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被注射了抑制激素类的药物,因此生理和心理上都很是疲乏,在吊床的晃动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一阵激烈的砸门声惊醒过来。
翎毛脑袋沉重地翻下吊床,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他的感觉里,只有林椎手下那群粗鲁的雇佣兵才会这样地砸门。因此他一下子以为自己还是在林椎的舰队里,立刻跌跌撞撞地奔出房间,快步跑过去拉开房门。
数道在通道中倾泻的等离子光波,顿时耀花了他的眼睛。刚才那个还在说笑的甲壳士兵举着带血的上肢,一头摔倒在他的身上。翎毛踉跄着,本能地伸手要去扶他,突然就被一支激光枪顶住了脑袋。
方才那名说话温和的士兵,面容已经仇恨地变了形状,对着他大吼道:“你们,基地的人,统统出来!”
翎毛吃惊地瞪着两名守在自己门口的马杜夫士兵已经横尸当场,明白基地内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又是恼火又是愤恨地瞪着敌人,看见那名执枪的士兵一面警戒着自己,一面笨手笨脚地推开门边的尸体,明白他虽然块头大,但是并不灵活。自己虽然不能飞,但是在一瞬间内闪开他的枪口,从背后踹他一脚再夺枪,恐怕也并不困难。
他正想要动作,忽然觉得胳膊一坠,怀里扶着士兵已经张开了受伤的四根上肢,紧紧地箍住翎毛的胳膊,牢牢地箍紧了他的腰背。淡蓝色的血液不断地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来,打湿了翎毛手腕上的飞翎,他也毫不在意,对着同伴艰难地叫道:“阿苏,你快走……去找舰长!”
第38章
翎毛想起他说的那个不爱吃甜食,嘴巴又坏的舰长,不知怎的,心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要是舰长知道我在战斗中丢下了战友,他肯定宁可打死我算数。”阿苏坚决地回绝说,用枪逼着翎毛,要他帮助自己把同伴扶起来,向着另一条隐蔽的通道内侧小心地退去。“联盟怎么突然就要缴我们的械呢?”他不明白地发问,“上次你跟着舰长到在里来,不是已经宣誓要加入联盟了嘛,布尔默……我们和他们,不是同志么?”
翎毛听着“同志”一词,心头触动,也低头看着那狠命抓着自己,才勉强站稳身躯的伤员布尔默。
“哼,同志……”布尔默嘟囔说,“他们给予我们一点点援助,就往舰长脑袋里搞鬼!”
“什么?”迟钝又正直的阿苏吓了一大跳。翎毛睁大眼睛,默默地按住布尔默的伤口,为他稍稍地止了止血。布尔默不防这突如其来的善意,诧异地瞧了他一眼,顿时看清楚了那双沉默却无瑕的绿色双眸。
不断地有爆裂与射击的回音在通道内部响起,阿苏在通讯器中急速地呼叫着同伴,又有几个士兵,有的受伤,有的举着枪掩护着同伴,从基地中心区的通道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跟他们汇合在一起。他们吃惊地瞧着翎毛,但是看见布尔默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中的怀疑神色便顿时缓和了。他们快速地组成了一个战斗小队,商讨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无论怎么样,我们必须找到克林舰长。”布尔默振作起精神,说:“舰长在上一次的宣誓效忠的仪式上,按照他们的要求植入了芯片,为了让自由种族平权联盟派舰队增援我们的起义……”他向阿苏点了点头,“就是你的家乡星球,阿苏。”他环视众人,“舰长要求我保密,为了大家不怀疑我们的事业……但是现在,他们要求包括乌玛老总长在内的所有起义领袖都植入芯片,以保证我们这支军队在作战中的忠诚!”
士兵们愤怒地骚动起来,阿苏握紧手中的枪支,难过又嘶哑地叫了一声“舰长!”
翎毛一转头,看见几个身着武装宇航服的身影正在疏疏朗朗的枪击声中,灵巧地从中心区的中轴柱间攀附上来,翻越过一座楼梯上部的栏杆,落在不远处的走道中。为头的人身材高大,看上去象是某种爬行种族,细长的前肢和长长的脸上都覆盖着灰褐色的鳞片,深棕色的眼珠内透出的目光异常的刚毅,象极了林椎指挥作战时的骄横神情。很显然,他应该就是布尔默他们口中的“克林舰长”了。他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翎毛,皱了皱眉头,问:“你是谁?”
翎毛犹豫着,思考着自己有限的联邦语词汇,并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回答他的问题。但是克林的脸色已经变了,他已经瞧出了翎毛和烈火相貌中的相似之处,又问了一句:“烈火总长是你的什么人?”
“他就是我那个惟一的亲生弟弟,翎毛。”一个声音在中轴柱顶端长廊的上方,冷冷地接口说。
克林与士兵们猛然地抬起头来,看见烈火正站在一群武装警卫的正前方,平静地自上而下地凝视着他们。在他们所在的通道口两侧,以及升降机的出入口,都已经布满了武装士兵,封死了他们的去路。阿苏们不屈地举起了枪,在克林与翎毛身边,组成了一个松散的战斗队形。
烈火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不驯的抵抗者们,他身边的武装警卫整齐划一地举枪瞄准,但是他一挥手,宽宽的黑色广袖垂落下来,挡住了克林他们高傲地面对着的死亡枪口,朗声说道:
“我无意于再向你们讲述,我们这些‘附庸性文明’经历了多少困顿无助的时光。但是有些人在这无望中碌碌无为地过了一生,有些人却将生命中的痛苦献作了为种族自由事业的牺牲!”他的声音抒情式地降低了,“我的弟弟,他是脑波力场芯片的第一位植入者。只为了获得能够保卫我们事业的武装舰艇,他付出了他所有的青春,整整二十年……”
他的声音占据了整个基地的通讯波段,通过所有人宇航服上的送话器传出,在中心区的每一处空间中回响。布尔默和阿苏他们全部大吃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了翎毛身上。翎毛不料哥哥突然提到了自己,窘迫地几乎想钻到地底下去。但是烈火的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身上,只是紧紧地盯着克林。
“你们认为我的做法是背离了我们自由与平等的宗旨?口号是美好的,可是建立它的基石在哪里?——不就在无数先行者的牺牲之上吗?”
他是个富有煽动力的演说家,把人们的心理节奏掌握得极好。他开始娓娓地讲述起了自己年幼的弟弟被卖入大财团中做宠物的生活,其中屈辱与卑贱的奴隶心理被他描述得活灵活现。阿苏这样的劳工出身的士兵忍不住张大了嘴,原来除了困苦的劳工基地以外,其余的受压迫的生命也一样的痛苦而不平等。他们的枪口低垂下来,带着忏悔和热切愿意投身事业的心情,无言地等待着领袖们的决定。
翎毛木然地听着兄长说话,觉得他所讲的东西都仿佛离自己很远又很近,覆着一层让他听不懂又看不透的面纱。自己生活中的低贱与愚蠢竟然成为了这样令人赞美的品质,让他觉得尴尬而不自在。但是他看见了人们对二哥的崇敬,又生出自豪的感觉。他默默地扶着受伤的布尔默,希望基地中的每一个人都能和平地携起手来,放下手中仇恨而不信任的武器。
克林走上一步,坚决地盯着烈火:
“烈火总长,”他粗声说,“我说过,我是个军人,没法跟你辩论人道主义,科技道德这些应该由学究们来研究的东西。我只有战场上的直觉——我觉得你这样做不对!这样做,会让我们变得依赖芯片来判断敌友双方,从而失去了战争中最重要的的战友信任……”
烈火自信地微笑起来,克林不禁转头看了一眼沉默的翎毛,这会儿烈火与翎毛已经完全不象是兄弟了。烈火冷静而辛辣地说:
“战争迫在眉睫,我们的基地却因为你们舰队的不合作而造成了流血事件——”他扫了一眼翎毛,“你们甚至敢于挟持刚刚才回到我身边的,无知无识的弟弟。然后你要指责我不顾战友间的信任么?”
翎毛难堪地低下头,忽然觉得肩膀一松,他翅膀上的禁锢已经无声无息地解开了。
“这一次到达基地参加会议的种族舰队代表都一致认定,第二基地立刻就要向我们的几个战略星系发动攻击,这将是我们至关重要,生死存亡的一战。种族平等事业在数百年中,从来没有走得象现在这样远过。但是压迫者们也看到了这一点,他们会竭尽全力来将我们打击回原点。”烈火轻声说,但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传遍了基地内部所有人的耳中,“克林,我们曾经并肩作战过。在你领导的蛇夫座劳工基地起义中,你勇猛地掩护了我们舰队的侧后翼,让我们的舰队用最小的伤亡完成了包围歼灭。但是现在,请你用你最信赖的战场直觉来告诉我,我还能把我的后背交给你吗?”
克林坚定不移地瞧着烈火,但是在听到烈火最后的问题的时候,他沉默了,布满鳞片的黝黑脸颊象是泛起了一层酱红色,他没有回答。他的士兵们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阿苏小声叫道:“舰长……”
烈火胜利地喝道:“翎毛,飞上来!”
他是用羽人的语言说话,翎毛本能地就会服从。大翅刷啦啦地张开,一下子将布尔默及身边的几名士兵扫飞出去。克林敏捷地斜跨一步,正要挥枪拦住翎毛的去路。但是翎毛的动作快得象闪电一般,一个鸟儿一般的滑跃,翻身便一个筋斗窜出了栏杆,烈火身边的一名士兵扔出佩枪,他轻灵地象一阵旋风,一个盘旋,便将枪支捞在了手中。他张开翅膀,在中心区内部的半空中盘旋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抵抗者们。看着克林咬紧牙关,不肯妥胁地盯着烈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胡思乱想:要是换成了队长,就算是掰歪理,也不会被二哥的气势压倒吧——但是他的傻想法与当前的情况完全没有关系,烈火已经完全掌控住了骚乱,他看着抵抗者们,轻声说:“我们是同志……请相信我,并不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要求你们放下枪,回到联盟中来的。”
一声低低的长叹,从一片举枪对准克林等人的士兵身后响了起来。克林深棕色的眸子骤然收缩成一条细线,叫道:“乌玛……老总长!”
一名老人在一群武装士兵的簇拥下,挤进了人群。那老人显然跟克林是属于同样的种族,脸上与手腕上也覆盖着鳞片,但是他的鳞片是银白色的,看上去要比剽悍的克林斯文得多。他无视于监视他的那些士兵们,慢慢地走向克林。作了一个很不可思议的动作:伸手揭开了克林的武装头盔。
克林萧索了一下,烈火微笑地望着面前的景象,温和地说:“乌玛老总长,克林舰长宣誓效忠,完全是出于他的自愿。”
老人瘦长的手腕扳着克林强壮的肩膀,逼迫他转身背对自己,一众抵抗士兵们都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克林的后脑勺间,有一排透明玻璃一样的细嫩鳞片,显然新长没有多久。在鳞片的下面,一条粉红色的细长疤痕在头皮上清晰可辩。
翎毛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明白自己的头冠下肯定也有这样的一条疤痕,他不大明白乌玛总长为什么要把克林的这处伤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明白在基地警卫们的环伺之下,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还能有什么作为。但是乌玛总长还是开了口,他声音很轻,显然已经不是想要再向伟大的联盟,为了高尚的事业作什么激动人心的演讲。
“傻孩子。”老人和蔼而痛心地说,摸了摸克林脑后的伤痕,伸手轻轻按住了他手中的枪支。
翎毛突然无法抑止地背过脸去,有热呼呼的东西在眼眶中隐忍着打圈儿,倒灌进喉间。
这次联盟中心基地出现的小规模叛乱,进一步地证明了烈火关于多种族结盟的科技手段是正确的,也完全确立了他在联盟内部的军事领袖地位。在联盟的军事会议中,各大基地将几支集结各“附庸性文明”种族精英的部队,整编成了联盟中最强大的一支舰队,调集到第二基地极其重视的一处能源战略星系之中,作好了进行突击作战的准备。
翎毛当然跟着他的指挥部行动,烈火很满意他的听话与顺从。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将抵抗领袖克林也接纳到了自己的指挥部之中。对于克林的刚烈与正直,烈火也有足够的信心去驾驭。不过他发现克林仿佛对翎毛极有好感,甚至愿意耐心地用手势与翎毛交流。但是令烈火暗暗高兴的是,翎毛显然不愿意再跟任何人有接触,对克林犹甚——他呆愣愣地看着克林的手语,对于所有的关心都用摇头来拒绝。烈火认为这是翎毛理解力低下的表现,但是已经从斯特朗家族中撤出,给联盟带回基地舰队最新情报的八音并不这么认为。
“他是在拒绝曾经反抗过你的克林,也就等于是在拒绝他心底那个想要反抗你的他自己。”
烈火轻蔑地一笑,说:“你的意思是:他在潜意识里有不服从我们的事业的愿望?”
八音看着他,烈火早已不再唤她作“姐姐”。在他说来这是为了家人们在联盟中的安全,但是他跟八音都知道:这不过是又一个漂亮谎言底下掩盖着的骄傲与自私。
但是姐弟俩都无意拆穿这层遮掩。八音接受了在他身边作情报处理的新工作,将菲茨杰拉德?斯特朗舰队的整备情况汇集起来,向烈火和他的参谋部作了报告。但是在报告的最后,她留下了一小段私人的时间,将林椎已经进入菲茨杰拉德?斯特朗舰队的消息单独地告诉了烈火。
烈火拧着眉头听她讲述林椎与小斯特朗的密谋,平淡地说:“他要复仇……这是最快的一条路了。”他微笑起来,深深地凝视着八音美丽的面孔:“你愿不愿意亲自去告诉翎毛?他应该不会抗拒你的接近,毕竟你们也是……老熟人。”
八音有些吃惊地问:“你要让翎毛知道?”
烈火笑着翻动控制屏上的全息光图,看着恒星的流光在自己的手下一片又一片地闪动流淌,说:“不错。如果在下一场战役中,翎毛的芯片能完成我们的战备意图的话,就等于为我们的联盟事业作出了巨大的贡献。所以……他当然有权知道自己曾经杀死了谁。”
八音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烈火,轻声说:“你明白吗,这就是翎毛抗拒克林的真正原因——克林跟林椎有某种相似之处,他们都曾经反抗过你。”
“所以翎毛才会这么抗拒他,不愿意再有人给他灌输危险的思想,来扰乱他的内心平静?”
八音缓缓地说:“不,翎毛抗拒他,是因为翎毛本能地知道,他不是林椎。”她直视烈火,“你我都知道,如果林椎当真出现在翎毛面前,后果……不可预料。”她问道:“这就是你想让翎毛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杀死林椎的原因吗?”
烈火听出了八音语音中的迟疑,明白了她对整件事的看法与自己并不一致。他思考着,平静地说:“不,我是纯粹从技术的角度考虑这一点的。”他调试着主控电脑的程序,微笑着续道:“当年在那次事故中一共有三个当事人。靛羽死了,林缜疯了,为什么……只有林椎安然无恙?”
八音大吃一惊,问道:“你……你是要在这次战役之中,拿翎毛的芯片做实验么?”
烈火残忍地微笑,说:“当然,当年奥朗哲布实验中的很重要一个项目,就是这种芯片对生物大脑脉冲的刺激能激发出多大的能量。”他转动着手中那支宝蓝色的羽毛笔,若有所思地说,“林椎肯定也注意到了,在翎毛冬眠时,会莫名其妙地出现死亡事件……假如他这次没有战死的话,绝对会抓住这条线索不放的。我必须抢在他的前面,对翎毛受芯片刺激后产生的生物脉冲做个更详尽的研究。”
八音没有答话,转身离去,蛇尾沙沙地摆动,从正好前来接受烈火指示的克林身边擦过。克林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但是八音已经把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看清楚了他已经不再遮掩的脑后疤痕。她看着他沉默地消失在烈火的办公室门后,又想起了那个放荡不羁的男人与她告别时说的那番话:
“翎毛没有常识,并不代表着他没有思想,没有分辩是非的能力。我现在并不需要跟你作情报交换。你大可以呆在烈火身边,睁大眼睛看清楚:你家的这个野心家是怎么样……玩火自焚的。”
第39章
与八音向烈火描述的逍遥自在,运筹帷幄的形象并不一样,林椎在斯特朗舰队得到的待遇并不太好。菲茨杰拉德中将显然并不信任他文质彬彬的堂弟的眼光,并没有按他推荐的吸纳林椎进他的参谋部,而是随随便便地将林椎打发到了作战部队作少尉士官。但是林椎随遇而安,沉着而圆滑地应付住了严酷的军队等级中对外来者的不友好行为,平静地在舰队中呆了下来。菲茨杰拉德中将偶然打听他的情况,听说林椎在出发升空前曾跟人打赌用起落架开酒瓶,赢了地勤主官两百个信用点的壮举,忍不住也被这些士兵们在激烈的战事中还能苦中作乐的本事逗得笑了起来。他想起了堂弟的对自己的建言,决定要分一点心思来注意这个奇特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