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背对着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他解开衣带,衣裳从完美无暇的身躯上滑落在地,所有人瞪大了眼睛。那雪白细腻的背部,竟烙印着一块巨大狰狞的兽纹!
刘涟离他很近,看得一清二楚,那不是真正的兽纹,而是无数咒语扭曲纠缠在一起组成的图案!
殊说:“殿下,这个咒文若要洗去,须得天子之血。”
他大大方方地把背后空门朝向刘涟,完全不担心他背后捅刀。
姬缜按在剑柄上的手悄悄收紧,刘涟向他摇摇头。他抽出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地握紧刀刃。
殷红的血液一下子涌出来,甜美的气味勾得殊蠢蠢欲动。刘涟带着满手血,按在殊的背部。被血所接触的咒文部分竟如冰雪消融般化开来。
古怪的是那些血洗去咒文后却没有从殊背上流下来,反而吸入皮肤里去!
刘涟暗道不妙,赶紧收手后撤,却听殊一声轻笑:“殿下……晚了。”
他的身躯里仿佛藏着一个旋涡,将刘涟的血源源不断地吸过去!
姬缜一剑朝殊劈过去,刘涟厉声道:“住手!”
他想要去援助姬缜,却被吸附在殊的身躯上动弹不得。殊妩媚地笑着,单手夹住姬缜的剑:“小王爷,就你那点灵力,可比殿下差远了。既然你如此执着寻死的话……”
他手腕一抬,指间剑刃嗡嗡作响,眼看着就要碎开,一只酒盏突然飞来,重重打在殊的手上,迫使他松手,姬缜得以后退。他回身一看,姬云琛手里空空如也。
“在我面前对我的孩子动手……殊,你就这么想死么?”姬云琛道。他从腰间抽出佩剑扔给姬缜,姬缜准确地接住,朝贵妃脊背斩下!
刘涟竭力抽手,殊紧咬不放的同时还要抵挡姬缜的剑,谁都没有注意到帝星已至中天!
“终于……”殊眼里跳动着兴奋的火焰,星辉照射在刘涟身上,引动他全身的星力。刘涟开始眩晕,有些站不稳,炫目的光芒从他身上散开,纠缠着直冲天穹!
轰然巨响中极乐天阁的天顶被掀飞出去,轻薄的琉璃瓦在半空中碎成粉末。那道辉光去势迅猛,汇入星海,漾开巨大的光环。
众人惊呼声中,天空浮现无数阶梯,它们流光浮动,似乎没有尽头地延伸出去。
殊狂喜不已,旋身腾空,轻飘飘落在台阶上。他手中一条刺绣披帛,把刘涟捆得结结实实。
“殿下,随我一同归去吧。”他诡秘地笑笑,拖着刘涟就要往上跑。刘涟拼命挣扎,一头栽下去!
姬缜大骇之下慌忙飞身去接,紧紧抱住刘涟的半身,殊站在台阶上用力一扯披帛,将两人一起带上天阶!
那些天阶感应到凡人气息,居然开始消失了!
殊也顾不上和姬缜开打,慌乱地拽着他们一起跑,每过一层,天阶粉碎消散。他们便被迫踏入渺茫星海,四周寒冷的风呼啸而过,犹如利刃。姬缜死死护着刘涟,寒风甚至在他身上划出几道细小的血口来。
不知道狂奔多久,天穹的疾风终于止歇。
刘涟被捆着,看不见周围,只听见扑通一声,接着是姬缜的冷笑。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殊怔怔地看着眼前广袤死寂的城。
“我的家呢……我的家在哪里?”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去,颓然跪倒在地上。
姬缜把捆着刘涟的披帛解开,刘涟大口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吸进肺里并不好受,但总好过窒息。
他们面前,是一座华美得惊人的天之城。入眼之处,全是漂浮在半空的楼阁,装饰以无数华丽的图腾,那些图案,竟是以珍贵的宝石镶嵌成的!
“明心石、玉阳珠、凤血晶……竟有这么大的一块吗?”姬缜看过去,人间极其稀有的宝石,在这里居然随处可见!
凤血晶用于镶嵌国玺,全天下只有荔枝大小的这么一颗,而这里,竟然用来做廊柱的基座!
刘涟新奇地左右看看,他不懂宝石,但听姬缜说也明白这里的东西非常珍贵。姬缜粗略估算了一下,光是一栋房屋,都够造上半座极乐天阁了。
“天人之奢华,真是难以想象。”姬缜说。
刘涟闭上眼睛感应片刻:“这里没有人……没有活人。”
姬缜扶着他的肩膀:“别怕。”
殊一来到这里,就陷入不知名的疯狂中,现在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两人不知道要怎么回到地面,只能向城中走去。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路上云雾涌动,远处房舍影影绰绰。刘涟尝试推门,发觉这里的门居然都没有锁。屋里没有半点生气,材质昂贵的家具摆设静静地待在原地,不染尘埃。
晃晃宝石茶壶,倒出来的竟是香气四溢的浓醇甜浆!
这气味比之百花蜜,更要甜美得多。刘涟馋虫发作,有点想尝一尝,事到临头又把手收回来。骚话可以乱讲,东西万万不能乱吃,万一吃了这里的东西就得永远留下来怎么办?
而且想想,这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也不知道保质期多久。
这样到处乱走也不是出路,刘涟干脆御剑升空,为了安全起见他一直佩着剑,只是没有机会拿出来。姬缜圈着他的腰,两人低空掠过屋舍上方。
“去那里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姬缜指的是城中心,那座白色的塔。说来奇怪,城市外围的房屋,全是整块的奢侈宝石砌成,越往里,屋子的材料越是常见,高塔周围尽是青石房。
塔本身是白石,不知屹立了多少岁月,干净光洁中透露出沧桑的气息。
“里面有光,是不是有人在那里?”刘涟看到高塔的大门是敞开的,小心地降落下去,收剑入鞘。
他们踏入塔中,里面灯火辉煌。塔中竟是空的,没有楼层,只有一根半透明的光柱通往顶端,台阶螺旋而上。
殊像一朵脱水的干花,委顿在柱子角落。察觉刘涟和姬缜过来,他阴郁地抬起眼,完全没有了那种风华绝代的妖媚样子。
“我家没了,你知道吗。”他看着刘涟,目光虚浮。
刘涟警惕地看着他:“你这个背信弃义的……”
话音未落殊猛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放生嚎哭起来。那样的绝望悲痛,几乎化为潮水将刘涟淹没。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肆意横流的泪水冲花了殊脸上美艳精致的妆容,令他看起来很是滑稽。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他嘶哑开口。
上千年光阴,物是人非。
刘涟用力拍上他的脸,糊了一手胭脂水粉:“你给我清醒一点!到底是怎么回事?!”
殊脸上被他打得生痛,总算恢复了些许意识。
“你想知道吗……自己过来看看吧。”他踉跄着撑起身,向螺旋台阶走上去。姬缜理所当然走在刘涟前面,若是殊玩阴招,他还可以挡一挡。
刘涟不爽道:“你,后面去。连我都打不过你还想怎么样啊。”他抽出剑走在前面。
柱子顶端,有一块星盘,无数星星在里面流动。星盘旁边有一支细棒,大约是用来拨动里面的星子。
一面巨大的镜子竖在星盘后面,镜子里什么都照不出来。
殊轻轻一碰,镜面水波一样荡漾开。
“都死了,全死了。一个都不剩!”殊痛苦地捂住头。
镜子里照出的影像,是整个天城。天人们容颜绝世,但他们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宛如一尊尊活动的精致人偶,机械僵硬地在城中来回走动。
一个天人走着走着,忽然散了。
像尘土一样,“散”了!
只有他穿的衣裳轻飘飘坠地。四周的同伴们表情麻木,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散掉的会不会是自己。
白色的塔原本发出绚丽的光芒,大祭司带着剩下的族人日夜祈祷。
但最终他们还是彻底消亡了,在浩瀚无垠的天际,无穷无尽的时间之中。
大祭司是最后一个死去的,他留下来一卷珍贵的手书。但殊没有勇气打开它,完全不敢面对那或许极其残忍的真相。
刘涟没有这个心理负担,一拉卷轴上的绳子,哗啦一声将它展开。
“我们一族,世代居住于九天之上……”不知为何,刘涟竟然看得懂那些奇特的文字,慢慢念出来。
“天人不老不死,我们拥有一切。美丽的容貌,无穷无尽的财富,接近永恒的生命。”
“但致命的缺陷是……”
“我们没有任何生存下去的动力。”
“大地上的凡人,他们争权夺利争斗不休,却拥有无尽的生命力。”
刘涟继续念,姬缜沉默地听着,伴随殊断断续续的哭声:“他们的种族得以长长久久延续……我们却要消散了。”
“失去存在的情感,天人就会自主消亡。没有目标,没有爱恨,没有欲望与杂念。”
“……他化为星海间的尘埃,永久注视着大地万物。”
“我曾祈求神,赐予我族存活下去的勇气,但神祇已经放弃了我族。”
“……或者说,我们放弃了自己。”
刘涟慢慢合上卷轴,大祭司字里行间的无奈与悲哀历历在目。
所有的天人没有死于外力,而是死于内心的荒芜。
不得不说,这实在太叫人唏嘘了。
这座惊世的宏伟城池,是凡人难以仰望的存在。它却死去了,彻彻底底地。
没有了生活在其中的生灵,所有的生气自然也就不复存在。
殊抱着自己,泪水无穷无尽,浸湿了大片衣裙。猝不及防间他朝刘涟冲过去,拔出他的剑就要往喉咙抹。
“拦住他!”刘涟喝道。
姬缜毫不手软,一把抓住殊的手臂,干脆利落卸下他的关节。
“你干什么!”殊仇恨地瞪着姬缜,“贱人,你不是一直很希望我死吗!”
姬缜耸肩:“你死不死与我无关,现在是我家皇上要保你。”
刘涟捧着卷轴蹲下来注视着殊的眼睛:“你才是蠢货。”
“这里面,有关于你的东西,你想不想听听看?”
殊泪眼朦胧地抬头。
第96章 榴莲炖鸡胗(十五)
“……但我族并非彻底毁灭, 尚有一支在人间生存。”
刘涟把卷轴末尾展示给他看, 大祭司写得清清楚楚。
“吾往日观星,窥探天机一角。消亡不可避免,只望能为我族保留最后的血脉。”
“擅自打开天门, 送一部分族人下到凡间……”听到这里, 殊惊讶得止住哭声。
“希望他们能融入凡人,在人间长长久久地存活下去……体会人情冷暖, 爱恨悲喜,莫要如我等一般,在冰冷的城池里消亡。”
关于天人消亡的始末到此为止,剩下的都是一些对于占星术的见解,精妙无比。上面还记载了旁边星盘的作用,看来和殊说的一样,只要接触这个东西,轻易便可倾覆天下。
殊用力抓住卷轴, 手指关节发白。他饱含希冀地看着刘涟:“我, 我还有家对吗?我的族人还活着是不是?”
刘涟谨慎道:“应该是的,但大祭司没有说在哪里。”那卷轴上写了天人们的隐居之处,但语焉不详, 神神叨叨,或许这些哑谜只有天人一族才看得懂。想来, 大祭司对于凡人仍然有一定的忌惮,既希望族人在人间站稳脚跟,又不希望他们被轻易找到。
这些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光是一个殊,就引起如此大的风波来。要是一群天人现世,怕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殊看了一眼,红着眼眶破涕为笑:“我知道了……我要去找他们。”
他像个快乐的小孩一样,转身就要跑:“我要下去了!”
“站住。”姬缜冷声道。
殊回头瞪着他。
刘涟知道他在忌惮什么,为了防止剑拔弩张的气氛产生,他上前一步站在中间对殊说:“你能保证不滥杀无辜吗?若是你继续为祸人间,别怪我手下无情。”
殊抱着双臂斜眼看他,冷哼一声:“我滥杀?那要怪你的祖宗!”
“要不是没有龙气可吸,高贵如我又何必去吃凡人?!”
他嘲笑道:“我等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你们凡人,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有什么资格来职责本宫?”
多年来的宫廷生活养成了习惯,贵妃这个身份已经深入骨髓,一时半会的他是改不掉自称了。
殊冷冷地看着姬缜,转向刘涟时态度却放柔了:“我答应你,只要你们不杀我,我不会再滥杀了。我的族人一定会有办法延迟我的衰老。”
“但还有一件事……我要圣祖皇帝的尸骨,这个承诺,还作数么?”他说。
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来自于那个卑鄙无耻的凡人,不挫骨扬灰,难消心头大恨。
姬缜皱眉:“不行……”
刘涟打断他的话:“可以,我说话一直算数。”
这种行为何止大逆不道,姬缜不赞同地看着他。
刘涟抬头注视着姬缜的眼睛:“我不介意,而且……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姬缜,我知道你当初恨我,恨命运把我们绑在一起。”
姬缜也不掩饰:“不错,过去我确实恨你。可如今,我庆幸能和你绑在一块儿。”
刘涟点点头:“你很好。但你能保证,往后的帝星与伴星,他们会和平相处而不是自相残杀吗?姬缜,人的一生就那么长,你看不到往后的事情。”
“况且……斩断了关联,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姬缜哂然:“星轨可以斩断,你就别想走了。”
刘涟忽然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不走。我走了,你给谁当摄政王?”
姬缜看着他坦荡的眼睛,非常想把他就地正法。可惜地方不对,气氛也不好。
刘涟走到星盘旁边,拿起那支细细的玉棒:“大祭司说,星盘是可以改动的。但除了帝星之外,没有任何星宿有这个权力。而帝星代代转生下界,基本没有机会来到这里。”
“但他应该没有预测到,我会来。”
按照星图,刘涟找到了那一对共生的星星,帝星与它永不分离的伴星。他目光锐利,发现了一丝异样。
星星们按照轨迹运行,除了帝星之外也有别的星星是带伴星的,它们之间依靠的是彼此的牵引力。不管帝星运行到哪里,伴星都跟着它,永不分离。星辰各自有色彩,但都很干净,只有伴星上粘着一点血迹。
“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刘涟用玉棒挑起那滴血珠,“我想,这就是第一代并肩王的血。”
“传说中那位大国师,有逆天改命的威能。没那么夸张,他只是用了不为人知的方法,偷偷摸上这天之城来,又摸到了星盘,把并肩王的血附着在伴星上。从此,代代并肩王的命星都是伴星,而天子却不一定是帝星了。”
殊点点头:“那个贱人废物,当年既喜欢我,又喜欢云阡——对了,就是他家先祖呀。”他指了指姬缜。
他绕着头发,姿态风情万种:“我比他漂亮多了,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云阡会打仗,能治国,几乎什么都会呢。”
刘涟:“……”这人渣祖宗,还真是享尽齐人之福啊……不过他机关算尽,大概也算不到自己若干年后会被苦主刨出来鞭尸。
“他自己死了,想带着我一起,又杀不死我。而云阡,生前给他鞍前马后累死累活,连后代都得继续给他的子孙做牛做马——所以,你还觉得我鞭尸他的要求过分么,王爷?”
这句话是对姬缜说的。姬缜嘴角抽搐,只能保持沉默。
殊仍在煽风点火:“他可不想想自己的龟孙们有没有那个帝星命!哪怕强行绑着伴星都是废物一个!云阡的后人倒是好那么一丢丢,可惜你们给他提鞋都不配!”
被贴上“龟孙”和“废物”标签的刘涟:“……”
“给祖宗提鞋都不配”的姬缜:“……”
殊眼看着自己快要挨揍,赶紧改口:“哎呀呀,不是说你们啦……殿下你这么可爱呢。”
刘涟扶额:“算我求你的,闭嘴吧。”
他用玉棒挑起伴星上的血珠,心一横用力戳破。
血珠碎裂的瞬间姬缜心头一空,有些失神。但片刻后就好了。他看着刘涟,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
自己要的只是这个人而已。
刘涟在星盘里拨了拨:“我看看还要怎么样……破军星?”
他找到了咕噜的命星,略一思索,将星星小心地挑出来放入一只小小玉盘中。暗红色的破军星闪烁着不祥的色彩,刘涟指尖一按,星星上浮现咕噜的小肥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