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眼下更危急十倍。”卫庄道。那一瞬苍狼几乎瞧见他唇边出现了以往常见的讥诮笑意,但很快便化为一片发号施令的冷峻。
“鸩羽千夜已经炼成。今夜,我要你潜出城外,到秦军营帐后方的树林中接应赤练。你二人绕过岗哨,到达秦军的水源处。你需一路掩护她。”
苍狼双目一亮。“大人是否谋划行刺他们的主帅?”
卫庄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此事赤练也曾自荐过。然而秦人的中军大帐岂是容易闯的,即便集结流沙全力做成这件事,也势必损失惨重。何况杀李信一人,秦国军中更有十人,百人,都是出色的将才;我方却恰恰相反。此举得不偿失。只能暂且缓一缓他们的攻势,也令李信进一步失去对楚国兵力的判断。”
“但属下听说……前两日,白凤孤身一人混入秦军营地,刺杀了几十名秦军锐士和一名都尉。”
卫庄揉着太阳穴道:“我让他去秦营盗取一封罗网的密信,他回报说守卫太严,难以下手,只得将目标附近的兵士都杀了,方能不被人察觉地进出营帐。”
原来这便是不被人察觉的办法吗?苍狼一时词穷。他双手抱拳,从卫庄手中接过一枚信符;已经走出数步,忽然又回转过来,低声道:“一旦……一旦城池失陷,大人和昌平君打算从何处撤退?”
“你倒忠心可嘉。”卫庄似笑非笑地转向瞭望孔,“不过谁说我要走?”
“可是大人——”
“项将军与我定计多年,等的就是这一战。即便此城化为废墟,我不会走,昌平君亦不会走。”
苍狼不敢多问,领命而去。其后数日,秦军连营中果然闹起了“瘟疫”,许多士兵不明不白地暴卒。但得到军中医士指点,从十里之外的旷野掘地取水之后,疫情便逐渐好转。秦国将士无不痛骂楚人使些鬼蜮伎俩,但李、蒙两位将军安抚众将士道,楚人派出巫蛊细作,正说明城中兵力空虚,只需全力攻陈,必定能克。
时候渐渐入夏,士兵们也从冬衣换做了夏衣。得益于从荥阳大仓运来的粮草物资,秦军的攻势更加猛烈,终于在芒种前后攻陷城池。取下陈城之后,秦军便将城中一些与楚国王室有牵连的世家大户都控制起来,又挨家挨户地搜捕以“巫蛊之术”替人占卜治病的医者等等。但除了抓住几个偷偷将木偶埋进土里、夜间祷祝的可疑之徒,并没有更大的收获;令秦王咬牙切齿的昌平君,也始终不见影踪。
李信大军在城中稍作休整,随后与蒙武兵分两路,于汝水两岸展开攻击。不出半月,两支大军都各自传来捷报——李信军攻下了平舆,而蒙武军占领了寝丘。
楚国的汝水防线破后,秦军军心踊跃,诸将争做先锋。尽管如此,李信却难以放心;楚国地大物博,楚军的主力必定不止于此;他们的弱点仅在于调动松散,短时间内不能集结。倘若和以往一样只是想取下些城池土地,则需兵贵神速,攻其不备。但他们的目的是全胜,是灭国,则必须要彻底消灭一国的有生力量。
此时,间人从寿春传来密报,楚王负刍面对秦国大军的攻势十分胆怯,命大将项燕将楚军主力尽量部署在寿郢附近,未曾远调。于是他决定继续南下,寻找项燕军决战。
这一日在幕府中,李信与诸将共商下一步进军的方略。一名年轻小将献策道:“项燕一军好比蛰伏在草中的毒蛇,击打草木只会让它藏得更深。既然我军本已兵分两路,不如一路在上游造船,一路渡河后向寿郢挺进。造船工事若引起楚军斥候的注意,则可吸引项燕主力来攻,此时国都空虚,正合偷袭;若项军仍龟缩不动,便让船只顺水而下,水路合攻,直取郢都。这就好比同时攻击蛇的两端:斩蛇头,打蛇尾,令它自救不得。”
李信大喜,笑道:“此计大妙。蒙将军有子如此,真叫人羡慕。”
少年将军抱拳道:“将军谬赞了。”
“既如此——蒙恬听令!即日起便由你主持造船之事。务必在一月之内,造出可搬运两万精兵的大小船只,听候调用!”
“末将遵命!”
于是李信率军南下,将麾下十万大军暂时驻扎于新蔡。此地位于汝水与淮水合流之处,城中物资丰富,交通便利,又可从陈县调运来开工必需的胶、漆、桐油、石灰等物。士兵和工匠连日伐木造船,声势浩大。但当十来艘战舰接近完工时,蒙武那一路大军却始终没传来任何消息。数次派出的侦骑,又常常不明不白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人一骑也不曾回来。李信焦躁不安,只觉心头无端气闷,好比拳头打进了一团乱麻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正在举棋不定时,后方传来惊人军报:郢陈又叛了!!!
李信怒不可遏。郢陈的反复无常不仅是对大秦国威的蔑视,也全盘扰乱了大军的计划——如果按照蒙恬原先的主张从水陆两路同时进攻寿都,那么郢陈随时可能从后方偷袭,与国都的楚军形成夹攻之势。况且叛军收复失地后,还可主动出兵威胁鄢陵,而一旦鄢陵有失,这支大军的粮道、与秦国国内的联系均被切断,等于说成了孤军。噩耗一个接着一个,数天后,一批楚国死士潜入上蔡军营,利用从陈城调来的桐油、漆汁等物在码头大举纵火;虽然将军蒙恬及时发现并截杀了这批刺客,但方才造好的新船仍是被他们焚毁大半。李信心知这一系列的骚扰举措和在陈县反复挑起动乱的幕后主使必定脱不了干系,此时一味舍弃后方强攻国都,只怕更要入了楚人的圈套。反复斟酌之后,他一面派遣蒙恬去联络蒙武一军,一面引兵往西,打算彻底剿灭郢陈的叛军,哪怕屠城也在所不惜。
回师路上,李信分外小心,但凡遇上险要的地形,必遣斥候反复探查,确定没有埋伏;士卒取的水,吃的食物,也必定亲自尝过。然而这一路竟比来时更为顺利,连从新蔡抵达的运粮部队也回报说并未遇到楚军的骚扰。即便如此,李信仍然很难安心:入夏以后,荆楚之地的气候愈发炎热,从关中来的秦人不适应密林沼泽地域的闷热潮湿,士卒多有负伤染病的,行军的速度被逐渐拖慢。如果再不取得下一个大的战果,士气难免会低落。他想起武安君当年在取得鄢郢大捷之前的困境:围城久攻不克,粮草短缺,气候恶劣,士气低下。武安君,是否也曾进退维谷过?是否也曾质疑过先前的战略?
但他必须顶住——不仅仅是部下的,更是自己内心的不安和怀疑。
“……还有多远?”
“三舍之内。”
老将军在他那匹雄壮的白马上挺直了腰杆。他盯着眼前这个一身白衣、轻轻立在树梢的年轻人,无数鸟儿在他的头顶上方唧唧喳喳地飞舞,有些停在他的肩膀和指尖。年轻人回答过问题后便一挥臂膀,群鸟四散,宛如训练有素的士兵。
项燕不得不对这个少年的能耐生出几分惊叹和敬意 。这些鸟儿的目力远超他们麾下最出色的前哨探子,又绝不会引起敌人的警觉。可惜,他想,他的主人是那个毒蛇一般的男人——尽管他确有几分手腕,又对这一战贡献颇多,但一个以阴谋暗杀为业的人,对楚国恐怕着实谈不上什么忠诚和信义。若是他手下这些能人可以为大王所用……
那白衣少年冲着楚军诸将略一点头,与来时一般无声地消失了。项燕收回目光,将思绪集中在前方的道路上。夕阳宛如酒醉之人的脸,踉踉跄跄地坠入山峦之后。他深信,最好的机会已经来临了。
“全军听令——噤声,出发。”
翌日清晨,刚刚拔营的秦军将士在毫无防备之中遭遇了一场突袭。
李信对秦军行进的前方和侧翼百般提防,却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楚军的主力竟一直缀在他身后! 这支大军十分奇特,白日休整,夜间行军,从不挖灶生火,也严禁喧哗,有如一缕无声无息的幽魂。项燕是个老道的统帅,深明楚国的优势和劣势;他力排众议,并没有派兵救援平舆或陈郢,而是始终按兵不动,有如一只猛虎潜藏在草木之中,冷冷地凝视着猎物深入自己的领地。就在三日前,转机忽然出现:秦军转向了!!从此之后,项燕一军便成了他们不知晓、也甩不脱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