫。
山河日月,没有一日不在皇帝的掌心之中,由他覆雨翻云。
韩珣端立于东宣堂中,两人就魏德政带回的消息谈论了半响,只听皇帝怒道:“辽东官场简直是污浊不堪,为了升官发财,不惜贪污受贿,进贡上司,嘴上振振有辞,实在恬不知耻!”
魏德政带回的证据包括明码实价买卖官位的账簿,甚至还有当地百姓的血书,官员腐败状况令人触目惊心,不仅如此,辽东官场还流行着一句妄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边官亦然。”
皇帝发完了火,又重重叹道:“最可恨的是,朕屡有谕旨,官员升迁但凭政绩,不可私相授受,却没想到最后是朕的儿子倒行逆施,不顾国法,为了敛财什么都做!”
辽东官场俨然已成了太子一派的势力,贪污的源头更是直指东宫,举报人称若是没有太子的首肯,辽东官员想要升迁或者调任,都是空谈。
韩珣不敢触他苗头,只得轻声劝道:“此事尚未查明,未必是太子所为,太子殿下平日虽然急躁了些,却不至于办出这样不着调的事情。”
“就算不是他吩咐办的,也跟他脱不了关系,堂堂一国太子,如此识人不明,叫朕如何放心?”皇帝越说越怒,头痛欲裂。
“说不准是遭人陷害。”韩珣猜测道。
“说来说去,他不是蠢就是坏!”皇帝摇了摇头,又望向韩珣,“当初朕让你兼任太子太傅,你偏不肯,你看,现在太子成了什么样子!”
韩珣无话可说,唯有低头接锅:“臣愿辞官回乡,用余生来检讨。”
皇帝被他此话一噎,只觉诸事不顺,叹道:“朕不如你会教儿子,佩琅如今三岁,也不如阿宣小时候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这说到了赵皇后所出的三皇子,韩珣不敢搭话,低声道:“璧儿不务正业,当不得陛下厚爱。”
南江帝如今仅有三子,太子陆佩轩,二皇子陆佩衡,三皇子陆佩琅,三人的母亲都并非出自世家大族,尤其是陆佩轩的母妃,最初不过是东宫的一名宫女,朝中上下均有共识,若不是后来的韩皇后始终无子,就绝对轮不到陆佩轩坐上太子之位;二皇子陆佩衡非嫡非长,平庸怯懦;三皇子陆佩琅虽是嫡子,年纪却小,看不出能耐。
夺嫡一事,韩家立场尴尬,韩珣一向是谨小慎微,从不逾矩。
皇帝皱眉道:“辽东官场,朕定要彻查一番,想做官的人多得是,朕难道还缺几个门生?”
韩珣颔首而拜。
紧接着,皇帝寒声问道:“韩卿,你说,左澜等人的死,还有差点没能回京的魏德政……这些会是太子指使墨奕所为吗?”
韩珣:“臣不敢妄下推断。”
“放心吧,朕既然相信你,当然也相信墨奕。”皇帝眉头紧锁,“只是此事来势汹汹,矛头直指太子,朕不愿意闹出父子同室操戈的笑话,也不想见京城里人人自危。”
韩珣一听,便知皇帝已有决断。
皇帝笑道:“传朕口谕,让京城卫尽快抓捕凶手,即日结案。”
韩珣心头一震,不免犹豫。
这些年来,京城附近仅有墨奕、赤沛两座宗师大派,坐镇南北,并非无因。
自从当年宋氏余孽率江湖人士闯宫作乱,南江帝便极为重视武林动向,试图培植忠于朝廷的武林势力,除此之外,还从私库中拨款,积极扶持剑气两宗,借此掌握武林的话语权,这些年来,负责与墨奕交涉的便是韩珣。
韩珣不由得地想,皇帝特意让韩瑗抓捕沈知秋,是不是对他们韩家的又一次考验?
若他劝皇帝从长计议,许是会惹来皇帝对韩家、墨奕是否已投靠太子的怀疑;若是按皇帝所说,以维稳为重……
“我若是带个人回家,家中还有客房吗?”韩璧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可惜世事无常。
韩珣重重地合上了眼皮,向着皇帝沉声应道:“臣遵旨。”
西溪别院中,宁半阙已经离开,韩璧根据目前所知,不过稍微前后推算一番,便觉背脊发凉,沉声唤道:“沈知秋。”
游茗已经回房,院落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沈知秋听他声音发紧,也不禁严肃起来:“你怎么了?”
他摆明是遭人陷害的那个,却还有空关心别人怎么了,韩璧见他这样,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无奈道:“你知道你现在被人泼了一身脏水吗?”
沈知秋点了点头,低声念道:“我既然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慌张。”
韩璧叹道:“说是清者自清,然而危急关头,未必有用。”
“他人如何想我,并不重要,关键是我如何看待我自己。”沈知秋神色淡淡,眼中却锐气丛生,那是走过千山万水都磨蚀不尽的剑意,“墨奕的剑道,是要我诚于人,律于己,凡事无愧于心,我既习剑,便要恪守剑道,哪怕百死无回。”
韩璧皱眉道:“若是由我劝你,让你暂时避开锋芒,我的话,你听不听?”
沈知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为我好。”
韩璧:“既然如此……”
“临阵脱逃,并非剑客所为。”沈知秋却打断了他,沉声道:“阿宣,你应该懂我。”
韩璧哑然。
沈知秋的心中向来只有剑道,他倔强,不懂变通,只晓得一往无前,纵然世风日下,奸邪尽出,众人逐利,屡屡陷他于不义,他依然坚如磐石,诚于人,律于己,为了一句问心无愧,宁可死战不退。
韩璧很想开口对他说,你不在意生死,是因为你信仰的剑道;我只在意你的生死,是因为我爱你。
最终他却说不出口,他不愿意让沈知秋而为了他违背内心的道义。
“我明白了。”韩璧把他搂进怀里,动作轻柔而果断,“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沈知秋顿了一顿,本想着把他推开,又见到四下无人,最终还是伸手环住了韩璧的腰,无限的温情安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似是能抚平所有的裂痕。
直到沈知秋打了一个哈欠。
韩璧:“你去睡吧。”
沈知秋:“你呢?”
韩璧笑道:“你是在邀请我吗?”
沈知秋不明所以,甚至点了点头:“嗯,一起去吧。”
韩璧受宠若惊,轻咳一声,肃然道:“你先去睡,我……我一会儿就去。”
沈知秋再次点了点头,转头回房去了。
韩璧站在院中,低声地对守在外头的韩普和韩通吩咐了两句,两人连声应和,当下就离开了别院。
深呼吸了一下,韩璧试图推开沈知秋房间的门,发现它果然锁上了。
“……”韩璧如同早有预料一般,自嘲一笑,“我就知道。”
这一夜,沈知秋独自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沈知秋伸了个懒腰,极快地梳洗了一番,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准备练剑。
当他刚走到院子里头,却发现院子里头有了一个娇柔的身影,正蹲在潺潺的溪水旁,双手浸于其中,玩得不亦乐乎。
沈知秋没看清她的脸,只以为她是普通的侍女,轻声道:“姑娘,刀剑无眼,还请你先避过一旁,待我……”
那女子抬起头来,杏眼微弯,便是翩然一笑:“知秋哥哥,你不记得我了吗?”
沈知秋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纪昭?!”
纪昭便是昔日沈知秋在燕城的青梅竹马。
距今已是十年未见,纪昭纵然已长成了大姑娘,看起来却仍是娇小动人的模样,尤其是眉目间的爽朗和率直,丝毫不失燕城之风。
沈知秋:“你为何会在这里?”
纪昭愁眉苦脸地叹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想要找你帮忙。”
沈知秋本就把纪昭当成妹妹,多年来一直挂念于她,如今听她求助,自然是义不容辞:“我能帮得上忙,必定会帮。”
纪昭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出发吧。”
沈知秋茫然道:“去哪里?而且,你不见见游茗么?”
“来不及解释了,先出发再说。”纪昭说道,“来日方长,我以后再找机会见他吧。”
沈知秋连忙道:“我要先跟韩璧说一声……”
“我听到了。”韩璧竟然一直站在他们身后,沈知秋大概是因了纪昭的到来过于惊喜,完全没有察觉,“你们快些出发吧。”
沈知秋只觉有些不妥,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妥,问道:“你呢?”
韩璧温柔地对他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沈知秋最是受不了韩璧这副语气,连忙点了点头:“我帮过纪昭的忙,就回来找你……”说着,他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韩璧微微动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沈知秋有些失望。
韩璧见他沮丧,笑着哄他道:“我就在京城,不会乱跑的。”
沈知秋还是没来由地难受。
“你忘了我说的话么?”韩璧一语双关地说道,“我会等你。”
沈知秋点了点头,亦是微微一笑。
沈知秋来不及收拾些什么,只提着一把影踏剑就跟着纪昭上了马车,在晨光熹微中渐行渐远。
韩璧独坐在西溪别院之中,他一夜未眠,眼底泛着淡青,游茗此时已经醒来,打量他一眼,抱臂笑道:“你这样做,真的好吗?”
韩璧:“他不过是离开几个月,待他回京以后,就会发现一切都过去了。”
游茗笑道:“你也未免过于自信,难道你就不怕事情会变得更坏?”
“这是哪里的话?他若留下,我只怕是保不住他。”韩璧轻声叹道,“那个人的性格,我太清楚了,为了大局,他绝不会吝惜于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沈知秋。”
游茗顿了一顿,道:“韩公子,以前是我误会你了。”
韩璧笑道:“误会什么?”
“误会你是商人重利,天生轻佻薄情。”
“无妨,我曾经也误会过自己。”韩璧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失笑,“跟石头相处久了,我免不得也要变成石头。”
唯有这样,才堪相配。
随着一阵喧闹之声,京城卫闯入厅中。
韩瑗神色阴沉,厉声问道:“沈知秋呢?”
“走了。”韩璧如实答道。
“去了哪里?”
“不知道。”
论智谋,韩瑗知道自己斗不过他这个弟弟,干脆直言问道:“陛下还准备亲审此案,如今疑犯跑了,你打算让我如何?”
“陛下既然有空审案,审他不如审我。”韩璧悠悠说道。
韩瑗怒道:“你!”
韩璧笑着站了起身,明知前路艰险,始终神色安然。
第58章 青梅
沈知秋上了车不过半响,便觉心底泛起一道不祥的预感,纪昭坐在他的对面,言笑晏晏地望着他,道:“知秋哥哥,这都十年了,你还是没什么变化。”
沈知秋诚恳答道:“确实如此。”
纪昭接着问道:“成亲了吗?”
沈知秋:“没有。”
纪昭眼尾一弯:“难道这么些年,你就没有喜欢的人?”
沈知秋摇了摇头,片刻又犹豫着道:“说来惭愧,我最近才知晓,原来我喜欢过当年那位方鹤姿。”
“……你喜欢他?”纪昭当初离开得早,并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闻言亦是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其后皱眉道:“知秋哥哥,当年我没机会告诉你,其实我一直觉得那位方鹤姿,不是好人。”
沈知秋:“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背景本就诡秘,而且,明明是那样高傲的人物,却甘愿留在燕城,这难道不奇怪吗?”纪昭轻声一叹,当年的稚气便在顷刻间消失无踪,“你不知道,当初他除了对你有些笑容,若是碰见了我们,都是神色冰冷,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仅如此,当初纪昭和宓临还被他出言警告过一回:“知秋是燕城城主,怎能耽于玩乐,你们以后还是少来找他,免得浪费他的时间。”
自此以后,两人便很少再到沈家,毕竟,即使是见到了沈知秋,他身边通常都跟着一个方鹤姿,两人谈天论剑,赫然成了一个他人无法插足的世界。
沈知秋并不清楚陆折柳瞒着他向纪昭说过这样过分的话,如今得知此事,自是愧疚不已,低声道:“都怪我识人不明。”
纪昭连忙笑道:“都是过去的事,早知道我就不提了。”
沈知秋这才打起精神:“当务之急,还是你家中的难事,纪昭,你到底需要我帮些什么忙?”
“我离开燕城以后,家中便开了一家镖局,这些年来,也算是做起了名声,生意兴隆。”纪昭长眉轻蹙,似是烦恼不已的模样,“我们最新接下的一趟镖,价值三万五千两白银,此物矜贵非常,沿途更是艰险,恐有性命之危,知秋哥哥,我知你如今是墨奕的人,剑术高超,因此,我想求你与我们一路同行,护送珍宝。”
沈知秋犹豫道:“我恐怕是不能离开京城太久。”京城风云迭起,墨奕首当其冲,他实在是无暇分身。
“不过是三个月,而且,目的地是燕城。”纪昭柔柔一笑,“你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
“燕城……”沈知秋沉吟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三个月,太久了。”
纪昭沉下声来,似是哽咽:“知秋哥哥,难道你忍心看我们一家死在路上么?”
沈知秋最怕看女孩子流泪,尤其流泪的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纪昭,他眉头一蹙,连忙说道:“不如这样,你随我回墨奕去,我请师弟们护送你回燕城,他们并不比我差到哪里。”
纪昭见他主意不改,一时也是没了办法,叹道:“这趟镖,只能由你来押。”
沈知秋不解道:“这是何意?”
纪昭沉默不语。
沈知秋低声道:“纪昭,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知秋哥哥,你还是一样倔强。”纪昭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徒留一脸的无可奈何,“今日无论如何,我也是不会让你走的,你难道就没想过,我是怎么找到你的么?”
他与纪昭十年未见,却在早上发现这位故友突然出现在西溪别院,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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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乡背井,与当年的好友天各一方,是沈知秋心中难言的遗憾,他虽然怀念过往的时光,可是天涯渺渺,昔日故友如浮萍,叫他无处可寻,唯有韩璧看出了他的落寞,先是寻来了游茗,再是请来了纪昭,那些沉于心底的愿望,全部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忽然而至的惊喜。
他更加不想离开京城了。
心动不如行动,沈知秋立刻就想跳车。
幸好纪昭眼疾手快,话刚落音就拦住了他,沈知秋下意识地挥袖攻去,力度不重,被纪昭轻而易举地接下,沈知秋不愿对纪昭下重手,又唯恐轻薄了她,只好绕着手腕挣开,然而纪昭不依不饶,两只手抓住他的袖管就是不放。
沈知秋原想躲开她的挟制,无奈车厢狭窄,难以动作,一时也是没了法子,只得皱眉说道:“你放开我。”
纪昭瞪他一眼,道:“我偏不放,你咬我呀。”
这时候的纪昭,彻底显现出了她童年时候的骄纵和无赖,只可惜沈知秋极少看见她的这一面,于是此时便根本没法处理,只得叹气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纪昭紧抿着唇,不肯多说一句。
沈知秋肃然道:“纪昭,我相信你不会害我,只是,我也不想有人骗我。”
话刚落音,沈知秋就感觉到自己的袖子总算是从纪昭的手里解脱出来了,又只见她双手垂了下去,紧抓着裙摆,低着头像是不好意思的模样,沈知秋便猜想是自己的话说得太重,连忙解释道:“我并不是要责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