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仅仅如此,话也说得可爱又真诚,邵辉被逗笑,摸了摸他的头,道:“木木呢?”
“木木去刷牙啦!”邵忞笑嘻嘻道:“我不想刷牙,我等会再去!”说完,他哈了一口气,道:“不刷牙口臭臭,叔叔就不喜欢明明了。”
“你是把我要说的说完了。”邵辉无奈,放下手里的病例,将孩子抱起来往外走去。小孩很少被抱,兴高采烈在他怀里扑腾,张妈见了便喜笑颜开,“明明和木木都喜欢人抱,可惜长大了爸爸抱不动了,难得先生能抱他们。”
“您别客气,”邵辉将孩子放下在盥洗池前,道:“您就叫我小辉吧,我和清明一辈人。”
“诶,好。”张妈应下,转身去择菜。
这个小小的家,拥拥挤挤住了四口人,狭窄、吵闹,可在邵辉的感官之中,远好过十八岁以前居住的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邵清明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引力,只要在他身边,就能感受最朴质最平凡的幸福。
再在主卧添一张床,两个孩子两个大人——刚刚好。
“叔叔……”乖乖刷了牙的木木穿的长颈鹿,天鹅绒的嫩黄布料上点缀了褐色的斑点,上有个可爱的画了动物眼睛的连帽,屁股后头有一段长尾巴,伸爪子扯邵辉裤子的动作分外可爱——他不如哥哥开朗,和邵辉交往也不多,言语间很羞涩:“我什么时候能见我爸爸啊?”
“等你们吃完午餐,叔叔带你们去好不好?”
邵辉躬身,抬手想摸摸邵牧的脸,却被小家伙小心躲开,只小声说了句谢谢就跑掉了。邵辉回头,见已然蹿上餐桌的邵牧还偷偷瞅过来。
兄弟俩非常黏爸爸——这显而易见。可性格却很不一样,一个大方好动,一个内敛沉静。邵辉假意忽视掉邵牧探究好奇而克制的眼神,拉开椅子坐在一边,既不揭穿,也不做戏。
该如何形容才好……一个像他,一个像清明?活脱脱两个人的翻版么?这个念头一浮现,他不由得勾了勾唇角。
“木木,盯别人不礼貌的。”邵忞踩凳辕爬上高凳,摆出一副严厉的哥哥样子训斥了一句。他刚草草洗了脸,耳边贴了几撮卷而短的头发,像只迷糊的小狮子,配奶牛的衣服扮相有些滑稽。邵辉听了他的话,微微偏过头不刻意地望了一眼。
“我哪有……”邵牧不服气,松开咬住玻璃杯口的小乳牙,含混地争辩了一句,“哥哥欺负人……”
“爸爸说了,弟弟要听话。”邵忞像模像样叉了腰,吆喝道:“张奶奶,弟弟不乖,今天下午不能让他吃果冻了!”
“哇——我不干!你凭什么不让我吃果冻!”嚷嚷两句就要哭。
张妈却对此习以为常,放了手里搅鸡蛋羹的活,劝了几句:“哎呦别闹了,明明,你干嘛总惹弟弟哭啊?你们听话爸爸才能早点好啊。”
“爸爸说了,哥哥要对弟弟负责的!”邵忞也不太高兴了,别扭地掏了纸巾为弟弟擦眼泪,“不许哭了,你再哭就真不许你吃果冻了。”
“让你见笑了。”张妈还在调蛋羹,转头却对邵辉开了口,“明明木木从小就这样,表面上明明很闹很不听话,骨子里最爱弟弟了。清明总和明明说,要让弟弟,要保护弟弟,要尽做哥哥的责任。哪怕只是早出生几分钟。”
邵辉愣了愣,早上邵清明说得那些话,像埋伏好的小贼偷偷跑进脑袋里踢踢踏踏。
——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弟弟。原来是这样的感情。过去他不理解,甚至还厌烦,莽撞而急切地想向邵清明证明他的强壮,不愿做个被哥哥保护在羽翼下的孩子。
怕邵清明不爱他,怕邵清明玩玩而已。
可原来如此。
在他爱他之前,他是他的哥哥。邵清明这么想的。
“清明很爱孩子的,明明工作很忙,也总不忘陪他们去公园玩,去商场买东西,平时也跟孩子讲故事、讲规矩。”张妈敲了敲碗边,将蛋羹放在孩子面前,“那什么‘鸣凤在竹,白驹食场’的东西我也不明白,不过清明总和孩子讲,‘勿以己缺’——”
“‘以为己卑!’”常常讲,邵忞就很快接上。
“对。”张妈摸了摸邵忞的头,口气很郑重,“清明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但他很优秀,对他好的人很多,我在这个家帮了这么多年忙,见了不少。大言不惭,多少说是家里半个老人,你对他好,我也明白。”
张妈说完,叹了一声,才开口:“他是做好了一个人的准备的,你明白吗?他自己是这样,他让孩子也这样,他让孩子别因为缺少就自卑,他早就有安排了。”
不要别人插足,也不要邵辉回来。这几年邵清明也许动摇过,可他还是让孩子接受单亲的现实。
“我不会辜负他们的。”邵辉哑声承诺,下一句话轻柔得如同呢喃,“我也不舍得让他一个人。”
第四十七章
护士在换针。邵清明有感觉。
这个病疼的时候最能迅速剥夺人的抵御能力,可治疗也同样简单。只需要一瓶葡萄糖,一瓶生理盐水,一次昏厥,一点休息,疼痛感就会散去,来去了无痕。
所以说病久了的人,常会怀疑,他生病了吗?
应该是生病了吧。
这家医院,定位高端,一间单人病房五六十平,居家陈设应有尽有。因为大,就静得可怕。这里全无普通医院多人间的应答往来,从头至尾,只有仪器仪表的转动声和微不可查的脚步声。为了个小病如此奢侈,是邵清明从未有过的体验。
眼帘前人影晃动,护士走开了。
高楼层,能听见窗外逼得极近的雷声。
邵清明还是捏了捏被角。那种反复干扰思想的焦躁,又卷土而来。
——他受不住雨天。
雨却愈来愈大。淅淅沥沥地,一滴滴聚在窗户外,一股股成河下流。水滴落在千家万户的雨阳棚上,实在是密集又单调的叫嚣。他头疼地转身,脑袋里跳动的语音语调依旧若有若无地响。
两年前住的那间单人病房,临近马路,时而有呼啸而过的车辆,可那时候,他记得最深的是雨声。这种声音折磨了他好久好久,每一次听,心脏都抽抽地疼。
这是他们分手时的音调。忘不了。
……好难受。
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拧开,有人进来,提了两手的饭菜,放在床头柜上。很快,有高亢的童音叫爸爸。
“爸爸,爸爸。”木木凑在邵清明面前叫了几声,见他睁眼,喜形于色道:“爸爸,我好想你啊!”
“我也想你!”在木木身后探头探脑的邵忞也邀功似的叫起来,“爸爸,我们好担心你呀!”
“……咳……明明木木好乖。”躺久了,嗓子很干涩,有些听来孱弱的沙哑。
“别腻歪了。”邵辉弯腰将俩机灵鬼抱起来,一个臂弯坐一个,“吃饭了。”
动作行云流水,还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小家伙们也不怕他,坐在他怀里一副听话乖巧的样子。
房间的床头柜不高,却很宽很长,邵辉将孩子放在柜面上坐好,又取了沙发上的靠背枕来调邵清明的床。
“我自己来吧。”碍于孩子在场,邵清明也不好太过冷漠,但还是伸手接靠背枕,要自己行动。
邵辉却手疾眼快避开他,俯身为他把靠背垫好了,调整了个邵清明会舒服的状态才稍稍起身。
“别闹了,孩子在呢。”这句话说得风流,隐有别意。
“你……”
“吃饭吧,不饿么?”邵辉转身将碗筷塞进他怀里。
也将他堵的哑口无言。
菜却很不错。因为孩子和邵清明都要吃,邵辉烧了五个菜,煮了燕麦粥,还捎了一碗鸡蛋肉末羹。一眼望去,有荤有素,还有大补的奶油炖菜。莴笋和茄子青椒一类也炒得很清亮,邵忞和邵牧早就食指大动了。
这边邵清明吃,那边邵辉也端了个碗,一边逗小孩一边喂。
哥哥一口弟弟一口,和谐的场景莫名让邵清明心里打翻了醋坛子。
“哦福亚吃这喔……”嘴里包了一口饭不咽的邵忞鼓个腮帮子含含糊糊,小胖手指了指一旁的扣肉,“哦要师那个。”
这挑食的习惯和邵清明一模一样,刚开始喂了几个茄子莴笋都还好,吃了几口邵忞就耍起小聪明,摆出吃不下的样子,把饭含在口里嚼啊嚼,就不吞下去。
邵辉好笑地停下手里舀饭的手,问他,“你不要吃莴笋,你要吃肉?”
邵忞胖乎乎的脑袋点如捣蒜,得逞的小表情藏也藏不严实。
“不许惯他。”邵清明伸筷子打开了邵辉舀肉的勺,愤愤地说,“不许挑食。”
“发发!(爸爸!)”
“叫爸爸也不管用。”
“明明爸爸也挑食!”这是气急了,吃饭也不磨蹭了,“爸爸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诶你——!”居然还听见个成语,这破孩子能耐了还——
“叔叔你说是不是!爸爸也挑食,爸爸不吃蒜呢!”邵忞据理力争,委屈巴巴地瞪着邵清明碗边被抛弃的两个蒜头。
要说这还是邵清明头一回和孩子吵起来,平时在家吃饭,他向来是放任小孩挑食的那个,只有张妈偶尔说说邵忞和邵牧
可今天不知怎么,见邵忞对邵辉提要求那么自然,就来气……
这还亲生的呢,别人一拐就跑,越想越气……
“这个叔叔做不了主。”邵辉还是改舀了勺莴笋,“咱们家,你爸爸是最高领导。”
“最高领导?”一旁邵牧一脸莫名地问道。
“嗯。就是最有权利,说话最让人听的那个人。”邵辉说完,状似漫漫地扫了邵清明一眼。
“那我也要做最高领导!”邵忞兴奋地举手嚷道,显然被诱惑住了。
“可以啊,那明明就要做个能养家的大人,每天都要很辛苦,要出去工作,要买菜做饭,被别人欺负了也不能哭,明明可以吗?”
“那,早上也不能睡懒觉了吗?”大概联想了每天早上起床邵清明都不在身边的场景,小家伙有些退却了,“那我还是不要了……”
“明明乖。”邵辉摸了摸他软软的发顶,“爸爸很辛苦,所以明明和木木要听爸爸的话。”
他家领导很辛苦,所以他也会很听他家领导的话。
小腿突然被人踹了一下,一句很小声的“恶不恶心”传入耳道,偏头悄悄瞥一眼,果不其然,耳尖粉粉的。
邵辉若无其事。
“身体还好么?”医生推开房门,例行公务地问了句。人未至,声先闻,等这医生从前门走进来,见了这么热火朝天的场面也一愣,好在他和邵辉熟悉,很快反应过来。
“还好。”邵清明答。
“嗯。”医生点点头,在床边坐下,取了听诊器放在邵清明心口,一边听一边说,“你的身体底子就不太好,但也不坏。我研究了几个你的检查单,几个病症都是相互诱发,西医治疗不好入手,你可以让邵辉带你取中医药调理调理。”他说完,凝神听了一会,“心跳有些过速,有过心脏病手术史吧?之前应该还好,这几年是不是有不良习惯,还是有心理疾病?”
“嗯,”这个医生似乎医术了得,邵清明被问出几分心虚,“有点……焦虑症……”还有饮酒,自然闭口不言。
邵辉在一旁拧了拧眉。
“啧。”医生点点头,收了听诊器,“那就有点麻烦了。我估计你小时候吃过一些雄性激素,对身体损伤很大,如果心理再染疾的话,调理也很棘手。”
“不过……”他还想劝慰几句,却被邵辉拦了话头。
“雄性激素?他小时候只吃过治心脏病的,你确定有雄性激素?”
“百分之八九十。病人生育器官发育不完全,有人工干预的痕迹,有些器官很迷你,所以孩子只能剖腹产。”医生说了个答案,语气很肯定,“你可以问下他父母,查查小时候的病史。医学上用雄性激素抑制性征发育也是很常见的疗法。”
“常见?”邵清明喃喃了一句,记忆里似乎有什么觉醒。一种来自过去的恐怖伸出小手爬上他身体。他手足冰凉沁骨,捏筷子的手正要颤抖,就被一双暖融融的手握住。
是邵辉,是邵辉。
“嗯,常见。”医生专注道,“这种治疗,孩子的监护人都会有病例保存的,小孩子不一定记得,但大人一定是知情的。”
第四十八章
“清明,等下医生为你做检查,你不要动,听见了吗?”女人牵了他的手,蹬了小高跟向前走,鞋跟磕在安静医院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如既往刺耳难耐。她步伐不大,却不足以让他跟上,他三步两步地跑,心肺因此负荷过度,抬头,却因女人睬也不睬他的姿态而不敢要求。
“清明好乖,就这么不要动哦。”白大褂坐在电脑前柔声说这样的话。冰冷的软管从他身后插入,他张开腿躺在蓝色垫板的架子床上,咬牙忍耐穴道内不断深入的痛楚。
“有发育可能,可以在十六岁后手术摘除,这是最保险的。”
“十六岁?”女人似乎迟疑了,“这么久吗?就不能在他发育之前遏制吗?”
“这……”
“我们家不会养他那么久的。但朱医生你也……我们家是个儿子,他这么不男不女的,我也不放心。”
“只是体内性征而已,体外不会有异样的,服用性治疗对小孩子来说负担太大了,这样对他的心脏病——”
“好了。”女人斩钉截铁,“他的心脏病不是不严重么,一点激素,死不了……”
如同有人挥舞重锤在他脑后击打了一下,邵清明如梦初醒,太多太多小时候不明白的画面一帧帧从眼前闪过,剧烈的后怕势不可挡地涌入他心头。
什么病体沉疴的鬼话……在邵家,他就是他们佛心宽度的门面,所以越虚弱越可怜,就越是好的。明明不严重,明明不是不可以救——当初卢馨泽将那瓶白色药片和救心丸一同交在他手里的时候,他怎么会明白,这个女人剖开心都是黑的!
那么……他自以为的深以为然的、报纸上言之凿凿刊登的他的身世,尽然如邵家所言吗?
“清明,清明?”
“爸爸!爸爸!爸爸!”
陡然从梦魇的状态中被呼喊过来,邵清明才发觉自己后背全是涔涔冷汗,全身上下只有右手是有温度的,那不断传来热量的邵辉的手不知不觉被他抓很牢,破了皮的伤痕依依可见。
触电般想要收回手,才发现邵辉也在回握。
“冷静,清明,有什么就跟我说。”邵辉抽了几张纸巾,轻轻擦干他汗湿的额角。
“我……”
“爸爸,你不要有事……”
“爸爸,你生病了?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孩子们半撒娇半担忧的声势一下让病房热闹起来。邵清明挨个亲了亲邵忞和邵牧的小脸,却迟迟不开口。
哪怕知道,邵辉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的,邵清明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去做一个挑拨他和他父母关系的人。他始终以为父母恩重于泰山,今时今日却发现,不是为人父母心,都是掏心掏肺为了孩子好。现在想来,哪怕是对邵辉,卢馨泽也未尽人情,当初邵辉不愿读理科的时候,母子之间也闹了好久不愿说话。她是个一生为了权势的女人,这样的恶人,说来不要也罢。
可不是卢馨泽的问题,是他够不够资格的问题。对邵辉,他可以说爱,可以说在乎,却不能说他了解。
钱平舟称这个人,称“邵大艺术家”。虽有讽刺的成分,却不可以掩盖邵辉的光芒。这个曾在学校走廊说喜欢艺术的大小伙长大了,果然在艺术上有所建树。过去他不认同他,如今他学有所成回来了,他依旧认为他应该去当官,应该走那条父母规定的路。
说他是卢馨泽的拥护者也不为过。
邵清明可以说他父母对自己不好,可以说他父母人面兽心,可邵清明不能要求邵辉为自己出面。这是不对的,因为对邵辉,邵清明和那两个人,是一样专横的。
愧疚,似乎又深了一层。
“我……”欲言又止。
“邵清明,你总是这样,”邵辉无奈叹了一声,“我做饭的时候,张妈往里扔了几颗蒜,我跟她说,你不吃蒜,你挑食,还把张妈吓了一跳。她说她在你家帮忙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你不吃蒜,甚至腌了大蒜头,隔三差五让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