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恒,你问我是谁?当年我的尸骨都被烧成灰了,你还指望我是以前的模样?”慕云深冷笑道,“就连那点灰都扬进了万丈深谷,魔宫里可有我的衣冠冢?”
真正的挫骨扬灰,从慕云深的口中用平稳冷淡的腔调说出来,萧爻仍是觉得心血一凉。
“你从何而知这些事?你真是……嘎……”从这名为秋恒的男子口中,忽然发出一种怪声,凄厉的好像秃鹫与乌鸦,回响在萧爻的耳朵里挥之不去。
他张开的嘴巴里,没有一根完整的舌头,像是被什么利器勾断了,切面零碎不整,像是块破布条,激动时跟着颤动,才发出了那声怪叫。
“你的舌头?”慕云深皱紧了眉,“谁干的?”
“我自己……”秋恒似不愿多说,紧接着追问,“你要真是他,你可记得逍遥魔宫创立时发生过什么?”
“都是些天不生地不养的东西聚在一起,接连下了一个月的暴雨,将笏迦山南侧山脉摧垮一半,而我偏要与天斗,至今逍遥魔宫南侧还攀援着悬崖。”这在他的生命中,好像是寻常不过的事,慕云深追溯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情绪上的起伏,“我还说过一句话,跟着我……活。”
“没看出来,你以前也是个说大话的哈。”慕云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萧爻划进了同类人里头。
虽然是句大话,但秋恒就是因为当年的这句话,才死心塌地的跟着慕云深,哪怕他只不过是逍遥魔宫里的芸芸苍生,连见到慕云深的机会都很少。
这么短短的几面之缘,甚至连话都没说上,慕云深却记得他的名字,秋恒咬着他那根残破不全的舌头,才勉强冷静下来。
“你果然是他……”秋恒的气声在喉咙与胸口处激荡,充满了空洞感,像是锈蚀的铁片扔进了枯井,浑浊的响动,嘈杂不清,“宫主,你可知道当年那件事有谁参与了?”
慕云深摇了摇头,“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调查清楚这件事。”他顿了顿,脸色有些难看。
被烈火焚烧的痛苦仍然镌刻在脑海里,平常人被烫了都能疼上半天,慕云深那是在熔炉里一层层的剥皮抽筋蒸腾骨血,每一寸每一分都铭记着挣扎与绝望。他重生以来一直避免去想,此刻这些记忆却争先恐后的往脑子里钻,疼的他指尖都在发抖。
萧爻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却下意识的拉了拉慕云深的衣袖,把他从梦魇中生拽了回来。
慕云深定了定心神,这才道,“秋恒,你说你和阮玉还有接触,你不完全是段赋的人?”
他在世的时候,千叮万嘱,不希望阮玉和朝廷里的人有任何接触,尤其是段赋。然而死后万事不能做主,但既然阮玉知道自己处处提防段赋,却仍然与秋恒关系密切,可见秋恒有二心。
“是……”秋恒恭恭敬敬的低着头,不见天日的脸上是一层青灰色,现在却因激动染上了薄红,“当年宫主一死,段赋身边的人就被遣回替代,我心中疑惑,这才用了些手段混进来。”
后来的这一批人都是亲信,秋恒那时无名无主甚不起眼,为了能到段赋的身边,他亲手勾坏了自己的舌头,变成个不会泄密的哑巴,才能得到段赋的信任。
慕云深微一动容,“辛苦你了……府里的人都是你调开的吧?”
“嗯。”秋恒点了点头,“我们收到消息,说是钦犯萧爻出现在太谷城,而小姐之前传书与我,说宫主与这位小将军同路,我便猜您迟早会找进来……而今天,又是最好的机会。”
他能这般隐忍,潜伏段赋身边,三年来都不露出任何马脚,心思细腻可见一斑。
“只不过……宫主怕要失望了,这里没有您要的东西。”秋恒又道,“这些年,我上上下下都找过,所以我怀疑……”
秋恒抬头看了一眼慕云深,“我怀疑这样东西段赋没有带在身边。”
秋恒要找的东西正是慕云深提到过的账册,这本账册的紧要程度,几乎可以让朝野内外一夕变天,以段赋这么谨慎多疑的个性,居然真的不带在身边?
“还有一件事……”秋恒的舌头虽然不行,说出来的话总有点阴阳怪气的感觉,但一向很果断,现在却莫名的嗫嚅起来,像是不好开口。
慕云深也不催他,静静等了一会儿,等秋恒打消了胸中的疑虑,接着道,“我知道宫主与沈大侠交情很好,曾经不止一次说过,逍遥魔宫将与他同治,沈大侠他……”
“宫主死讯突然,沈大侠一人撑起了偌大魔宫,让我们这些人不曾再一次流离失所……但段赋这些年和沈大侠有些往来,我们都不好在场。”
“沈言之?”慕云深竟然笑了一下,“他的理念虽然和我有些不同,我们还曾大打出手,但他也是处处为了魔宫着想,我信他。”
能让逍遥魔宫的人纡尊降贵的喊一声“大侠”,又让慕云深露出如此表情,萧爻莫名对这位“沈言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既然东西不在,那今晚我们就无功而返了?”萧爻很聪明的没有挡在他们之间,此刻正在挑挑拣拣的搜罗东西——他们所带的银票面额也不大,威远镖局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正好偷点东西回去换酒钱。
段赋房间里摆的纸笔砚台,虽然比不上京城家里头的,但也是些珍品,随便拿一样,都够萧爻吃半年的。
鉴于这位仁兄是宫主的朋友,连方才那么紧要的事,慕云深都让他听下来了,关系更不一般,秋恒有顾忌不好出手阻止,但脸上挂不住的有点嫌弃。
他虽然老成持重,但逍遥魔宫中尽是些不拘小节的主,耳濡目染,多少也有点恣意,抢白了一句,“正事儿不听,只知道偷鸡摸狗。”
萧爻莫名有些委屈,他可从头到尾都听下来了,耳朵和手又不栓在一起,还不能同时用了?
方才慕云深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尽,显的面容十分柔和,也没有责怪萧爻的意思,只说了一句,“他一个人照顾两个人的起居也不容易,随他吧。”
秋恒有些惊骇,他想起阮玉传来的书信上还提及了一件事,关于宫主突如其来的迁就和……纵容,这都“伺候起居”了,怪不得宫主什么都当着这小公子的面说。
“宫主啊……”秋恒的声音本来就小,现在凑到慕云深的耳边嘟囔,萧爻就知道这话是他不愿意让自己听的,干脆识相的跑去段赋的卧室,把挂帘帐的金钩都顺走了。
“宫主,你是不是真的……”秋恒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他的年纪也不小了,男女之事多少知道些,更何况江湖上有龙阳之好的也不在少数,往近了说尤鬼就算一个,“您要是真的喜欢这小公子,别多顾虑,属下们一定都支持。”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啊?”慕云深被这忽然而来的忠心耿耿弄得有些懵,“什……什么?”
秋恒明示暗示的看了一眼里头忙忙碌碌的萧爻,慕云深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瞬间哭笑不得,“算了,今晚也不能多耽搁,支开的人总会回来的……你就当相府里进了贼,别引起怀疑。”
“是。”因这两句话,秋恒立马收起了方才的局促,哪还有半点馋八卦的影子,俨然又是个做大事的人。
临走的时候,萧爻几乎要将相府搬空了,好东西都藏在衣服里,走路“哐哩哐噹”的响,瘦削秀颀一个人,硬生生塞成了胖子。
那厢秋恒已经大张旗鼓的捏造出了一个惯偷,锣鼓喧天中惊动了半个太谷城。
萧爻气定神闲的走在街上,这抓人的事,秋恒自然能拖则拖,再怎么着也会等到段赋回了府在做打算。
“哎,”他托着下坠的衣袍小跑两步,追上前头的慕云深,“你的事我其实不该多问,可刚才秋大哥看我的眼神也太渗人了,你们到底说了啥?”
“说你。”慕云深脚步停的突然,萧爻没收住,一头撞在慕云深的背上,“你当真想知道。”
萧爻心虚的咽了咽口水,“也不是……你也不用告诉我。”
慕云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两个人贴墙脚站着,繁星与月光顺着墙墙缘儿挥洒,探不进这三角的阴影里头。
他们的身量原先差不多,慕云深是没肉的病瘦,萧爻是有肉的精瘦,现在又被文房四宝,金银铜器填充一番,整个人都有些鼓胀,但萧爻在慕云深的面前,总觉得跟幼时一样,矮了一分。
现下面前的人栖身而来,逼得萧爻往后折腰,这么近的距离,活人的鼻息带着热气扑在萧爻的脸上,他全身的血迫不及待的往脑子里冲,瞬间耳根通红,语无伦次,“干干干……干啥?”
幸好慕云深只是这么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看的眼睛都酸了,这才放过他,小声自言自语,“我跟他?哪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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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快点回去。”慕云深又道。
萧爻“嗯嗯……哦哦”了半天,顶着张故作严肃的脸跟了上去,心腾腾的像要造反,拉着反应迟钝的脑子往前走,满耳朵里充斥的都是自己的声音,绕不过”这个人好看过了头”。
太谷城的宵禁很严,就连京城也比不上,魏伯寅虽然庸碌,但乱世之中镇一方水土,这些威严还是有的。
但这两天,因为段赋的到来,说什么也要硬扯出与民同乐,所以城门加强了巡逻,城中反而松懈不少,宵禁也撤了。
他们小心一点,一路畅通无阻的回到楚婷家中。
小葵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后,身上盖着棉被,缩在椅子中打瞌睡,门轻微一响就惊动了她,小姑娘警觉的抄起手边砍柴刀,颇有架势。
“别砍,是我们,我们回来了。”萧爻顺手捏了一把小姑娘肉嘟嘟的脸,将她按进椅子里,门开一道缝儿,两个人挤进来立马就关上了。
“来小葵,送你样东西。”
段赋府中女眷都在京城,这太谷城的相府里没一样给小姑娘带的珠宝,小葵托着金挂钩,一脸莫名其妙。
楚婷在屋子里也没有睡,一点烛光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射在门窗上,针线一上一下的穿梭,似乎在缝制什么。
她听见了院子中的动静,出来看了一眼,萧爻衣冠完整,连头发丝都顺服着,应该没有和人动手,身上更没有血腥气,伤口不要紧。
楚婷对着萧爻点了点头,“回来就去睡吧,李佑城这两天肯定会找办法送你们出去,养足了精神好赶路。”
“好。”萧爻笑着,又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裹,里面装满段赋的文房四宝,砚台都还没用过,献宝似的上交给了楚婷,“知道婷姐喜欢这些东西,都是段赋搜刮的民脂民膏,别客气,多开几张救命的药方。”
“乌鸦嘴。”楚婷毫不推辞,这些累赘的东西让萧爻带着也是糟蹋。
夜长而梦多,萧爻倒是睡得好,一大早起来的时候神清气爽。
他在楚婷的家里总是不用愁的,昨天放在床边的葫芦里已经重新灌满了酒,迫于楚婷和慕云深的双重淫威,萧爻只能规规矩矩等到吃完了早饭才能喝上两口。
“你现在也走不了,过来帮忙。”楚婷手上捏着一叠药方,分给小葵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部塞给了萧爻。
萧爻参军的时候年纪小,被萧故生当成一块填坑的土,哪里需要都挖两铲子,别说给楚婷打下手抓药,就是军马他也喂过几个月。
他这边正忙着,小院儿的后门又开了一下,藏在暗处的人递给楚婷一封信,又倏的消失了。
还是李佑城的手笔,显然写的匆忙,有些地方的墨迹来不及干,有些糊,字也越发少了,只有简单的一个名字“沈言之”。
楚婷不像萧爻那么闭塞视听,沈言之也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的风头甚至能盖过当年的逍遥宫主,主持黑白两道,甚至被推举成了什么武林盟主。
“沈言之?”萧爻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抓好的草药,正一副一副的用芦苇纸包好扎住,慕云深却显的清闲很多,坐在他旁边养精蓄锐。
为此萧爻叫了好几遍屈,楚婷的理由是哪有让客人干活的,并顺便减轻了小葵的负担,全都压到了萧爻的身上。
“这个沈言之欠过李大哥的钱?”萧爻一边动手,一边也不耽误说话。他用手肘顶了顶慕云深,招呼他一起将药材包起来,慕云深起初不愿意,三番五次的骚扰下也就无奈的从了。
他们两个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楚婷的眼睛,这心怀不轨的镖局少当家收敛了不少,不仅没记仇报复,看这眼神举止,似乎还干得挺高兴?
“那也不对啊,他们两个哪儿来的交集?”萧爻趁着说话的功夫开始偷懒,手上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一心一意的瞎琢磨,“你不是跟这个沈言之关系很好么?有听过之类的传言?”
对于他这种见缝插针似的偷懒,慕云深未置一词,倒是先给楚婷逮到了,难免遭受一顿皮肉之苦——他腰上插了根银针,晃悠悠的直喊疼。
慕云深的脸色有些阴沉,他手里头盘弄着药包,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萧爻便不要脸的凑上去,硬生生撑起慕云深的嘴角,在他风流倜傥的脸上鼓弄出一个怪异的笑容。
“……”慕云深觑了他一眼,萧爻最近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你记不记得相府里秋恒说过什么?”将那双不规矩的手从眼前扫开,慕云深忽然提起了这一茬。
昨晚絮絮叨叨,光是萧爻听见的就有一堆,还不论后来留他两单独谈话的内容,慕云深现在忽然提出来,萧爻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哪一句?沈言之与段赋私下会面的事?”
“嗯。”
当时慕云深信誓旦旦,说是信任这位沈大侠,但事有凑巧,这刚相信完,转头李佑城就送出了这封意味不明的信,不是相当于寒冬腊月破面的一盆冰水吗?将他从头到脚淋个清醒。
像自己这样的人不该轻信,慕云深从记事起就铭记着这个事实。更何况之前的屠城血案中,关于慕云深的事情就已经被逍遥魔宫所忌讳,且不论这当中存在的是将计就计的借口或事实,尤鬼这个人总不会平白无故成为魔宫中人,似乎还混得风生水起。
慕云深死后,沈言之就是新任魔宫宫主,但他的一系列举措行为,就像是在推翻慕云深建立起来的秩序,让逍遥魔宫真真正正成为他的东西。
“想什么呢?”萧爻放大的脸蹭进他的视线里,慕云深下意识往后一躲,“你心虚啊,脸都垮下来了……”
萧爻伸手搭在慕云深的肩膀上,将他整个人固定住,强迫他看着自己,“你先信着他,要是这位沈大侠真的包藏祸心,我们就祸害回来,谁还不会闹事了咋的。”
肩膀上的手只是虚虚的搭着,没用多大力气,只要慕云深愿意,他就能挣脱开,然而萧爻的嘴皮子太溜,这话说的十分动听,慕云深一时间竟然生不出其他想法。
“……你们也认识沈言之?”楚婷的声音冷冷的插进来,将原本勾肩搭背的情谊变的不尴不尬。慕云深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倒是萧爻为刚刚的一时冲动悔青了肠子——那万一打不过那位沈大侠不是惨了?
两个人像是串谋好的同时闭嘴,萧爻打着哈哈,“还有这么多纸包没扎好呢?快点快点,耽误小葵出去送药的时间。”
楚婷盯着萧爻看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再问,已经退出江湖朝堂两面宽的人,又何必再惹一身腥。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相安无事的过了三天,和李佑城之间忽然断了联系,连信都没再送来过,倒是相府闹贼的事沸沸扬扬闹的人心不安。
楚婷这间院子座落的地方既不繁荣也不偏僻,恰恰是太谷城里最普通不过的容身之所,因而查起来也难,萧爻在其中深居简出的,过足了安分日子。
他身上的伤比起在马车上颠簸的时候,好的飞快,有些地方碰着也不疼,狰狞的疤慢慢由血色转黑,像是修炼千百年的蜈蚣精,终于要褪去妖形了。伤一好,萧爻的心就收不住,再这么可劲儿耽误下去,他娘就要赶到和段赋同归于尽了。
他的焦躁不安相对于李佑城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李佑城这几天起早贪黑的跟着段赋从衣食安排到住行,甚至还被强拉着逛了回花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