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个临水小阁作为设宴的场所,张贺此时不傻都知道今晚赴宴的可能没多少人了。
他踏入小阁,那个黄门将莲花灯悬挂在门外的湖水上空,躬身行礼后很快退入夜色之中。
水阁里点燃了一种好闻的安神香,张贺沿着楼梯走到二楼,果然看到只有刘据单独一人坐在坐榻上,两座食案相对而放,上面摆放了各□□人的美食。
刘据今晚也是特地打扮了一番,只见他穿了一件玄色衣服,广袖口上用银色丝线秀了卷草纹路,头发在头顶梳成一个发髻,用一根玉簪子扎住,因为他也还未及冠,所以剩余的黑发就半披散下来,垂落在肩头。
“子珩。”他看到张贺一袭青衣从楼下走了上来,脸上露出了微笑,“你总算来了。”
“殿下。”张贺简单行礼之后就在自己的案几前面跪坐了下来,向刘据问道,“卫伉不是和我说今晚是太子乔迁北宫之宴吗?为何不见殿下邀请其他客人?”
“其他人都邀请过了。”刘据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只有子珩最近一直忙着不来见我。”
“我最近确实事务较忙,所以怠慢了殿下。”张贺温和地安慰道,“所以我这不是抽空来赴宴了吗?”
你那哪里是忙事务,明明是忙着跟韩增跑了。刘据在内心默默腹谤,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开口说,今晚还得徐徐图之。
“这是从西南带来的郁金美酒。”刘据端起一个铜酒壶,将酒盖揭开之后,浓郁的酒香就飘了过来。
张贺闻了一下,感叹道:“卫伉果然说得不假,这一闻就是好酒。”
西汉时期酿造的酒没有什么酒精度,喝在口里不烈,因此口味就成了判别酒是不是好喝的首要标准。
“子珩喜欢就好,今夜不醉不归。”说完,刘据亲自给张贺倒酒。
那金黄的酒液在灯光下盛在红色的漆盏里,闪动着漂亮的光泽,随着酒波荡漾,酒盏里写着的君幸酒三个字看起来也仿佛轻轻摇晃了起来。
张贺不由得想起了唐代诗人李白那首著名的诗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恐怕说的就是这般色香味俱全的美酒吧。
两人推杯换盏,喝得都有些醉意了之后,张贺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送上自己今天准备的乔迁贺礼,于是回转身将一个小布包袱托了出来。
“这是什么?”刘据好奇地询问。
张贺将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一组精美的玉环,一共有一对大的和一对小的。
大的是一对雕刻龙凤的情侣玉环,雕刻凤的是一块色泽明亮的红玉,一只火凤盘旋在玉环上,翅膀和尾羽都雕得根根分明。雕刻龙的则是一块黄色暖玉,一条看起来颇为和善的黄龙环绕着它。
此外还有两个小玉环,一个是碧绿色的,上面雕刻着朱雀,另外一个是白玉,上面雕刻着白虎,都是四象神兽。
“这是我送给殿下的贺礼,祝你乔迁北宫之喜,虽然时间仓促没来得及准备更有意思的礼物。”张贺一一介绍道,“这个龙凤情侣玉环,殿下自己可以留着黄龙,至于这块火凤,陛下如果遇到心仪的女子,就可以赠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这两个小玉环都是给小孩子备着的,殿下一旦有了子嗣……”
听到张贺一件件展示玉环并且介绍它们分别的作用,刘据的脸色变了又变,由一开始听到有礼物时候的欣喜期盼,到听到张贺介绍这些玉环功用时的郁结难过,最后又全部变成了委屈。
随着激烈变换的心情,那先前为了壮胆喝下去不少的酒也醉上心头,刘据对张贺说:“我给你唱首歌好吗?”
说完不等张贺开口,就用筷子敲击着桌上的器皿,唱了起来。
刘据遗传了来自皇后卫子夫的好歌喉,他又正值变身期,歌声里有着未成年人的软糯,又夹杂着一丝撩人的沙哑,只听他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作者有话要说: 卡表白,捂脸
第97章 告白
刘据唱的是一首《越人歌》, 唱到最后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悦耳绵长, 就像什么东西在张贺的心底轻轻地挠了一下, 被刘据如炬的目光凝视过来,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庞此时在跃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真切,张贺一时间竟然看得有些发呆。
“看什么?我就有这么好看?”刘据轻轻地笑了起来, 站起身来走到张贺的旁边,和他并肩挨着坐好。
张贺下意识地往一旁侧了侧身,他觉得今晚的太子有些不对劲, 看起来充满了进攻性, 刚才笑起来的时候竟然把刘彻身上的风流基因继承了个十成十。
刘据将两人的酒盏都满上, 先递了一杯到张贺手里, 然后双手举起酒盏说道:“这一杯酒,该是我敬子珩的。”
“太子敬我什么呢?”
刘据歪了歪头:“当然是敬你从小与我总角相伴的情谊,这些年来, 据一直无法忘怀。”
说完,刘据将酒一饮而尽。
张贺也喝完了酒,对刘据说:“那我也要敬太子一杯。”
“哦?子珩敬我的是什么呢?”
张贺正襟危坐,对刘据正色说道:“我敬殿下今后前程似锦,成为为天下人谋求福祉受人爱戴的好太子。”
刘据也郑重地将第二杯酒喝完:“子珩说得非常好,不过我有一件事要请教子珩,还请你不要隐瞒。”
“什么事?”张贺眨了眨眼睛,心想今晚的正菜这会终于要上了。
刘据徐徐道来:“前些日子子珩曾规劝我听从阿母的建议从郡国纳妾,今日又祝我成为一名好太子, 在你看来,能否成为一名好太子是和纳妾有关的吗?”
“天子身边无小事,殿下既然作为国之储君,你的妻妾子女都是关乎一国的大事,又岂能等闲视之?”
“子珩此言差矣,父皇年富力强,治理国家的日子还长着,我只要安分守己地做太子就可以了,在父皇需要的时候为他分忧,我目前有没有子息,对大汉并没有任何影响。”
“你这是诡辩。”
“诡辩就诡辩吧。”刘据面露苦笑,对张贺说道,“都说作为一朝天子,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之处,那我现在还是个太子,就不能活得更随心所欲一些吗?我现在只想要和自己的意中人朝夕相对,并不想要为了子息纳一些之前根本不认识的女子,这样难道有错吗?”
张贺看到刘据竟然对自己卖起了惨,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眉角:“你这样说自然没有错,但你作为太子也不能太肆意妄为吧。”
“我一直很循规蹈矩的。”刘据展颜道,“父皇那里只要我给他一个能说服他的理由,他暂时肯定不会为难我的。”
“那你准备怎么对陛下说?”张贺无奈了,“我听说前阵子陛下都为此大发雷霆,那一天侍中们各个如履薄冰,就怕哪里做得有一点不对再惹陛下发火,这不都是你闹的好事吗?”
刘据温柔又带着几分害羞地望向张贺:“我原本想向父皇说我已经有意中人了,让父皇先别往我的北宫里塞人,可是我不知道我心悦之的那人,心里有没有我……子珩,你能告诉我吗?你对我是怎么看的?有没有一点心悦与我呢?”
张贺玉白的脸上瞬间带了一点飞红,在水阁安静的独处空间中,刘据特地挑选了从南越运来的昂贵的红色蜡烛,周围的轩窗又笼着紫色的轻纱,挂在窗上的珍玉轻轻碰撞的声音,混杂着外面草虫轻柔的低唱,一切显得那么朦胧又那么暧昧,气氛好得让张贺一时开不了口说出拒绝的话。
而且从内心深处,张贺其实早就对刘据有了一丝异样的情愫,只是他常提醒自己刘据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大汉天子,将这份情愫悄悄压抑了起来。
此时刘据的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就像春天刚破冰而出的泉水,将张贺心中暗藏的古井无波给搅了个天翻地覆。
原来,太子也是喜欢我的。
刘据静静地等待张贺反应,见张贺半天没有给出答复,他轻叹了一声,将倒在酒盏里最后一点金黄色的酒液灌下肚,接着酒意壮胆,刘据伸出手,握住了张贺的左手。
张贺如梦初醒般想要将手抽出来,嘴里惊呼道:“殿下……”
“嘘……”刘据一只手握紧了张贺的手不想放开,另外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点上了张贺的唇,“你刚才没有义正辞严地教训我一通,是不是因为你心里也中意与我?”
“子珩,和我在一起吧。”刘据如同太息般地低语,然后凑了过去,吻上了那两片被美酒润湿过的薄唇。
张贺两辈子都没有和人这样亲密地接触过,作为演员也没有演过吻戏,当刘据带着熟悉的气息骤然接近并且与他唇齿缱倦的时候,张贺的脑子里轰然一声,仿佛什么意识都离他远去了,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他只是用手抓住太子的衣袖,沉醉在这么一个温柔又细致的吻中。
当两人分开之后,刘据和张贺都有些气喘吁吁,张贺连眼神都有些湿润,刘据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哄小孩儿一样喃喃着:“子珩,子珩。”
张贺觉得刚才抛弃他而去的意识如同潮水一般慢慢退了回来,理智重新占据头脑之后,他满脑子都是这两句话在旋转——
第一句是,太子居然和我告白了!
第二句是,我居然和太子亲了!
他下意识地想要权衡这件事的利弊,对太子和自己到底有什么影响,但此时的脑子却该死地始终无法妥善思考。
于是,张贺扔下一句“让我回去想想”就落荒而逃。
刘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水阁里,呆坐了许久,从今往后,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但刘据不知道那会是一个好的开始,或者张贺以后都不会再理睬自己了?
但刘据知道,他不后悔今晚所说的所做的一切。
张贺回到张府的时候,张安世书房的灯还亮着。听到大门口的响动,张安世手里拿着一卷书就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大兄你回来了?怎么脸这么红?”
张贺摸了把脸,果然还有些发烫,就回答道:“在太子北宫喝多了一些酒,现在还有些上头。”
“那你快去里屋坐着,我去叫人做醒酒汤。”张安世跑到一边去张罗了。
醒酒汤很快就做好端了上来,张贺捧在手里喝了一大口,觉得酒醒得差不多了,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张贺酒醒后的脑子显得分外灵活运转。
他开始思考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子向自己告白还亲了自己,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寻常的小事。
张贺冷静之后想道,太子也许是一直和自己相处相伴,因此引发了对自己别样的感情,如果是这样的一时迷茫,张贺觉得自己决不能做那佞幸惑主之事,而是要将太子重新引回到常规储君的道路上来。
如果太子对自己的感情不是一时的热情,而是真的想要长相厮守,那既然自己心里其实也是喜欢太子的,那么趁着他还年轻,能相处几年就先相处几年,至于子嗣……既然太子现在明确表示不想纳妾,那么在目前不影响皇嗣绵延的时候,今朝有酒今朝醉。
所以如何让太子将热情沉淀下来,明确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个怎么回事呢?张贺想到了,最好的验证工具就是时间。
不妨和太子定下三年之期,张贺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如果三年之后刘据还喜欢自己,那么自己就豁出去和大汉太子谈一场恋爱。
“大兄,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张安世看到张贺端着一个空碗发呆,不由得关切地询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张贺拍了拍张安世的肩,“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嫂。”
说完留下一头雾水的张安世,大摇大摆地走进卧室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张贺就在进宫之前先去了一趟北宫。
刘据听说张贺来了,鞋都来不及穿就要往外面跑,没跑到门口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殿下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不穿鞋袜就要跑出去。”
刘据三两步走到门边,对站在外面庭院里的张贺说道:“我这不是忙着来见子珩吗?”
张贺脱鞋走进太子的寝宫,在坐榻前面规规矩矩地跪坐好,对刘据说道:“昨天晚上的事情我想清楚了。”
刘据异常紧张地看过来,张贺看到对方眼下的青黑,料想对方昨晚也没怎么睡好,于是轻笑起来:“弥子瑕的典故殿下可曾听过,君王之爱,色弛而爱衰,太子之爱谁又知道能保持多久呢?所以我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如果殿下愿意和我定下三年之期,三年后殿下如果还觉得心悦于贺的话,贺便愿意与你相守在一处,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刘据见张贺言笑晏晏,不管他说什么都能点头称是,此时听到张贺松了口,只不过要等上三年确定彼此之间的感情,他马上点头答应:“子珩信我,据定不相负。”
早晨的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将金色的光线洒满整个室内,使得偌大的宫室显得温暖又舒适。两名少年此时正面对面坐在宫室里,双手交握,定下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都非常重要的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写得不通畅,又到快零点才搞定,顶锅盖
第98章 尚主
刘据对着天子好一阵撒娇卖萌, 表示自己没有遇到心仪之人之前暂时不想纳妾,又说现在博望苑马上就要建造好了, 自己要学习霍去病匈奴未灭无以家为的精神, 平时多多住在博望苑,招募一班能人志士可以协助朝廷做事。
“阿翁十几岁的时候,不也是和一群善于骑射的侍中、骑郎一起, 跑马入南山,彻夜射猎不归吗?”刘据这么对刘彻说道,“儿臣也要效仿父皇。”
刘彻本来对这个儿子就宝贝, 建博望苑也是为了让太子尽快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 况且刘据只是表示暂缓几年不纳妾, 他现在年纪尚小, 刘彻觉得此举并无大碍,很快就答应了刘据的请求。
刘彻这边松口,卫子夫那边很快也没有闲暇去操心太子纳妾的事情了, 因为平阳公主找上门来对卫子夫说,她已寡居多年,需要一位新夫婿。而她门下一致推荐的那位最佳人选便是卫子夫的弟弟,卫青。
尚主是一件大事情,卫子夫很快就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刘彻。
张贺一早推门走出自己的房间,就听到用早餐的地方那些侍中们正低声谈论着这件事情。
张贺走到卫伉旁边,压低声音小声地对他说:“你要有新嫡母了?”
卫伉的声音有些低落,他摇了摇头说:“这件事情只在宫中传,由平阳公主主动向皇后提亲, 皇后再讲这件事上报给陛下,我阿翁并不知情。”
“那卫大将军的意思是……?”张贺也只是礼节性的问一下,毕竟他可是熟读历史的人,知道历史上这两位非但成了亲,死后还合葬在一起。
“他可能要看陛下的意思吧。”卫伉不确定得说,毕竟对于一人之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大将军万户侯来说,娶公主这件事情可是事关国家整体的,绝非闹着玩的小事。
韩增在一旁说道:“这人一旦到了一定的高位,娶什么人,嫁什么人,全然不由自己做主,可也没有几分趣味了。”
霍光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表情略有些诧异。
毕竟韩增的想法不太寻常。周围都是一片羡慕说能公主真是太好了的声音,偶尔有人低声八卦,当年的骑奴娶了曾经的主人,这可是君子豹变,尊贵、体面无比。
在这些古人的心中,恐怕门当户对才是第一位的。
不过张贺知道韩增用的是现代人思想,觉得娶妻还是要娶自己喜欢的。
“子非鱼,又焉知鱼之乐。”张贺拍了拍韩增的肩膀,小声说道,“观点不用太偏激。”
“子珩。”卫伉有些闷闷不乐地问道,“你说公主如果来了长平侯府,会不会对我们这些人非常严厉呢。”
卫伉这么问是有原因的,因为长平侯的正妻位置已经空缺了许久了,卫家三个儿子都是由侍妾所出,平时在府上地位都是平起平坐,现在突然有了一个正妻压了下来,还是当今天子尊贵无比的皇姐,不知道她们心中怎么想,总之卫伉的心里是颇有几分忐忑的。
“别瞎想了。”张贺安慰他说,“我和公主见过几次面,觉得公主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应该挺好说话的,你呀,还是先不用担心了。”
“希望如此吧。”
看卫伉如此心事重重的样子,张贺一把拉他起来:“与其在这里瞎操心,不如跟我去陛下那里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