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盖聂认为她根本没有藏。或者说,把线索留在了最显眼的地方:丽夫人自戕时,血泊里的那一双阴阳鱼,定是她小心留下的遗言;为了爱子的性命着想,除了盖聂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读懂。
盖聂知道自己必须解开这个谜。起初他毫无头绪,只好用些笨办法——重操他在赵国时的旧业。如果他想的话,可以成为咸阳城内最好的密探。他在高楼宫苑的上方游走,隐身遁形,宛如一道墙垣的影子。他倾听侍女们的闲聊、宫人们的秘语,也因此挖掘出许多宫中隐秘。比如燕太子丹当年在咸阳为质,与秦王交好,也曾居住在东北面的一座宫殿中。他后来娶了一名阴阳家的学徒为太子妃。这名女子颇有神通,太子丹逃出咸阳,除了麾下死士之外,还得了阴阳术的帮助,才令秦王始料不及。再比如当年墨者逃秦之前,曾在咸阳城池的建造中出过力。他们如同造墓的工匠一般,给自己人留下了一些隐秘的退路和通道,其中甚至有一条地道从外城通往宫室深处。为了防止墨家以外的人发现秘密,这些能工巧匠做了种种详尽的布置;倘若没有《墨》经的指引,任何人都无法寻到入口;即便因机缘巧合误入密道,也会迷失在这些蜿蜒曲折、密布机关的地下迷宫中。但秦人多半把这种说法当做讹传,不信墨家有这么大的手笔 。听说罗网也曾借着宫室修整的机会四下搜索,无人发现什么地下暗道。
但盖聂却知道它们是存在的。他与荆轲当年相会的那条狭窄的石砌甬道,便是墨者留下的遗迹。丽姬知道这些奇特的密道吗?或者有别的人?
难道说鱼并不是关键,真正的谜底是——水?
当年在东阿初见丽姬时,她的茅屋之后亦有池塘,饲养着黑白两色的鱼。那时,丽姬便向他讲述了一些阴阳家的渊源,以及她修习“水德”一脉而获得的、以游鱼卜算未来的才能。而如今丽姬所住的宫殿前方,也有一个池塘。这,便是她留下那两条鱼的涵义?
盖聂挑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入了那个水塘。池水浑浊,而且意外地非常深。水底浮动着游鱼的影子,让他回忆起很久之前一次惨烈的潜水。他在池底一寸寸地摸索,最后终于发现,水底某处当真有一个隐蔽的入口,潜藏在淤泥和水草的下方。顺着洞口进去,先是在湍急的水流中不断下潜,随后狭窄的水道渐渐转向,大约游出数百步,前方猛然变得开阔,脑袋一抬,竟然浮出了水面。
水道连接着石砌的密道。盖聂在黑暗中沿路摸索,察觉到石壁和石板上有几处拖曳、磕碰的痕迹。他不由自主地在脑中想象了这样一幅情形:丽姬给三岁的小儿子服下一种秘药,哄他睡着,将他装进一只不透水的木桶中,随后将木桶交给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行动敏捷,气息绵长,趁人不备从池塘的水底入口逃离王宫,然后一路拖着这只木桶进入了这条密道。
但是很快,路便走到了尽头。前方摸上去像是结实牢固的岩石,但底部却嵌入了一些光滑冰冷的金属。盖聂用手指仔细辨认,猜测是个青铜圆盘,上面刻着文王八卦。他灵机一动,在“坎”卦上用剑柄轻敲数下。近处传来低沉、嘶哑的机关转动声。他喉头一紧,生怕这样的动静在地面上也会引起注意——但等候了一段时间,地底重归寂静。
盖聂穿过岩壁上的缝隙,继续在黑暗中启程。他无法计算走了多久,但他的手指始终准确地辨认着转弯处的刻痕——师父留给他的《别墨》经中曾多次下这个暗号。最后他再次入水,从一口井的底部攀了上去。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完成了丽姬的托付,那么他必然去了这口井外的地方——
盖聂从井口探出身子,四下张望。这里竟是咸阳城中一处贫民聚集的区域。四下里静悄悄的,矗立着许多堆叠在一处的茅屋、木棚,以及稍远处的市集摊位,酒馆、作坊和青楼。可以想象白天的时候,这里是怎样一副热闹的场景。他坐在井口,以内力烘干身体和衣服上的湿气,却仿佛坠入了更深的迷雾中。
TBC
作者有话要说: (⊙v⊙)有生之年的哨子回来了。在考虑要不要把ID改成“年更哨”【算了
长期拖延的下场必然是缺少手感,幸好大纲还在,所以勉强填了一点——打个比方,大概是骨架仍在,血肉味同嚼蜡吧……其实从最初下笔的时候,便预料到这一部内容在贴附历史线的同时不可避免的枯燥和冗长,不但读者,身为作者也很难觉得有趣。但仍有这么多人不离不弃地等候着,在我个人的感动之外,更感受到大家对那些历史长河中转瞬即逝的人物抱有的敬意和感慨。虽然许多人物和剧情是虚构的,但那个璀璨如繁星的时代,是确确实实存在过啊。
第75章 七十五
兴亡之章二
盖聂感到有什么不对头。
这是他第三次在白天来到这片市集,像一个无所事事的闲汉一 般在街巷中游荡。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将秦王赏赐的渊虹用粗布包起来系在背后,手里还拎着两条刚买的鲜鱼。
这一带以一口老旧的水井为中心,是一片混乱的平民区,成群的作坊和市集比肩而立。道旁的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时而有人赶着骡马拉的大车经过;路边支了个打铁铺子,炉灶里燃着熊熊烈火,铁砧铁锤之间火星四溅;一群顽童在路边打闹游戏,用掉落在地上的牲畜粪球互相投掷。盖聂的视线从那些脏兮兮的小鬼脸上一个个扫过,虽然大部分时间只能失望,今日却锁定了一个极为可疑的目标。
那个小小的少年,头发还披散着,年纪大约与胡亥公子相若。他的眼睛大而圆,嘴角上翘,那副左顾右盼的机灵模样,隐约勾起了心中一股熟悉的暖意。
但光凭相貌给人的感觉仍是太草率了。盖聂开始思考有什么能从一个记事都困难的幼童口中套出身世的办法。大约盯了一顿饭的光景,他注意到随着那孩子蹦跳的动作,半块翠绿的玉珏从颈项中露了出来。
异变就是这时陡然发生的。
先是灿烈的午日忽而被一大块黑云遮蔽,随后,七八月的天气却仿佛刮起了瑟瑟西风,凄厉的寒气如刀割面。盖聂继续走了几步,前方道路又直又长,却混沌一片,仿佛通进了一团深山中的冷雾里。眼前幻象丛生,耳畔隐约传来啾啾鸟鸣,哀哀猿啼,似乎一步踏错,便会跌入深不见底的山涧之中。
虽然这副景象无比怪异,盖聂却相当镇定。他自出山以来,经历过不少怪异乱神之术造成的诡事——无论是丽姬的占卜还是楚巫的迷阵,都能让人一瞬间五感俱失,心智混乱。这咸阳城如今是阴阳家最尊贵、最强大的弟子聚集之地,可以说怎样怪诞的幻觉出现都不为过。
没想到这么快便会被人盯上——看来,荆轲之子从咸阳宫中离奇失踪,幕后的推手果然是阴阳家。他们因为丽姬之死,不得不出手保护此子,同时也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他们眼下出手,是威胁还是警告?亦或干脆是灭口?
盖聂正在暗自推测,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一个半身染血,笑声如枭的亡灵。
荆轲。
“盖聂……你还我命……你还我命来!!!”
盖聂拎起手中的草绳瞧了瞧,那两条鱼儿的嘴已经不再张合;如果不在半个时辰之内下锅,蒸起来定然不新鲜了。
那个“荆轲”见他不曾拔剑,更加如癫似狂,手臂蓦地化为细长锐利的白骨,闪电般地向盖聂心口刺来。盖聂不闪不避,仅以一只拳头便握住了骨剑,发力一捏,枯骨便化为了齑粉。
“……荆卿便是要杀我,动手前定也要先喝两杯的。”他有些怀念地轻叹道。
倏忽间,一道比方才凌厉百倍的剑气从脑后劈下。盖聂本能地俯首避过,猛一转身,背后竟是手持鲨齿的师弟。一招又一招横剑术中的招式不留喘息之机地向他攻去,“卫庄”一面出招,一面桀桀狂笑:“师兄,师父已将掌门之位传与我,你这师门弃徒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难道事到如今,你还想与我争么?!!”
盖聂仍旧没有拔剑,脚下的步法却愈发精妙,身躯左倾右斜间寒刃无数次从他的颈侧、前胸等要害处扫过。短暂的交手让他看出了蹊跷——这个偷袭他的卫庄,外表颇像去年在楚国时所见,用的剑术却是少时在鬼谷中修行的样子,更为青涩而直接。来往数个回合,鲨齿忽然当头劈下,险要之际盖聂屈指弹在剑身正中,那柄妖剑竟像枯木一般咔嚓一声从中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