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赋话里有话旁敲侧击的提点了他很多次,李佑城一一应对过来了,神经紧绷到了极限,以至于回到府上连话都不愿意和人说。
段赋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又是个文官,虽说身体还不错,但也不可能日夜紧盯着李佑城。而李佑城也知道,段赋没必要强行将自己留在身边,整个将军府里里外外恐怕已经布满了眼线,只要稍有异动,不仅牵连到萧爻,连楚婷也无法独善其身。
第三日的黄昏,因为段赋要见一个人,李佑城得以早早地离开相府。
并未立即回家,而是中途在兴元酒家逗留了一会儿——这是段赋收到的消息上特意标明的。
但除此以外,也没有更多的疑点了。
李佑城在兴元酒家打了两斤新酿的洛酒,从头到尾只说了三句话,除了老板娘和谁都没有交流,而店里有房间,老板娘住在里面,一整天都没离开过。
即便如此,楚婷的后门还是被人敲开了,来者将帽檐压的很低,送出消息后随即离开。
“今晚三更?”萧爻拿着薄薄的纸片翻来覆去,似乎想在这个显而易见的时间点上看出什么来,然而除了在鼻尖打转,勾引馋虫的酒香,再来就是这个字写得也太草率了——难看的堪称甲骨文。
“看出什么来了?”慕云深端着杯子,正在他旁边慢条斯理的喝茶,整个人既柔和又端庄,眼睛微微眯着,藏着不知餍足的目光。
慕云深知道萧爻不笨,某些时候还能显出睿智聪明来,但这并不代表萧爻乐于思考,他只要有了心事,整个人先是皱眉,然后抿嘴,想不通的时候就开始自暴自弃。
“……”萧爻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大半张脸都蹭上了药末儿和灰尘,唉声叹气的埋怨李佑城,“他写四个字,我能愁秃一片头发。”
慕云深从他的手上将饱受摧残的纸条摘了回来,又拿出李佑城上一次传来的消息,轻声念了一遍,道,“兴许沈言之这个关键人物来了,就在今晚三更。”
前些日子安慰人的话虽然说得好听,但要是萧爻自己被至交好友背后捅上一刀,他能记仇到下辈子,但没想到短短三天时间,慕云深说起这个名儿的时候,云淡风轻,连眼皮子都不见得跳一下。
“你……想怎么做?”萧爻问。
“先暗中看看他要干什么。”慕云深有些出神,无意识的盘弄着手里的纸。方才的柔和端庄偃旗息鼓,露出里面的獠牙,寒光凛凛锐气逼人,没伤到别人,先将他自己刮得面目全非。
萧爻在他的身上闻到了血腥味,就像重逢的那个雨天。
但慕云深只暴露了一瞬间的心思,随即恢复常态,茶还未凉,入口滚烫。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抛弃与背叛,沈言之反正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在此之前,他从未看错过人。心盲眼盲,忽然而来的孤独感。
这一路上就这么一个伴儿,好不容易拉回了正常人里头,稍不留神又打回原形。萧爻不喜欢一言不发还阴气沉沉的慕云深,好像这个人随时都会把自己赔进去,身上看不到一点求生的念头。
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报仇,但有时候萧爻却觉得,这只是他活下去的一点原因,没了这个原因,慕云深就会主动放弃苟延残喘。
他想死。
萧爻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茶不烫吗?”萧爻从他手里将茶杯夺了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另一个杯子,倒了点酒进去,“你当年也和段赋有过往来,兴许这位沈大侠是沿袭传统呢……你也别想那么多。”
杯中的酒滤的不够干净,颜色浑浊还有些泛黄,但很香,有股冷冽的青梅味。慕云深放在嘴边稍稍抿了一口,连酒味都很淡,更像是茶。
“传个消息给秋恒,让他见机行事,今晚我们要再闯一次相府。”慕云深慢慢稳定下心神,酒顺着喉咙一点点浇灭方才的躁郁。他微微偏过头看着院子当中的小葵,又道,“只有小丫头能去。”
小葵虽然是个孩子,却是楚婷的徒弟,她能去传消息,却不能直接传到秋恒的手里,否则查起来楚婷难逃干系,慕云深不会傻到这般地步。
这周围的一片人几乎都受过楚婷的恩惠,她这几天虽然不出诊,但小葵仍然会将配好的药一家一户的送过去,而这其中,,就有一个人与相府往来密切。
他叫侯三,是个养马的高手,他父亲早年上山砍柴时摔下来过,差点一命呜呼,是楚婷救回来的,却也自此落下了病根,一直用药养着。这个人虽然油嘴滑舌不着调,但重情重义,还时常过来帮忙,几乎成了小葵的半个哥哥。
段赋拉车的两匹马,都是千里驹,要有专人伺候着,魏伯寅就将这事儿交给了侯三。
在市井小民没见过多少大场面的人里,侯三算是聪明的。小葵塞给他一张纸条,要他转交给秋恒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小心谨慎不能泄露,他就算担心的快尿裤子了,表面上却还人模人样的。
侯三其实不认识什么秋恒,但他却知道太宰老爷带来的这帮人里有个哑巴,照小葵的转述,这个哑巴就是秋恒。
大概是因为不能说话的原因,秋恒在这帮刻板的黑衣人里,也显的很孤僻,总是独来独往,要见到他虽然不容易,但也不难,秋恒偶尔也会来马房看看,因为这儿格外清静。
白天的时候,段赋的马车总是用的着,每天都要到黄昏或者更晚,才会派人来接侯三,然后一整晚的功夫,全部消磨在相府,连睡都是跟下人们睡在一起。
侯三摸着马鬃,踌躇的心痒,他已经信誓旦旦的答应了小葵,却又不敢在相府里太过放肆,只求老爷们别在乎他这么个小人物,最好连看都别看他一眼。
他越是这么想,越是觉得自己饱受瞩目,连小丫鬟们今天都好像多说了几句话,平常高兴都来不及的事,而今却是格外煎熬。
侯三手里抓着一把干草,心不在焉的往马嘴里送,眼睛却看着外面偶尔路过的人。他怀里塞着小葵给的信,硬邦邦的,不仅觉得胸口膈应,心里也跟着膈应,整个人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马轻轻嘶鸣一声他都吓的打颤。
“老……老爷……”侯三看着眼前忽然多出的黑衣人,差点“扑通”跪下去,他的膝盖像是泡了十斤醋,软绵绵的站不直。
在相府里,是个人地位都比侯三高,他也认不清谁的官职大,谁的小,男的统称“老爷”,女的统称“小姐”,嘴放的甜一点总没错。
然后侯三就看见眼前的人张开了嘴,破碎稀烂的舌头吓得侯三眼前一黑,他扶着木桩缓了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理智。
哑巴……秋恒……侯三脸色青白,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声问了句,“你是秋老爷吗?”
侯三这是第一次主动和府里的人说话,紧张的咽了咽口水,他忽然又想起秋恒缺了条舌头,连忙补充了一句,“你点头或摇头就行……”
刚说完,侯三就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子——这么说还不把人得罪光了!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却表情漠然,似乎不将侯三的话放在心上,那空若无物的目光落在侯三脸上,跟他看马时一模一样,区分不得贵贱优劣。
侯三心里发急,又问,“您是秋老爷吗?我……我……”侯三又怕找错了人,只敢含含糊糊的说,“我是从外面来的。”
黑衣官服的男人目光忽然一变,像是打磨锋利的刀,侯三暴露在其中难受不已,如同砧板上的鱼正在被人活剐一般。侯三闭上了眼睛,求老天可怜,他上有垂垂老父下有稚童待哺,可不想死在马房里。
这么活活煎熬了许久,侯三的耳朵里才陡然一动,听见一声像是认同的古怪发音,他睁开眼,面前的男人正在点头,奋力而坚定。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秋恒冷漠的脸上有了一种热切,他盯着侯三,那双素无感情的眼睛像是要把侯三看穿了。
侯三在他的注视下哆哆嗦嗦的掏出怀里的薄纸,这一会儿的功夫就已经汗流浃背了,湿黏的掌心攥着这张纸,侯三不放心的又确认了一遍,“真是秋恒老爷吧?”
他平常不是个磨磨唧唧的人,但这次却莫名察觉到了水面下的暗涌,生怕走错了一步赔上自己还连累别人。侯三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秋恒的脸色,他以为这位难伺候的老爷会直接上手来抢……他虽然将信死死的捏着,但也防不住这些会武功的人。
侯三的戒备心很强,秋恒看得出来,但他也没有强逼的意思,信纸已经露出了头角,秋恒虽然心里着急,但还拼得一等。
一个端着铜盆过来打水的丫头刚巧路过,偷偷往马厩里看了一眼,她方才明明瞧见里头有两个人影,但现在却只剩下那瓜头瓜脑的马奴一个,正在有板有眼的给马梳毛。
小丫头心里奇怪,只当半晚的风吹乱了树枝,她自己看花了眼。
秋恒吊在马厩的顶上,背贴着茅草的屋顶,暂且躲过了一劫。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侯三的腿肚子都在打架,整个人几乎趴在马背上才能站住了。
经过这么一遭,侯三才总算想明白了,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要是想杀自己,简直轻而易举,但他却始终在等,等自己慢慢打消疑虑。
“这封信……是医馆的小葵姑娘托我带给你的……”侯三说着,神经质的往马厩外面张望着,等他再回过头,趴在屋顶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秋恒并不认识什么小葵,医馆更谈不上,自从到了太谷城,相府里还没人生病受伤。但秋恒心里明白,慕云深要是想给他传递消息,一定会深思熟虑且迫不得已,这侯三大概只用来进行其中一环,就算被发现了,也是一问三不知。
他手里的这张纸饱受摧残,有些墨迹已经晕开了,但还看得清楚,秋恒将它放在蜡烛焰上烧成一撮灰烬。
华灯初上,整个相府陷入一种安静中,秋恒坐在书房的屋顶上,整个人和夜色融为一体。他在这群人里资历最老,对自己也最狠,当年体现出来的忠心耿耿,和之后的舍身相护,让秋恒一跃成为段赋的左膀右臂。
所以今晚这个重要的时刻,自然还是要秋恒亲自守着。
段赋混了这么多年,混出个位高权重,欺上瞒下来,自然不是什么缺心眼,头顶上安排的是秋恒,四面八方还另外穿插着人,虽不至于蚊蝇不进,但要想偷听也得冒着生命危险。
从医馆出来的时候,萧爻这心里还颇有点忐忑。
也不知道今天慕云深是怎么想通的,非但没提要跟过来,还正儿八经的替萧爻拉了拉衣服,叮嘱他小心行事。
萧爻身上的这件衣服跟前几日那粗制滥造的夜行衣可不一样,慕云深想出来的主意,小葵扯的布,无所不能的楚婷亲自给他缝的——一件黑色的官服。
细看自然不能跟相府里的绸缎针绣相比,但粗略一眼,加上夜晚光线不好,很难瞧出区别。
相府的屋顶都比其他地方高出半丈有余,秋恒威风凛凛的往上面一杵,老远跟支桅杆似的,迎风招展。
萧爻一回生二回熟,忠肝义胆的祖祖辈辈里出了个叛徒,竟然有做贼的天赋。
秋恒这么招摇就是在告诉萧爻,相府中藏龙卧虎,除非打草惊蛇,否则其他地方都行不通,但这屋顶却可以留给他。
三更未至二更将尽,安静的夜色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鞭炮声,离相府很近,这鞭炮是特制的,听起来像什么东西轰然倒塌,饶是黑衣人们身经百战,也在这瞬间愣了一愣。
随后,他们有条不紊的相互示意,抽调出两个人来出去查看,其他人则瞬间调整位置,弥补缺口,也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里,屋顶上已经换了一个人。
单看身形,秋恒与萧爻之间还有些差距,但鞭炮声后,屋顶上的人趴伏下来,这差距也就自然而然的掩盖住了。
书房中灯火通明,段赋坐在书案上,他这儿遭过贼,损失的东西重新替换过,比之前用的还要好,连蜡烛都是帝王将相坟墓里头长明不灭的,现在用也不怕折寿。
段赋的姿势很随意,一手拿着书,一手撑着头,天色愈晚,他轻轻打着哈欠。约好的人还没现面,他也不着急,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开始闭目养神。
没有美酒,也没人说话,萧爻舔了舔干涩的双唇,随着段赋打盹的动作也止不住的有些犯困,幸好风够冷,透过单薄的衣服往里钻,萧爻吸了吸鼻子,念着要慕云深赔偿自己三大缸的好酒,这事儿才算完。
又过了一会儿,这才看见个青衣白靴的男人走了进来,萧爻这个角度只能勉强看见他的下半张脸,胡子拉碴的,却不显的邋遢或憔悴,反而很有精神,这男人的脚步很轻。
——在深秋的季节,就算勤于打扫也是枯叶夹道,但这双白靴走过的地方却点尘不惊。
“这应该就是沈大侠了。”萧爻的内心小小雀跃一下,来来回回听上无数遍的名字,今个儿终于要见到真人了。
相较于冷漠的慕云深,骄纵的阮玉和不苟言笑的秋恒,这位沈言之却亲和许多,脸上似乎永远挂着笑容,也是唯一一个可以和“温柔”挂的上边的魔宫人。
他赶了很久的路,难免有些风尘仆仆,青色的胡茬从下巴上冒了出来,有些不修边幅,但其实人还算年轻,比魔宫宫主慕云深尚小三年有余,不足而立。
沈言之推门的声音很小,没有打扰到浅眠的段赋,他也没有急于喊醒正在休息的人,反而去了一身江湖气,逐渐融入这书香氛围当中。
萧爻看着他小心翼翼的从段赋手中将书抽出,又将灯火移开了点,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盖在段赋身上,做完这一切后,沈言之垂手站在书桌旁,似乎在等段赋自己醒过来。
讲道理,段赋虽然权倾朝野,但逍遥魔宫的势力范围却游离在法理边缘之外,不受任何管控,江湖中且惧且畏,而作为宫主,沈言之根本不需要对段赋如此恭敬。
屋子里烧着火盆,看上去便暖烘烘的,里面的人不挨饿不受冻,所以悠哉悠哉的陶冶会儿情操或是躲会儿懒打个瞌睡,萧爻哆哆嗦嗦的搓了搓手,再冻下去都快肿了。
又白白喝了半个时辰的西北风,打磨着萧爻的耐心,把支撑天地的不周山都打磨成了绣花针,段赋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清癯矍铄,萧爻都怀疑这么半天他老人家是在装睡。
“言之回来啦?”段赋招呼他坐下来,“久等了吧,不用这么拘束。”
沈言之看上去的确有些拘谨,和方才随性大方的举止形成了落差,在段赋将斗篷递给他的时候,沈言之的身形明显僵了僵。
“父亲……”
这个称呼传进萧爻的耳朵里,轰隆一声像是炸开了花儿,慕云深心心念念提防着段赋,却让他的儿子潜伏在身边这么多年,萧爻也不知怎的心里有股火气,恨不得跳下去揪住这位沈大侠,质问他为什么要骗慕云深。
“要是让他知道,一准又要伤心了。”
这个念头在萧爻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等回过神的时候,沈言之和段赋已经说到了“魔宫现状如何”。
“我目前还能掌控……只是最近有个传言,魔宫里有些不太平。”沈言之每说一段话,都会停下来看看段赋的脸色,见他无意阻止才接着道,“说是慕云深还没死。”
当初策天师推卦怪力乱神,投胎转世,为的是找个借口,将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世家集合在一处,将计就计搓其锐气,让逍遥魔宫声威不坠,令人畏惧。一切出自沈言之的授意,他本人自然不信。
但尤鬼之死以及渐渐丰盈起来的“复活”之说,就算沈言之明白慕云深的的确确已经挫骨扬灰了,也无法杜绝悠悠之口。
“跟慕云深打交道其实很愉快……”段赋忽然叹了口气,似乎对慕云深的死还有些惋惜,“若不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怨就怨萧故生和威远镖局……”
话音一转,段赋又道,“你确定当年死的是慕云深吗?万一……”
“没有万一。”沈言之是个很温柔的人,听他的嗓音,娓娓道来,但这一句却十分果断,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我确定是他,我也确定他死了。”
意识到失态的沈言之沉默了一会儿,萧爻从他挺直的身躯上看出了一种颓唐。沈言之低着头,口中的绝对成了一种歉疚,“慕云深”这个名字像是他站着的那道山脊,两面都是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