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心头一沉,但见展昭满面忧色地望着自己,心想自己若愈发显出焦心只会徒惹展昭郁结更重,此刻得让他安心才是,于是强压软弱不敢流露出来。“别担心,朕会调别处守军来防备。即使真如你所言,杨宗保将军就在雄州,亦可将其劫在半路。”
“不可!”展昭上仰身子,急急攀住赵祯肩头,“展昭知道陛下信任杨将军,展昭……亦信任。只是发生了那么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赵祯知道展昭是在担心柴郡主之事会动摇杨家忠诚。这话由朝中任何大臣劝谏,他都不会奇怪,只是此刻出自展昭之口,多少有些不能适应,因为他很清楚展昭的心性以及对天波府杨家的敬重之情。
……不,仔细想想,展昭会说这些并不奇怪。其一,他是代他先小人后君子,正如展昭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杨宗保一念之差真因其母冤死参与柴文益的谋反,而他恰将杨宗保调来阻击大理,岂不是正中柴文益下怀,令战事雪上加霜?其二,这或许也是为杨家所虑。即便杨宗保不欲助纣为虐,柴王府一旦中途竖起反动旗帜,把柴郡主被谋害真相拿来做文章,骤时谣言沸沸扬扬,手握重兵的杨宗保遭忌,太后必定下令夺其兵权。不交兵权或许可阻截一场灾难,只是授人以柄,必遭小人搬弄是非,进退维谷下有几个信其不反?交出兵权也不过是晚些引颈受戮,将来又岂会再受重用?展昭所谓的防,亦是防他人谋害杨家。
“朕明白了。这是朕跟柴家的恩怨,朕会尽可能让杨家置身事外。”
展昭感激地微微一笑。
心弦莫名又被那种纯粹的美好牵动,双手不由自主将展昭揽得更紧,赵祯柔声道:“展护卫,你说的朕记住了,休息下吧?我们这就动身去梓州。朕知道你为何先前会在朕的掌心写下一个‘梓’字了。朕想起来了,梓州转运使孙世杰是包卿的门生,有什么等到了那里把伤治好了再说不迟。”
展昭苦痛地摇着头。“我本也以为梓州安全,可适才试探,梓州之行怕也是……凶险重重。再者我已让……那店小二去了梓州寻孙大人,若有幸求得援军便好,若有万一,不至于连陛下也……也遇险。”
“那,不去梓州,该去哪里?”
“还请……还请陛下不改初衷往原……碧川方向前进,不过不能走大路,得翻山……越岭……偏南而走小道,沿着碧川与乌蒙部的交汇……穿过柴家布防。此行虽然危险,但已是上选。听说……乌蒙部人性野,边陲百姓不会轻易接近……接近其领地,陛下正好可以利用这一点……越过碧川抵达矩州。”
“矩州?”
“到了矩州,陛下不要去……不要去官府求助。而是到城西的破土地庙……找那里的……乞丐,陛下应该会唱那首……臣曾用来跟丐帮接头的……怜花落吧?”见赵祯点头,展昭这才艰难地说下去,“那就好,陛下记得找丐帮……矩州分舵的严长老,不用曝露身份,只需跟他说……陛下是臣的朋友,落难在此,请他……护送陛下去……夔州。”
赵祯把头点了又点,眼见展昭声音越来越轻,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心痛道:“展护卫,别再说了,休息下?”
“不,没时间了。漠北双翼只来了一个,另一个……说不定很快就到,陛下……必须……赶快把展昭说的记住,赶快离开这里。”
“那你更不该再说了,别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动身!”
赵祯企图把展昭抱扶起离开客栈,却被展昭拉住阻了动作。望着展昭衰败却视死如归的眼神,一种灭顶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他戏谑般地轻笑道。“展护卫你……不会是要朕把你扔在这里的吧?”
“请……陛下……一个人……逃走吧。”
“展昭!”一声嘶吼,赵祯死命拽住展昭的衣袖道:“要走一起走!要朕丢下你自己逃命,朕办不到!朕也不许你放弃?”
“展昭……不是放弃……而是取舍。这个身体我很清楚……五脏六腑都快不行了……。其实那套剑法的第二十四招……很简单,只是将那现有的……二十三招一气呵成罢了,恩师言其凶险,只因展昭……内力不如从前……无法驾驭,会引内力反噬。适才强行施展……内力已竭,连心脉……也护不住,臣已经……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也要撑下去!这是朕的圣旨,朕不许你违逆。”再是大声的叫喊也抵不住心中悲戚,惹得言语间已带上了不成样的哭音。“你也要丢下朕吗?朕明明只有你一个可以依靠了,连你也丢下朕的话,你让朕怎么办?”
眼中的灼热强忍盘转已久,终是再也按耐不了落了下来。一滴滴落展昭面颊,一滴滴在眼睑,惊得那扇快要闭合睫羽又是怔忪地打开。
“陛下?……”
抬手,发抖的手指轻轻拭去眼前这个一如孩子般在哭泣的帝王。
“请陛下……不要说这种话,一路走来,臣……看得很清楚,陛下很坚强。就算……就算接下去……的旅途没有展昭,陛下也……一定可以回到京城……重振朝纲……。没时间了……陛下一定要赶在……宋理开战之前抵达夔州,不然……不然后果将……不堪设想。”
任展昭为自己拭泪,赵祯知道现在的自己很窝囊,这是作为皇帝绝对不该有的行为。只是……心头同样清明,如果现在要他失去展昭,心中所流的血泪又岂会是这点?
侧头望了眼赵祯紧紧攥在掌心的那幅染血的绢画,展昭笑得既忧伤也异样温柔。“分别虽然痛苦,可陛下对展昭的情谊,展昭永世……不忘。从入得官场的第一天起,我……就从没有后悔过,展昭跟随的……是当世的明君,展昭相交的……是至情至性的挚友。”
“朕算什么明君?!朕资质蠢钝,破不了柴文益的阴谋诡计,阻止不了柴王府的谋天野心。朕又算什么挚友?!只有你们在不断为朕付出,可朕……救不了封何胡庆一他们,救不了白玉堂,现在连你也……。”
“陛下,现在的天下……需要的……不是阴谋诡计,亦不是……尔虞我诈,而是像陛下这样……有着赤子之心仁孝礼义的……宽厚天子。让百姓过上想过的生活,让士子文人……说自己想说的话。杀戮……在太平时代什么都……什么都做不了。就算给柴文益继承大统的资格,无论多少次,展昭选择的君王……都是……都是……陛下你……。”
心弦因那微弱吐纳被撩拨起,愈演愈烈,最后竟在心头成就一种轰鸣之声。
每一次遇难,总在第一时间来到他的身旁;每一次绝望,总能带给他希望;每一次痛苦,总是默默陪同;每一次纠结,总会为他细心梳理思绪。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他几乎不记得究竟有多少样每一次了。不知不觉间,那个人的存在就像破黎之晓,没有人会不爱阳光,所以叫他如何能不被吸引如何能不去依赖?要弃他不顾,自己……真做的到吗?
“展昭将陛下当做挚友,陛下又岂可……妄自菲薄?君子之交……不必算计谁……付出多谁付出少,锱铢必较只会……淡薄了……情谊。陛下的心……贵在真……贵在诚,展昭……都看得到,这……就够了。……展昭所求……不多,只求上天护佑……我大宋天子。陛下归返京城后……能励精图治,一生为我大宋百姓……谋……福祉……。”
“朕会做的,无论你有多少要求朕都答应你。朕求求你,别说了。歇一歇好不好?朕求你了。”眼见展昭表情越来越虚无,连眼神亦失去了光彩,恐惧顿时将胸口塞得满满当当,头脑中更如同拉起一个丝线,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赵祯的恳求之声展昭似已听不到,他只是带着那抹惯有的微笑,慈悲地温柔地,不断颤动着双唇,令话语时断时续。
“希望包大人……他们……安康……;忠伯……少操劳……;陛……陛下……笑颜……永……开……;玉堂……玉……堂……平……安……。”
声音终于渐渐消弭,发白的唇不再抖动,而同一时刻赵祯亦象是听到丝线崩裂的声音。
“展护卫……?”
轻轻——唤一声。
没有回应。
再——唤一声。
“展……护卫?……”
还是,没有回应。
轻笑,不知是笑的展昭还是他自己。赵祯用手捂住脸。“不对,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仰天哈哈大笑,却是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下去。“什么坚强?展昭不懂,老天,你也不懂吗?!就是因为有他在朕身边,朕才不觉得苦。因为他的笑容,让朕觉得什么都是美好,因为他的温柔,即使天寒地冻,朕都不觉得冷。正是因为想要和他并肩而立,朕才希望自己变强变得可以独当一面。而且……,”低头痴痴望向奄奄一息的展昭,轻轻抱起,紧紧拥进怀里。任那潸然泪水空湿了对方肩头。“而且你要朕怎么舍得下你?朕的心已经遗落在你那里,现在要朕舍你而去,你让失了心的朕怎么……怎么活下去?”
泪水连通话语一同嘎然而止。赵祯怔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能反应,直到一声嗤笑自嘴角溢出,他木然的表情才被染上一派了然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啊……。
朕,爱上了他啊。
从未尝过赵颖所说的爱恋的感觉,却在恍然未觉间自展昭身上一一体会;当初万般不理解白玉堂那份不伦的感情,如今自己竟也……泥足深陷……。
原来爱,就是这种滋味啊。
美好的,美妙的,却也能给人撕裂般的痛彻心扉。
可,仍是义无反顾,仍是不愿放手,仍那般地渴求。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那么个人可以叫他这个万人之上的一朝天子放弃一切。
眼神渐渐深沉了下来。赵祯自怀中一个瓷瓶,倒出唯有的那颗五灵华芝丹塞入展昭口中,并伸入两指将其推到喉口,令展昭顺利吞咽下去。然后再次揽抱住,温柔地让自己的身体跟对方紧紧贴合,直到再也觅不得一丝缝隙。
“朕于此,向天地许誓。从这一刻开始,由朕来保护展护卫。不管要朕经历多少险阻,不管要朕付出多少代价,朕一定会保护他,不离不弃,无怨无悔。若有违誓,愿遭——天诛地灭!”
第39章 (三十九) 痛爱
白昼下的大理皇宫灯火通明。
大理国主段宏兴高坐御座之上,神色阴沉,一言不发。许久才自嘴边勉强挤出一句话来:“白玉堂,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屈膝下首的锦毛鼠一愣,继而蹙眉与展昭之师南宫惟对望一眼,不得其解。他应该已把暠山上的腥风血雨与柴文益的野心说的很清楚了,这大理国主何出此言?
白玉堂试探地问:“莫非国主不信草民所言?”
“你说柴王府有谋天的野心,朕信。想当年先代柴王爷就未对朕有所隐瞒。只是这本是你汉家之间的纷争,宋理两国向来亲善,我大理不欲也无权参合。但你若说文益那孩子会为此囚禁我儿忠义,并栽赃诬赖那御猫展昭杀人,朕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这是事实!”白玉堂斩钉截铁道。
“朕告诉你什么是事实。文益与我儿忠义自小结拜,两人感情深厚,更胜同胞。忠义自幼好闯荡江湖,少时生性莽撞,其中惹到难事,无不是先代柴王爷与文益这孩子为其周全。何况以太子要挟大理出兵攻宋,柴文益若真有如此打算,早先就那么做了,何以等到此时?”
白玉堂知这大理国主对柴家观念已先入为主,遂起得身来,懒得再装恭敬。“若那柴文益是个笨蛋,的确早这么做了。莫非国主以为凭一个大理国就能叠覆我大宋,为其谋天下不成?”一番冷嘲热讽后,话锋又是一转,“适才的话确是不敬了,只是国主若是心如明镜,洞悉国情,自当知道白某所言非虚。柴文益若在宋境无完全准备,又岂敢贸然与尔撕破脸皮,将你这大理国当枪使?”
一旁侍从见白玉堂嚣张,愤而怒起:“休得胡言,太子被害一事,人证物证俱在,岂容尔等为宋主及那展昭狡赖?”
“人证?物证?”南宫惟的视线眯了起来。
段宏兴淡淡扫了侍从一眼,才缓和了语气,与南宫惟应对。“南宫先生,朕知那展昭是你爱徒。只是一桩事归一桩事。朕相信凭先生仁义绝不会做出危害我大理的不智之举,所以在这大理国,先生仍是座上宾。但先生不能代表您的徒儿,更不能代表宋主,除非适才白玉堂所言先生曾亲身经历,不然……。”
“不然如何?”南宫惟顺着段宏兴视线淡淡扫了殿内一圈。忽然讪笑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抛到大理国主脚下。那是枚边关虎符,左右侍奉的大理臣子俱是认得,毫无疑问是赋予最大兵权的虎符。
段宏兴阴郁道:“不居先生什么意思?”
“该是我问国主什么意思?” 南宫惟口吻也已十分不快。
长久对峙下的死寂,本以为除非当事人,没人能打破。谁知白玉堂突然不合时宜地一声哀号,萎倒在地,把所有神经紧绷的人都吓了一跳。柳如蕙焦急地扶住白玉堂唤道:“五爷,五爷,是伤口裂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白玉堂痛得说不出话,只有拼命揪住胸口,摇头示意。
段宏兴起身靠近,见白玉堂痛彻心扉不似有假,于是向一旁侍从低语两句。待侍从退下,这才对南宫惟道:“这位白少侠既然身有不适,看在先生面子上,不如就暂且留在宫内修养。至于他所说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朕也会趁这段时间再好好调查一番。”手不着痕迹地压了压南宫惟肩头,大理国主不再多言,转身而去。
三人忙把白玉堂抬到宫内备下的一处僻静院落。方关上屋门,白玉堂顿时痛楚全无,呆坐床边。谦和道人见了只道是着了白玉堂的道,心里气啊,这不消徒儿居然连自己也蒙,于是嘴上好一番骂骂咧咧,不想被南宫惟一句“吵死了”喝了回去。说来也怪,关门的南宫惟脸上非但没有怒意,竟还带着几许赞许的笑容,对白玉堂点头连连:“做的好。”
柳如蕙不解:“先生何意?”
“大理国主言行十分反常。这大理国主若非个性软弱,不喜兵刃相见大动干戈,十三年前又如何能被叛党逼至暠山?况以他偏安的一贯行事作风即便真要为太子报仇,也绝不可能如此贸贸然大张旗鼓让人知道他要攻宋。”
谦和道人思忖道:“如此看来,确是大有蹊跷。难怪你当初执意要贫道先行来大理留意边关动向,并窃取虎符。莫非你说的那叫柴文益的小子当真如此了得,连大理国主都控制得来了?”
“这老夫就不知了。但有一点老夫很肯定,这种情况下居然把我等不速之客留在宫中,看来情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南宫惟一番长考未有头绪,遂望向床上的白玉堂询问:“白小子,你既也看破这点,又是如何想的?”
白玉堂神游在外,竟未有应声。于是南宫惟不悦地唤了第二声,这才见他怔怔地抬起头来,寻回半丝情绪。只是眼神仍扑朔迷离、表情亦阴晴不定。“不是装出来的……。”轻到极点的自喃,却不给众人发愣的时间,白玉堂将手再次压上心口。“我是想做些什么,好留在这大理皇宫。可才刚那么想,心口竟真的一阵发痛,还是怎么都无法忍受的痛。”见南宫惟等人靠近欲为其号脉检查伤势,白玉堂突然摇头阻了几人动作。“闯荡江湖多年,大伤小伤早已惯了,玉堂不是一点痛楚都忍耐不了的人。只是那种痛……该怎么形容呢?……和皮肉之苦不一样……我好像……好像尝过一次……。”
记忆的碎片突然闪过几幅画面——蓝衣人的长发披散荡空中,猩红的血几乎将胸前白衣染尽,衰败灰白的脸带着飘渺地幸福表情望着他……
一旦忆起,心口又是一阵抽痛。
是了,是那种痛!他怎么会忘?那种痛彻心扉恨不能剜下心头肉以求解脱的痛,他今生绝不会忘记,也决不愿再次尝试!
神色大变,白玉堂一把抓住南宫惟臂膀,惊惧道:“是猫儿!猫儿……他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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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谨睁开眼,恍惚间,见一众白绫幽女将自己围作一团,且个个神色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