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是山,山下有江。涛涛浊江,雄浑大山乃是造物险峻,将大庆与世家相互分离。
燧宫众人前行至边关之际,大庆守将曾警告世家对大庆严防死守,这一段边境有世家半数兵力。
明如昼微微一笑,转眼便吩咐众人依计行动。
天正黑,人如鬼,当喊杀之声刺破暗夜之际,明如昼于黑暗中凝视前方,竟有些许错愕。他本拟这是一场要血流遍地的攻城之战,如今看来,这也许只是一场要血流遍地的屠杀之战。
在燧宫人马来到城墙之上时,还有一半的人方才醒来,还未摸到武器已经被割去脑袋。
至于剩下一半的人,更无邪魔狡诈,更无北疆残忍,不过一时,胜负的天平已经明显。
他轻轻摇头,摇动明灯,步步虚空,刚至世家地盘,便有人同样斜飞上来,欲阻他去路。
看样子是个负责人。
明如昼无意辨认对方到底是谁,他的灯中飞出一点光,光落在对方身上,倏尔炸亮,明媚绚烂。他再摇掌中灯,更多的光自焰中纷纷飞出,自夜中簌簌而落,一点点光落到大地,如一盏盏灯照亮世间。
繁灯点夜,明如昼!
明如昼再向前行,问左右随从:“天之极处是谁负责?”
左右回答:“听闻是邢杀殿一笑之人。”
明如昼意外一语:“是他?”
此事不由他负责,他随即向前,前方,通向世家中都。
与此同时,在世家之东,秽土西向,由界渊生生拔出的天之极下,亦是风动。
这夜天冷风高,有星无月。远处天之极山高岭峻,激湍环流,轰隆之声昼夜不息。但再高的山,再深的水,看久了也俱如寻常。
边境之上,堡垒之中,巡守于此的武者偷了个懒,他偷了只鸡,带了壶酒,邀了两三同伴坐在据守瞭望台,喝酒吃鸡,好不惬意。
不一时,桌上食物只剩残羹冷菜,几人也休息够了,纷纷起身:“宵夜也吃完了,该回去继续守着了。”
“正是正是,再不回去,替我们看守的人该着急了。”
他们说着,笑着,推开小楼的门,一步跨出,就觉脸上溅落几点凉意,顿时奇道:“下雨了?”
一声未落,说话之人将手往脸上一抹,再行一瞧,只见指尖绯红,顿时大骇:“血,有——”
“方才笑得很好,现在为何不笑?”陌生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每一个字都在跳着,每一个字都在笑着,而后有一张轻快开心的笑脸,出现在说话人眼中。
这是说话人此生所见的最后一眼景象。
一笑之人,真名不可知,自出现世人眼前时便只得笑脸,自称一笑之人。
一笑之人笑意盈盈,随行随落,随声慢吟:“人生在世,缘何不笑?人生在世,莫非为哭?”
一个字一个人,几丛血雨,几条性命!
一笑之人,笑杀众生。
他的身后,一道道影子如同幽灵,又似蝙蝠,在夜里飞至这混乱之所,只为卷起更大更深的夜幕。
今夜之战,方才开始。
世家中都,天空突然响起巨钟之声!振颤的钟声引得天地气息一同浮动,先是北边,而后西边。
这预示着……有敌侵犯世家,敌人已汹汹击破世家边关,边关十万火急,祈求增援!
举城震动!
世家六姓,智、邵、高、游、许、聂,各自惊急。
智氏一族灯火通明,智九恺的共商大事的传书在第一时间分到其余五家。
高澹接到了这份手书。
此时天际还响着钟鸣,响着耳中,震着腹腔。
火光掩映,人声鼎沸。
他端坐静室,勾起一抹微笑。
他在这钟声敲响的第一瞬间,就明白自己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来。
这时机再难相逢,正如先时让他回到世家的鹿鸣宴的那一次。
它可让他……
取代智九恺,权掌世家!
“呼——”地一声。
风雷大作。
第86章
夤夜深深, 合该安睡, 但今夜之中, 世家之地,只怕无人可以高枕无忧!
高澹来到智氏一族时,智九恺神情严肃, 已在高堂等待众人。他左右一看,六姓来了四姓,只余聂经纶与游不乐还未见踪迹。
他将随身兵刃交给门前侍卫, 随手一振衣, 进入厅中,进入之时, 目光与坐在对面的邵乾元轻轻一碰,又互相挪开。
自鹿鸣宴方鸿德身死之后, 世家六姓已分作三个阵营,智九恺与许清平, 他与邵乾元,聂经纶与游不乐。看似六大世家等分三份,实则不能如此来算。
智九恺身为世家中的老牌强者, 本就握有绝大势力, 其次许氏身为医家,在世家领地之中拥有极高人望,两者结合,可说拥有世家七分江山。
剩下他与邵乾元,聂经纶与游不乐……
“高族长来了。”首座之上, 智九恺招呼道。
“智族长。”高澹欠身回礼。
高澹落座,目光在面前茶杯上蜻蜓点水一碰,继续思量。
邵乾元与游不乐本是方鸿德的支持者,可惜方鸿德一败涂地,这两人顿时失去支撑,悬吊半空,上下不着。此后两人与其他四人多次接触,终于做出选择,他争取到了邵乾元,邵乾元与他越走越近;游不乐却被聂经纶笼络过去,两人均未曾想过要依附于智九恺。
也许是因为,座中除许清平外,四人皆知,若再有一两人倒向智九恺,世家便是另外一个大庆了。
一念至此,门前又传来动静。
这一次,聂经纶与游不乐相携而来,步履匆匆。
他们的面色颇有奇异,一半焦虑,一半异样,混杂在脸上,看上去颇为精彩。
看来想到此节的不止有我一个。
高澹不免在心中微笑。两人来得如此之迟,莫非是因为能说会道的游不乐将目下局势一一对聂经纶分析,让聂经纶明白,今夜固然是世家绝大危机,今夜之后,亦是在座之人的绝大机遇——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六人齐坐,错眸交相,心思各异!
智九恺抬手出声,直入主题:“几位族长想必听到外头钟声了。我已经接到信报,燧宫从西、北两方入侵,来势汹汹,似早有预谋。如今两地战线已经告急。”
聂经纶突然惊疑一声:“北面?哪个北面?”
智九恺一字一顿:“我们与大庆交界之处。”
聂经纶失声:“这怎么可能!若燧宫从大庆边界进攻我等,那大庆呢?他们莫非是个死人,连有人摸到了自己边界都不知道?”
“大庆当然不是死人。”高澹适时出声,说出自己的猜测,“以我之见,恐怕大庆和燧宫达成了某种协议,故而才让燧宫出现边界,攻打我们。就算大庆与燧宫并未达成协议,等我们与燧宫打得难解难分,莫非大庆就会袖手旁观,而不前来分一杯羹?”
片刻静默。
智九恺道:“高族长说的正是道理。几位族长如今有何良策?”
许清平最先接口,快得近乎漠然:“许氏一族以智族长马首是瞻。”说完之后,他微一欠身,闭目歇息,看上去是打定主意不再开口了。
聂经纶颇有些暗恨,立刻表态:“世家乃我六人之家。不管来敌多少,都必须守家不失,家在人在,家亡人亡。”
智九恺平淡地看了一眼聂经纶,并不置评这一句实在处都没有的废话。
游不乐此时笑道:“大家不需格外悲观。大庆行止暧昧,与燧宫牵牵扯扯,恰似那水性杨花之妇,东头也有苟且,西头也有苟且。如今事发,他选了西头,东头岂不就发现自己头上帽子颜色变了?”
智九恺微一沉吟:“游族长之意是……”
游不乐:“我们立刻去信剑宫、佛国、落心斋、密宗,将大庆与燧宫勾结的消息散布天下。届时便不是我等抗击大庆与燧宫,而是幽陆所有正道抗击大庆与燧宫。”
始终沉默的邵乾元终于开口,却是泼了一盆冷水:“密宗龟缩不出,佛国刚刚出事,剑宫与落心斋关于静微女冠的事情还未了结,恐怕没有心神管我等之事。”
虽是过去盟友,如今却分立两地,游不乐微微冷笑,并不给昔日同伴面子:“今日家中塌了篱笆,就可不管明日的倾盆大雨了吗?若是不管,别说篱笆,就是房子也要塌了。”他一语毕,再对智九恺道,“若消息发出而其余势力没有反应,我愿为使者,前往四家,将厉害对他们一一游说。”
智九恺缓缓道:“此是解决办法之一,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目下我们还当调集人力,前往西、北二地支援。”他的目光集中在一直没有开口的高澹脸上,口中之话,却不止对高澹说,“我们的兵力如今大部分陈设在与大庆交界的北方,西方防守薄弱,十万火急,故而一盏茶前,我如今已让家中子弟带人前往支援。至于诸位的家中子弟——”
高澹施施然笑道:“好叫智族长得知,若智族长愿意将情报与我互通,则我愿意听从族长调派,共抗燧宫与大庆。”
此言一出,在座皆惊!
聂经纶邵乾元游不乐,三人看着高澹,脸上明晃晃写道:你是智障?
智九恺也被这突然一击砸得有点头晕,不明高澹为何突然如此合作:“高族长是说愿听从我的调派?”
高澹道:“不错,不过我高氏一族与智氏一族平日也未曾合作过几次,为了防止互相添乱,智族长指派哪里,我高氏一族便单独前往哪里既好。”
“这是自然……”短短四个字,智九恺已经找回平素镇定。他环视众人,虽不知高澹想法,目下来看,这个表态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不动声色道,“我必与高族长一同参详战局,协商共进。”
高澹含笑点头。
智九恺再向与高澹同在一阵线的邵乾元:“不知邵族长是何想法?”
除非邵乾元还想再改换门庭一次,否则他还能有什么想法?
他心中既是无奈也是不满,也只能低头:“自然与高族长所想一致。”
智九恺再向座中聂经纶与游不乐。
大势已去,游不乐抢在聂经纶表达出不满之前说话:“在座中人所想一致,我与聂族长也愿听从智族长调遣!”
半宿的会面散在天亮以前。
高澹走出智氏族地之时,朝着还蒙昧的夜色轻轻呵出一口气。
白气朦胧,朦胧之中,邵乾元冷着脸越过高澹身旁,丢下一句:“来日高族长要做什么事,最好先派人通知我一声,否则我恐怕会以为过去同高族长说的种种不过梦中协议。”
说罢,径自上了前方宝车,辘辘而去。
高澹看着离去的马车哑然失笑。
初回世家之时,他需要一位列坐之人为自己缓颊奥援,如今他需要的却不是这种暧昧含混,若即若即,谁都不敢直抗智九恺,只能牵连拉扯,朋比结党,相互壮胆的关系了。
他已经物色到了一个更深的利益同盟。
他亦上了车,回了家。
到家之时,高澹回到静室,将周遭之人都赶了出去,一个不留,同时自己换了衣衫,在室内坐下,亲手引燃一盏烛台。
但听轻轻一声“哔剥”,火星闪烁,火光舔舐高澹的面孔。
高澹手抚膝盖,嘴角忽然一牵,声音便在室内响起:“……点夜繁灯?”
火光大炙,一只不该出现此地的飞蛾忽然慢悠悠自窗外飞入,停在灯罩之上。光焰染过灯罩上的异物,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上,先是细细一道黑影,继而突然撑出一个人形来。明如昼的声音便自这漆黑人形中传出:“不想世家六姓竟会引我来此。”
高澹克制着欲杀飞蛾之手,含笑道:“是我有事与你相商。”
明如昼:“何事?”
高澹:“我欲与燧宫合作,替燧宫彻底打开世家大门,你意下如何?”
日夜轮替,天空陡亮!
将明未明的昏惑蒙昧之间,墙上黑影一旋身,添了色彩,有了厚薄,明如昼手提明灯,自墙而出。
日升月落,剑宫缥缈。
但缥缈的孤峰如今也被鲜血所染!
晏真人走在剑宫群山之中。剑宫有无数知名之峰,亦有无数无名之峰。他行了半晌,停于一座山前,此山坐地望云,庞然恢弘,但山中央却有一道裂自自底横贯而上,将一山劈作两半!
山裂之前,左右刻有两尊兽类镇守石像,这兽类石像头生角,尾生刺,三足,四目,不同于幽陆常见镇守兽那般踞坐在地,威风凛凛,而是一趴伏枕草,一回身卷尾,意态潇洒慵懒至极。
晏真人向两尊石像拜了一拜,下拜之际,左边枕草石像眨了一下眼,右边回身石像甩了一下尾,等他再直起来,石像又是石像,巍然不动。
晏真人径自入得裂隙之内。
这裂隙亦是剑宫密地,自师祖挥剑而成之后,经年关押剑宫重犯,但剑宫千载,能成重犯且还有命活着的人着实不多,如今更只有二人,一人齐云蔚,一人翟玉山,为剑宫当代传功、执法长老。
他先至齐云蔚石牢。
石牢之中有天光,天光之下祖师像。
祖师像屹立石牢,高过百丈,横眉怒目,一时降雷,一时降剑,雷刚击壁,剑刚落地,石牢之中就成雷窟剑池,雷兽神剑自中飞出,齐齐袭向祖师像!
方才还恍若神临的祖师像此时怒吼连连,狼狈应对,恰如群蚂噬象,不一时,万丈巍峨也轰然坍塌。
尘埃遍布,尘埃之中,齐云蔚衣衫脏乱,意态癫狂,陷于自身幻觉不可自拔,她身周种种玄奇地狱,皆是她内心之倒影!
若其不能勘破内心幻境,则终将消亡于心中臆想。
晏真人轻轻一叹,并不尝试叫醒齐云蔚。他亦不知,齐云蔚如今是何情况,剑宫是否还可救这噬杀同门之人……
他继续向前,又来到了端木煦之牢。
翟玉山石牢风平浪静,四四方方之地,平静端坐之人。翟玉山跌坐在此,一如端坐方圆殿中。
天圆地方,八方来风,我自不动。
一丝细细的气缠上晏真人足踝,此地距离端木煦石牢还有五步。
不需言语,只此一阻,便叫晏真人明白对方之意。
那是事发之日,翟玉山所说之话:“如今剑宫三大长老同室操戈,执剑长老死,传功长老疯,剩下执法长老活着出去,难道很是好听?为平我派及天下口舌,请掌门掩饰此中情景,只说剑宫三人执行一秘密任务,如今执剑长老不幸,而我与传功长老还在继续。同时,我将前往断山峰中,传功长老不醒,我不出。”
言如石刻,其如何说,便如何做。
三大长老一死一疯已是剑宫惨事,无论如何,晏真人都不希望翟玉山再卷入此等漩涡之中,让他再感手足被废之痛。
两人均已见过,晏真人正要离去,转身却见言枕词停在身后,负手而立,也不知在此呆了多久。
言枕词与晏真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断山峰,回到接天殿后殿。
言枕词正色道:“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晏真人:“师叔请说。”
言枕词光棍道:“离禹尘剑被我弄碎了。”
晏真人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明明对方比自己小上很多,但看其须发皆白老态龙钟的样子,言枕词还真怕把人气出事情来,连忙道:“物是死物,人是活人,师侄你还是放宽怀抱,万万不可做出拿活人去填死物的蠢事啊!”
晏真人深吸两口气,勉强镇定:“不知离禹尘剑是如何碎裂的?如今断剑何在?师叔,你虽是师侄长辈,但离禹尘剑乃是剑宫镇派至宝,师侄实在兜揽不下。若你不给师侄一个理由,师侄只能延请剑宫隐世长老一一出山,问个究竟了。”
言枕词:“离禹尘剑……”他思索着要编个怎么样的故事,“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断裂的。”
晏真人一怔。
言枕词将自己和界渊的事情删删改改,将关键主角打了模糊光影,再虚拟了好几个战友,又把自己安入大战场面,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对着师侄就直接吹嘘起自己为天下苍生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的丰功伟绩了:“我日前游历各派,发现各派之所以频发事故,是因为有一幕后之手蓄意挑动操纵他们发生纷争,以因纷争而生的混乱之气滋养己身……”
晏真人听完之后,眸光一厉:“邪魔原来名为神念。”
言枕词道:“不错,神念可以‘精神种子’控制旁人。最近来说,静微女冠与端木煦之死,便是神念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