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怔怔地听着颙衍的话。原处传来大学生的笑闹声,好像是男生营区那里发出的,似乎有人在怂恿某个新生跟女生告白,鼓燥的声音整个营区都听得分明,连女生都有不少跑出来看热闹。
明明这些都在眼前,都如此真实。
吉安想象自己像影集里演的那样,被牛头马面牵着,坐上渡船,往云雾那一端前进的画面,却怎么也把眼前的情境,和那些超现实的未来相接。
"……嗯,我知道了。"颙衍始终注视着他,吉安低下头,笑了笑,"抱歉,问了奇怪的问题。"
他直起上身,让自己提振起精神。
"那现在该怎么办?就算知道被偷袭,还是不知道偷袭我的人是谁。"
颙衍"嗯"了一声。"凶手可能暂时还无法确定。但还是有可以做的事,就是找出你的肉身。"
"我的肉身?"
"凶手偷袭了你,把你杀掉后,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你留在河堤上,他一定给找地方处理你的尸体。"
"如果是在河边,有没有可能被沉到水底去了?"
吉安问道。像这样讨论自己的尸体在哪,感觉还真有点微妙。
"不是很多电视剧有眼吗?把尸体绑上石头还是重物什么的,沉到水底去,以我被杀的地点来讲,丢水里应该是最方便的吧?"
"那倒未必,我在书上看过,水的浮力比想象中大,而且尸体腐化之后会产生空气,很容易让尸体浮出来。但这三个月来没有在这所大学或下游查获身分不明浮尸的纪录,我之前有先确认过了。"
颙衍经验老地道说着。要不是亲眼看过室友山上猴子的一面,吉安会以为他是哪里来的老牌刑警。
"那倒底是怎样?难不成凶手把我的尸体带回家吗?"
吉安忽然一阵恶寒,被杀还遇到恋尸癖,还是男的,这真是人生一大惨事。
"……这应该也不至于,带回家风险太大了,正常人不会选择这么做。其实只要有车的话,河堤上方就是公路,要把尸体带到远一点的地方丢弃并不困难。"
"你是说带到山里弃尸之类的吗?啊,这么说起来的确是……"
吉安想起了那个梦境,颙衍望向他。
"我想起来了,我做的那个恶梦。除了在河堤旁被人打的记忆,我还记得我死之后,好像被人带到一个很黑很暗的地方,然后有黑黑的东西一直朝我的脸扔过来,一直扔到我什么也看不见为止。"
吉安凝起眉头,"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东西好像是泥土,有种臭臭的味道。"
颙衍的表情倒没多大意外,吉安看他脸上闪过一丝思索,便低下了头。
"嗯,跟我想的一样。要暂时掩藏尸体,最好的方式就是埋在什么地方,这所大学周围都是山,我们现在在的地方也是,很多地方平常也没什么游客,只要找个地方把你埋了,这一带也不常下雨,可以拖个一、两年没人发现也说不定。"
"那不是永远也找不到了吗?"
吉安略显焦急,他在升旗台上站起来。
"如果找不到我的尸体,我会怎么样?会没办法……呃,投胎转世之类吗?"
颙衍忽然望向他,吉安发现他的目光和之前一样,停在他胸口那个护身符上。
"不,还是有方法。"
颙衍凑近他的胸口,用指尖捻起那个护符。
"亡魂一般会维持死前那刻的样子,在阳世间出没。你现在的形象既然带着这个护身符,就表示你死的时候,护符还在你身上,凶手没有去动他,应该跟你一起埋进了地底。"
吉安愣了一下,颙衍靠得他极尽。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已经死了,明明心脏已经不会跳了,吉安近距离看着室友的眉睫,竟还是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所、所以呢?"吉安吞了口涎沫,忙出声。
颙衍松开那个护符,"你知道这个护身符,是从什么庙里求来的吗?"
吉安摇摇头,"我爸妈随便带我去的,可能就附近的妈祖庙或关公庙吧?"
"这个护符,是福德正神庙的平安符。"
吉安一怔,"福德正神?"
他想起先前颙衍在停车场召唤地基主时,跟他提过土地公的那些事。但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去过哪间土地公庙,更别提平安符的事情。
"嗯,平安符上有相当强的灵力,说来是他运气不好,如果是其他庙享的护符,被埋进去之后很可能效力减弱。但因为这是土地神加持的护符,埋到地底,反而便于寻找你的尸身。"
颙衍伸手往西装外套内摸了一下,又抽出手来。吉安看见他手上多了个像是罗盘的事物,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
他看颙衍兴致勃勃,一副马上就要去巡山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等、等一下,就算知道是埋进土里,但这附近的山这么多,怎么会知道埋在哪一座山里,总不可能每座山都去找一遍吧?"
颙衍却垂下视线,说出了令吉安惊讶的话。
"不,如果我的想法没错的话,你的尸体,应该就在这个营区附近。"
第19章
这时候废弃小学那头传来叫唤的声音。
"喂,阿衍?你在做什么?夜教时间快要开始了,快点过来集合!"
颙衍和吉安都回过头去,叫他的正是福隆学长,大概是看颙衍一个人在这里待得太久,所以特地来叫他回去的。
但吉安却发现,颙衍的表情竟有些警戒。先前在宿舍里,就算是福隆学长搂着他看A片,这种真正应该警戒的时候,颙衍都只是一脸惶恐的样子。
颙衍从升旗台上站起来,吉安看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护在身后,尽管福隆学长其实看不见他。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听关山学妹说,你刚才在厕所拉得很厉害,还好吧?会不会是在哪吃坏肚子了?"
福隆学长关心地问,颙衍难得脸红了一下。"我没事。"
"你最近身体是不是不太好啊,阿衍。是说我最近知道一间很灵验的庙,几乎是有求必应,那里的庙祝很厉害的,还是哪天我带你去看看?"
颙衍摇摇头。
"没事,只是稍微肚子痛而已。"他一边答,一边往营区的方向跑去。
福隆学长从后面追上来,和他并肩而行,又笑起来。
"刚才你不在,实在太可惜了,有个学弟跟关山学妹告白,就是你们班那个长得很可爱的学妹。结果关山学妹居然当场拒绝了人家,还说她心底已经有人了,你真应该看看那个学弟的表情,希望这次宿营不要成为他悲惨的回意才好。"
吉安瞄了一眼颙衍的表情。但颙衍似乎对那些不感兴趣,吉安觉得他一直在观察福隆学长。
"对了,阿衍,你可以帮我个忙吗?我有些东西要运到最后一个关卡,在集合之前,我们一起开车上去。"
吉安看颙衍似乎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又转头面对福隆。
"抱歉,长滨约了我在营区那里见面,我得先去找她。如果学长需要帮忙,我等和长滨碰面之后再跟学长约。"
福隆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像是发现什么的笑容。他一步踏前,在颙衍来得及反抗前就揽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原来也有女孩子约你出去啊!宿营就是这点好,不是有个什么儿童心理学的课,你们一年级应该是必修吧?那个老师不是说吗,女孩子在旅行的时候特别容易动心,这叫什么……吊桥效应之类的?"
吉安看颙衍不动声色地卸了下肩,也没看他怎么动作,便脱开了福隆的搂抱。
"长滨同学喜欢的人不是我,学长应该最清楚这件事的,不是吗?"
他留下语焉不详的话。吉安看福隆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颙衍已经越过停车场,往营区那头去了。
夜教开始的时间是午夜十二点,不少新生都换上运动服。多半因为刚才那场告白骚动,吉安觉得男女营区的气氛特别热略,好几个男的新生聚在一起闲聊,间或夹杂着大笑声。
有个新生看到颙衍经过,还跟他打招呼:"喂,阿衍,我们好像分在同一组耶,待会请多多指教啦。"
吉安看他手上还拿着一张纸,多半就是分组名单。吉安看有的新生拿着像是护身符还是十字架一类的东西,放在胸前念念有词,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他的伙伴就在旁边又是拍肩又是劝慰。
吉安还看到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好像在协议更换分组名单,原因是别组的名单上有女生心怡的对象。吉安看那群女生的情绪还很兴奋,时不时发出尖叫声。
吉安看富里学长在和几个女孩子说话,好像在安慰她们什么,大致上是不用害怕、夜教的内容没这么恐怖之类的体己话。
每个人都在笑。
每个人都在行走、说话、呼吸、胡闹、享受人生。
如果不是发生这些事,他应该也会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吧!吉安忍不住想。
他会住在颙衍那间男宿里,加入游泳社、或是柔道社,他会被那边的某个女孩子看上,在宿营的时候告白,或是由他先向那个女孩子告白。他会告白成功,和女孩子在学校里放闪,或被甩掉,被一大群好兄弟围着安慰。
吉安看有个新生拉了颙衍过去,还一副神秘的样子,好像在跟他商议待会夜教时要怎么整女生之类的。
本来他应该要是像颙衍这样的。他考上大学、好不容易离开了家,他想象中的大学生活,就应该是像颙衍这样的。
吉安站在那些人群之间,没半个人看得见他,明明是他的同学,每个人都对他视而不见。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为什么偏偏选上如此平凡、什么都不奓求,只是想要普普通通渡过一生的他呢?
如果不是他就好了,吉安不由得想,如果是颙衍、或是什么别的人,遭遇到这种事,他们都比他聪明优秀,肯定会知道怎么渡过这一切。
如果,能找个什么人代替他……
"吉安。"吉安听见颙衍叫他的声音,把他唤回这个与他无缘的世间。他猛地惊醒过来,回头对上颙衍满是担忧的脸。
"什、什么?"
颙衍望着他,那双黑得如玉石一般澄澈的眼眸,彷佛看入他的内心。吉安忽然有种自己想些什么,在颙衍面前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他感到惊慌,忙别过头掩饰,"抱、抱歉,我想事情想得出神了。"
颙衍什么也没说,只是又像刚才一样,伸手握住了他的掌心。吉安刚才心神激荡,并没有特别查觉,此时只觉得有股热流般的事物,透过两人相连的掌心,彷佛水流一般窜进了他的体内,充填他的胸臆。
这让他的情绪一下子沉淀下来,连带他那些杂思,竟也被这股热流抚得平了。
"这叫作『结符』。我让我的……某种能量,透过掌心的结符流通到你的体内。你既然意识到自己已死,现在正是最容易散魄或被招魂的时候,小心一点比较好。"
吉安看颙衍好像还想说什么,抬头却看见长滨在女生营区的方向,似乎在找寻什么东西,脸上神情有点惊惶。
颙衍表情一紧,拉着他快步走了过去。
"长滨同学?"颙衍叫了一声,长滨蓦地回过身来,看见颙衍,露出一副像是看见什么鬼魅之物的表情。
"颙、颙衍同学!"
长滨平常算是气质美女,虽然吉安也没见过她几次,但印象中这女孩子虽然算得上活泼,但讲起话来有条有理,从没见过她慌张的样子。
"怎么了吗?长滨。"颙衍直呼她的名字,似乎也查觉不对劲。"关山呢?怎么没跟妳在一起?"
"啊,小关吗?小关她……身体有点不舒服,她说她不参加夜教了,在房间里头休息。"
长滨嗫嚅地说着。吉安看颙衍似乎看了他一眼,但他也是一头雾水,这两个女孩子打从开学开始感情就不错,之前吉安和关山互传简讯的时候,两人还经常用同一支号码传讯息给她。
"身体不舒服?怎么这么突然?"颙衍凝起眉头,"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看吗?那是什么,长滨?"
长滨微微颤了一下,她看了眼颙衍,吉安发现她明显别开了视线。
"啊,有吗?有东西要给颙衍同学看?应该是颙衍同学听错了吧……?对、对了,待会就要夜教活动了,我还不知道自己分在哪一组呢!颙衍同学,那我就先失陪了……"
长滨边说,边带着那种像是撞鬼一般的表情打算离开。但颙衍显然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他,吉安看颙衍一把扯住女孩子的手腕。
"长滨!"
长滨挣了两下,但颙衍看似文文弱弱的,吉安在澡间看过他在柔道课的表现,不是女孩子能够轻易对抗的体格。
"长滨同学,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颙衍又问了一次,表情十分严肃。
长滨挣了几下挣不开,她往营区的方向看了眼,忽然大叫起来。
"抱歉!颙衍同学!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颙衍同学!"
颙衍愣了一下,只见营区那头一堆同学朝这里看过来,他们两个拉拉扯扯,看起来的确像是告白失败,女孩子要离开时被阻止的场景,吉安听见有人笑着说:"喔,又有一对!"还有人朝这里凑过来想看热闹。
颙衍一时尴尬,微松了下手,长滨便立刻挣开他的掌握,往营区另一头逃命也似地去了。
吉安走近颙衍身后,"怎么回事?那个女……长滨同学她怎么了?"
颙衍却没有说话,他望着长滨离去的背影,远方不知道哪个男的叫了声:"阿衍!不要伤心,天涯何处无芳草!"周围响起一阵笑声。吉安看见颙衍虽然扳着一张脸,但耳后根却红了。
第20章
营区的扩音器传来午夜十二时届至的广播,学生纷纷往废弃小学前移动。
富里学长就站在升旗台上,把分组名单发给迟来的学生。吉安看了一眼,颙衍这组一共有五个人,关山和长滨赫然都在名单上,除此之外还有刚才跟颙衍打招呼的那两个男学生。
其中一个男生凑过来说道,"啊,关山同学本来不在名单上的,好像是她找别组的女生换的,说是想和在喜欢的人在同一组。"那男学生一脸暧昧。
"而且明天好像是小关的生日,她应该很想要在二十岁生日之前交个男朋友之类的吧。"另一个男学生好像跟关山比较熟,也凑过来说道:"啊,好像也是幸福学长的生日,我听几个学姊她们在讨论要给学长惊喜的样子。"
颙衍怔了一下,吉安看他睁大了眼睛。
"福隆学长……和关山,生日是同一天?"
他抓住那个男学生的肩。"你确定吗?"
那个男学生显然吓了一跳,颙衍那张端正的脸近在眼前,吉安明显看他有点窘迫,他十分能理解他的心情。
"是、是啊,这么说来也是。小关的生日是我本来就知道的,但福隆学长的生日是刚才才听学姊她们说的,看来是同一天的样子。"
颙衍还待要追问什么,升旗台上的富里学长已经拿着广播器在说话了:
"各位学弟妹,请你们依照分组名单上的组别,往这里靠过来集合,我们要进行拜拜和分香灰的仪式。因为现在已经很晚了,这里虽然没什么居民,但还是请大家抱持安静,不要任意喧哗。"
新生们纷纷朝升旗台的方向围过去,每个人走上都拿着名单和刚才发下去的提示卡,兴奋和不安的情绪笼罩着这些年轻人,也有几个胆子小的女生面色如土,被身边的伙伴安慰着。
吉安在学长姊群中看了一圈,没有看到福隆学长的影子。倒是长滨一个人站到升旗台前,低垂着头,既没有跟其他人闲聊,颙衍和另外两个男学生靠过去时,长滨也没有抬头看他们一眼。
升旗台旁的学姊发了手电筒给新生们,但一组只有一支。颙衍拿了那支手电筒,吉安发现他一直在观察眼前的长滨。
"手电筒可以使用一整个晚上,但因为光线很强,请不要拿来对着人的脸照,也不要随意照射不熟悉的地方,有可能会照到你不想看到的东西喔。"
学姊边发边警告道,底下几个女学生配合地尖叫起来。
富里学长从纸包里抽了三柱线香,就是吉安小时常在庙里见到的那种。他用打火机点燃,对着后山的方向拜了拜,口里念念有词,大致上是告知好兄弟今日这里有活动、要他们多担待之类的制式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