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茗插话道:“报什么仇?”
宁半阙睁开眼,朝他师父笑道:“这算是第二个问题吗?”
游茗不轻不重地训斥道:“我是你师父,我要问你问题,你敢不答?”贴着他腿骨的掌心猛然收紧,警告意味昭然若揭。
宁半阙知道游茗十分擅长分筋错骨,这时确实不敢反驳,只得低头答道:“我出生在丰州,我父亲名为宁仲元,曾任丰州都尉,后来他于任上自杀,朝廷对此不闻不问,无奈之下,我们全家便离开丰州,搬回了祖籍。”
韩璧沉吟道:“丰州位于西北,都尉掌管当地驻军,他无故自杀,并非小事,只可惜当时宋氏外戚当道,朝纲混乱,陛下怕是顾及不来。”
宁半阙轻笑着摇头,似是一种嘲弄:“接下来,便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宁半阙六岁那年,宁家再遭祸事,这一次,是灭门惨案。
宁家上下八口人,全数死于歹徒刀下,唯独宁半阙躲在米缸之中,逃过一劫。
韩璧叹道:“这故事似曾相识啊,恐怕那群杀手中间,少不了一个叫‘方鹤姿’的人吧。”
宁半阙怪异地瞥他一眼,智多近妖,韩璧如今在他眼中差不多就是如此了。
当年的宁半阙,小心翼翼地藏在米缸之中,尽管他知道这里头并不安全,仍是屏息静气,直到他头上的米缸盖子突然被人打开,他瞬间被吓得丢了魂去,可是下一刻,宁半阙就下意识掏出了一把小刀,恶狠狠地挡在了身前。
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掀开盖子的人是个白衣少年,长得眉目清雅,对他轻轻一笑,就若无其事地重新合上了盖子,仿佛没看到他似的,还朝外喊了一句:“走吧,这里没人。”
宁半阙缩在米缸之中,握着小刀的手颤抖不已,冷汗早已浸满了衣衫。
游茗听到这里,虽是陈年旧事,仍让他心惊肉跳,叹道:“因为他救了你,你就认他做了主人?”
“怎么可能?”宁半阙微微一笑,“我没有白宴那样心大,能把杀我全家的人当成救赎。”
一直到了入夜以后,陆折柳回到宁家,带走了仍然藏在米缸中的宁半阙,“你想报仇吗?我可以帮你。”
宁半阙问道:“为什么?”
陆折柳笑道:“因为你想杀我,我知道你心有不甘。”
宁半阙没有听懂。
陆折柳虽是摸了摸他的头,话语里头却没有把他当成小孩:“若你当时吓得不敢反抗,我当场就会杀了你,毕竟软弱的人,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宁半阙忍住眼泪,怒道:“我的仇人分明就是你!”
“是我‘父亲’要杀你全家,我不过奉命行事。”陆折柳轻轻一笑,“宁仲元也是死在他手上的,你若不想为父报仇,那我现在就送你下去,凑个全家团聚。”
听到这里,沈知秋也明白了,陆折柳恩威并施,先向宁半阙许下助他报仇的好处,又威胁若不照办就杀他灭口,宁半阙当时不过六岁,手无缚鸡之力,只得乖乖就范。
宁半阙低声道:“陆折柳非常痛恨他的父亲。”
陆折柳的父亲,就是那位神秘莫测、不知身份的枯亭主人。
“为什么?”韩璧问?1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你老实回答。”沈知秋肃然地警告道。
宁半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冷哼道:“我不是你,不会跟他没事就谈心,他为什么恨他父亲,我怎么知道?”
沈知秋的倒霉情史时常被他拿出来人身攻击,次数多了,即使是沈知秋这样的老实人也难免生气,断然道:“我已经不喜欢陆折柳了。”
宁半阙笑道:“哦,你以前喜欢他吗?沈知秋,看不出来啊,原来你有这么大胆。”
沈知秋:“是韩璧告诉我的。”
宁半阙敬佩道:“韩公子,更加看不出来啊,原来你有这么大方。”
这回是连韩璧都像是当空中了一箭,只得板着一张俊脸,肃然道:“说正题吧,关于陆折柳和枯亭主人,你都知道什么?”
“枯亭主人的真面目,我没有见过,他也很少亲临枯亭,只是,他定下了非常严厉的规矩,只要有一点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会招来惩罚,整日整夜地跪在院子里都算是轻的,甚至只是挥错一剑,说错一句话,背上就要挨一鞭。”宁半阙的语气倒是云淡风轻,“尤其是离开燕城以后,枯亭主人对陆折柳越发严厉,说是隐居,实际上是把他看管起来长达十年时间,那段时间,我曾亲眼所见,陆折柳……近乎崩溃。”
韩璧把这段时间用来试图与白宴手札上所说的找个对应,赫然发觉这应该是白宴所说的,陆折柳得知自己不是真正的方鹤姿,非常伤心的时候。
韩璧:“最后一个问题。”
宁半阙无奈道:“韩公子,你以为我不会数数吗?这都第几个了?”
韩璧笑道:“买三送一,也很合理吧。”
宁半阙忍住满嘴骂人的话,深呼吸道:“问吧。”
韩璧:“你为何到燕城去?”
“我被陆折柳救下以后,他先是安排我跟着一户人家四处漂泊,我知道他们是在打探一个人的消息,”宁半阙仔细回忆一番,轻声答道,“直到我们行至燕城,就在那里定居了下来,我便明白,他们已经找到了人。”
韩璧心头已经有个猜想,却还是问道:“你们要找的人是沈剑行吗?”
沈知秋倏地听见父亲的名字,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疑惑地望向了韩璧,试图等一个解答。
宁半阙没有令他失望:“正是燕城城主,沈剑行。”
“原来如此。”游茗蹙起眉头,沉声质问于他,“怪不得当初我要把你带走,你家里竟然没有反对,阙儿,你年纪小小,竟然这么会说谎话。”
当初游茗见宁半阙饿晕在街头,把他捡了回去,以为他被家里人虐待,又加上二人合了眼缘,游茗就花钱把宁半阙买了回家,收他做了徒弟,如今想来,竟然全是假的。
“不是的,师父,我没有说谎。”宁半阙下意识握住游茗的袖口,低声解释道,“他们确实对我不好,我没有一天吃饱过饭,这些都是真的,在遇到你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宁半阙这三个字怎么写。”
游茗语带遗憾:“你为何不早些对我坦白?”
宁半阙:“我要怎么坦白?说我一直都在骗您,在游家的时候,就开始故意搜集沈剑行的消息?陆折柳来燕城的时候,我明知他不怀好意,却还要与他共谋?师父,你要是知道了这些,还会认我这个徒弟吗?”
“为什么不会?”游茗眼也不眨地凝视着他,“阙儿,在你心里,为师是这样冷漠无情的人吗?”
宁半阙:“你是啊。”
游茗:“……”
宁半阙笑道:“你方才还要打断我的腿。”
游茗叹气,心道我哪里舍得。
沈知秋站在一旁,沉默了许久,似是在整理思绪,又像是在发呆,片刻后他突然清醒过来,向着宁半阙问道:“陆折柳到燕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宁半阙摇了摇头。
“他从我这里得到了许多燕城的情报,其后来到燕城,和你做了朋友,那时我远远旁观,已是吓了一跳。”宁半阙再次将前尘往事缓声道来,“我那时候年纪很小,不是没有想过自此跟师父好好度日,只可惜我已是做错了太多,不知道怎么补救,只能将错就错。”
当时陆折柳只问了他一句话:“现在的你,哪里配得上过安稳的日子?就算只有我一个人,要取游茗的命,也是易如反掌。”
像宁半阙这样怀着血海深仇的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午夜梦回,想起惨死的宁家亲人,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最终都化成游茗的模样。
碧落黄泉,无间地狱,他一人去闯。
“师父,我偶尔过来看你一眼,就觉得未来不会太坏。”宁半阙笑道。
韩璧眼看着这师徒情深,忍不住贴着沈知秋的耳边轻叹道:“沈知秋,你学学人家。”
沈知秋本来很感动,听到韩璧这句话,不解地皱着眉头:“啊?”
“‘我偶尔看你一眼,就觉得未来不会太坏’,你看看人家,不过一句话就把游茗哄得服服帖帖。”韩璧忧伤地控诉道,“你整天就知道跟我说,我们是朋友。”
沈知秋,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确实不痛的沈知秋茫然地望他一眼:“朋友有什么不好?”
韩璧轻声道:“若是朋友,自然不能太过亲密。”说罢,他暗示地以指腹磨蹭了下自己的下唇。
沈知秋想起那个突如其来的轻吻,压着声音问道:“原来不能……这样吗?”
他说不出口,唯有把嘴巴往外嘟了嘟,作出“啾”的表情,偏偏一双眼里全是单纯的疑问,不带半点暧昧。
若不是此处还有外人,韩璧也许当场就要教导他何为“朋友以上的亲密”,最后只得忍了又忍,这个沈知秋套路极深,令人轻易应付不来,韩璧唯有硬着心肠道:“是朋友的话,当然不能这样,所以……”
你不如就点个头吧。
“我明白了。”沈知秋恍然大悟。
韩璧背部一紧,难得茫然:“你明白什么了?”
“我原本以为都是男人,没有所谓,现在才知道真的不可以。”沈知秋叹了口气,“怪不得那天师兄要打断你的腿,幸好我拦下来了。”
韩璧:“……”
沈知秋肃然地警告道:“我们以后都要注意一些。”
韩璧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另一头的游茗已经给宁半阙解开了穴道,把他扶了起来,宁半阙在地上坐了许久,身上的衣服都脏了一片,游茗习惯性地替他拍去衣服上的灰尘,宁半阙见状,只觉得往昔种种,均是历历在目。
整理好以后,宁半阙才抬眼看去,朗声道:“韩公子。”
“你还有事?”韩璧顾着跟沈知秋说话,不过是懒懒地瞥去一眼。
宁半阙喉间有话,就此一噎,没好气地说道:“既然今日我已经说了许多,不如就买三送二,再送你们一个消息吧。”
“你难道要说,你们借着烟雨平生刺杀朝廷命官,继而嫁祸墨奕?”韩璧收敛了轻浮之气,眉间微蹙,生出几分端华,“或者说,这个嫁祸的对象,又要落到沈知秋头上?”
“韩公子果然万事俱知。”宁半阙自知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只好自嘲地一笑,“我为了报仇,做了许多错事,但若不是这样,我得不到枯亭主人的信任,也不可能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只可惜,我离目标只差一步,就已经沦为弃子。”
韩璧问道:“你最新的任务是什么?”
“暗杀魏德政。”
“原因呢?”
“阻止他从辽东回京。”
“只是阻止他回京?”韩璧沉吟片刻,灵光一闪,“魏德政是巡按御史,秘密去往辽东必然是奉了皇命,枯亭主人大概是与魏德政要指证的人有仇。”
沈知秋听了这话,只觉是前后矛盾,唯有疑惑地问道:“枯亭主人要杀魏德政灭口,这难道不是说明魏德政要指证的人与枯亭主人有关吗?”
“表面看来,确实如此。”韩璧望向宁半阙,“你把当时情况,仔细说清楚。”
宁半阙便把他领着人围堵魏德政一事前后说了一遍,本以为是螳螂捕蝉,岂料黄雀在后,最后竟被天降神兵一般的京城卫当场逮住,血战一番以后,总算是侥幸逃出。
“如此恰到好处的抓捕,除了有人向京城卫通风报信,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宁半阙冷下声调,“最奇怪的是,其他人全都往着铸剑谷逃跑,明知后头有人追踪,这跟平白暴露底细有何区别?我见势不对,便独自脱离了队伍,前来寻找师父。”
“铸剑谷?”
宁半阙向着沈知秋诡异地笑了一下,“是啊,‘墨奕’的铸剑谷。”
沈知秋惊道:“墨奕何来什么铸剑谷?!”
“里头的每一个人,都穿着墨奕的衣服,使着墨奕的武功,就连手里的剑,都刻着墨奕二字,你说他们不属于墨奕,谁会信呢?”宁半阙轻声叹道。
韩璧顿时心累:“看来这位枯亭主人同时还和墨奕有仇。”
宁半阙忽然想起一事,道:“魏德政生死关头之时,曾误认我们是太子派来的人。”
“这么说来,他从辽东带回的证据,和太子脱不了干系。”韩璧推测道。
魏德政奉皇命秘密前往辽东,如今连夜匆匆返京,必然身携重要凭证,枯亭主人派宁半阙截杀魏德政,却又暗自通风报信,引来京城卫的追捕,此事落在皇帝眼里,必然以为是太子心虚,想要杀人灭口,顺带灭除所有对他不利的证据。
在此之后,杀手逃往铸剑谷,顺便陷害墨奕,可谓是一箭双雕。
偏偏宁半阙看出不妥,不愿意被枯亭主人当成牺牲品,所以独自离开。
这故事很动听,却不合理。
韩璧:“你言下之意,你的属下接到的任务命令是‘陷害墨奕’,而你接到的任务是‘暗杀魏德政’?连你的属下都知道京城卫会来,作好了败退铸剑谷的准备,而你作为头领却一概不知?宁半阙,你也未免把自己说得太过无辜。”
宁半阙沉默了会儿,无奈叹道:“韩公子,我真的很不喜欢和你说话,为人若是太过聪明,会没有朋友的。”
韩璧耸肩:“谁让你们整天要找沈知秋的麻烦,我再懒得动脑,也敌不过世情所迫。”
宁半阙:“若不是有韩公子对他青眼相加,我也不会多此一举。”
韩璧:“废话少说。”
宁半阙见他神情淡淡,语气坚决,似是没有转圜余地,最终只得嗤笑道:“看来我们朋友是注定交不成了,没错,我接到的任务确实两者皆有。”
“枯亭主人故意透露情报给京城卫,是为了让京城卫救下魏德政,而你亦故意在我兄长面前施展烟雨平生,就是为了同时把京城疑案的幕后真凶锁定在太子身上。”韩璧一步一步地推测而来,“败退铸剑谷一事,不合常理,若我是枯亭主人,应该会安排你们撤退的去路,免得有人落入京城卫手上,说出不该说的话……除非,他根本就没想过让你们全身而退,而是想着让你们作为死士,再将墨奕和太子勾连起来。”
“事败以后,是你故意把其他人带回铸剑谷,等着京城卫追踪而来,要让他们认为此案是墨奕私下所做,是不是?”韩璧问道。
“对了一半,此事若是细说,应是由墨奕的沈知秋私下所做才对,毕竟我在铸剑谷四个月中,传授谷中弟子烟雨平生,用的是奕剑真人二弟子的名义。”宁半阙向着沈知秋微微一笑:“你现在可是拥有数十个弟子的人了。”
沈知秋茫然道:“怎么又是我?”
“要怪就怪陆折柳太在意你,我当初说应该用萧少陵的名义,他却不肯,偏偏要让我自称是沈知秋。”宁半阙笑着摇了摇头,“如今想来,倒也算是未雨绸缪,若没有事关沈知秋,韩公子怕是仍在作壁上观。”
沈知秋脾气虽好,也忍不住怒道:“我和他的仇怨,跟韩璧无关。”
闻言,韩璧安抚地朝着满脸愧色的沈知秋笑了一笑:“现在是个人都知道,你的大小事情,一概绕不过我,倒也不错。”
宁半阙:“现在铸剑谷的其他人怕是都已经落入京城卫的手中,韩公子,你有没有想过,当他们发现我没有被捉住时,到底是会咬紧牙关不开口呢,还是干脆把‘沈知秋’一起拖下泥潭?”
韩璧寒声道:“你想怎样?”
“要证明沈知秋的清白,我有办法。”
“交换条件?”
“我父亲宁仲元,在任期间被指亏空军饷,从而畏罪自杀。”宁半阙不敢再看游茗强忍怒气的脸,向着韩璧咬牙说道:“说来简单,我要你为我父亲翻案,洗雪冤情。”
韩璧:“我不过一介草民,做不到。”
宁半阙笑道:“你父亲是韩丞相。”
韩璧问道:“陆折柳不愿意帮你翻案吗?”
陆折柳痛恨枯亭主人,在他斩草除根时偷偷摸摸地救下了白宴和宁半阙,又或者还有更多的小孩,他们形成天然的同盟,共同反抗他的父亲,待到羽翼渐丰,自然就会爆发。
“我不知道。”宁半阙茫然地摇摇头,“我等了两年,三年,五年,甚至十年,我连仇人的真实身份都不清楚……这么多年来,我怀疑陆折柳的想法,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