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燕命麾下将士昼伏夜行,在尽可能的安静中渐渐缩短两军的距离。谨慎如李信,也从未想过往自己的身后派遣斥候。他在北方与燕、赵、胡人交战时,相隔百里便能发现大军行进时带起的滚滚烟尘。而楚国境内高低起伏的山丘密林,却成了掩盖痕迹的绝好蔽障。待到李信惊觉这一支大军的存在,双方的距离已不到二十里。此时再背向逃亡也不过是自取其辱,他只得排开阵型、仓促迎战。
鼓声隆隆而起,越来越近。弩箭手们齐齐洒下箭雨;在如此接近的状况下,秦弩射程较远的优势也发挥不出,几轮对射下来,前军很快损失惨重。在一次重整阵型、装填弩箭的空隙中,楚人忽然吹响用犀角做成的长号,发出穿云裂空之声,随后,举着长矛大戟的步兵发动了最直接的冲锋。
肉搏战残酷而惨烈。秦军虽然纪律较为严明,但毕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意外的遭遇滋生了怀疑和慌乱;反观楚军这边,项燕军中的勇士本来便是国中精锐,并且隐忍多日,蓄势待发。除此之外,他们还拥有更可怕的力量——夷陵化为焦土,鄢郢沦为臭池,怀王客死异乡……这些加诸于每一个楚国人头上的耻辱,终于可以在仇敌的血肉和呻吟中宣泄出来。厮杀持续了整日整夜,无数士卒的尸体填平了丘陵地间的沟壑,素来所向披靡的秦军终于表现出退却之势。李信命他的前军与楚国人交战,后军在弩箭手的掩护下筑造营垒,想要凭此拒守。然而楚军的攻势猛烈地出乎意料,击溃秦军前锋后又一鼓作气地将新修成的营垒也攻破。至少有七名都尉在这一战中阵亡,士卒的损失更是惨重。之后楚军又从两翼进行包抄,几乎对李信军形成合围之势。多亏蒙武、蒙恬两父子及时领军来援,掩护李信突围,才避免了重蹈赵括在长平之战中的覆辙。
两军激战时,昌平君与卫庄在战场不远处的山坡上搭建了木楼,从高处瞭望战势。当看到秦军不断后撤、楚军却步步紧逼之时,如释重负的笑意总算爬上了卫庄的嘴角。
昌平君喃喃道:“败了,真的败了……秦人大约有近十年,没遇上这样的大败了吧。”
“八年前,他们在宜安一战中中了李牧的计策,后来在番吾和漳水也遇到了点麻烦。但李牧一死,这些阻碍全都迎刃而解。”卫庄说着,给面前的两只杯子都斟了酒,“不过我们的楚王可不比赵迁那个废物,他御人有术,赏罚得当,更有昌平君你这样能干的兄弟辅佐,足以西面拒秦。”
昌平君有些迟疑地拿起一只杯子,凝视着酒水的涟漪。虽然卫庄待他如座上宾已有好一阵子,他还是无法克制地偷偷打量缺了一节小指的左手。但卫庄似乎毫无察觉,反而说起了闲话。
“此番大胜,应当能给秦国人一些教训……却不知盖聂回了咸阳之后,要如何在秦王面前交代。”
“从新城传来的消息,秦王并没有重重责罚他,反倒将他任命为一位世子的剑术师父。”
“哦?你的新陈,竟还能用?”
昌平君点头道:“那是自然。虽说有不少毁坏了,但秦王总不能将居住在咸阳的楚人斩尽杀绝。宫中嫔妃便有不少楚女,另外,莫忘了那位最受他信任的廷尉大人李斯,也是楚人。”
“哦?他该不会也是——”
“他不是。但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早晚会生根。”昌平君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两年之前,我对秦王的忠心,怕是也不会输他。”
当秦楚两国的将士在荆楚腹地拼死搏杀之时,咸阳宫城的后花园内已是花团锦簇、绿柳成荫:无数羽毛艳丽的珍禽在树冠中鸣唱,马驹、牛犊和梅花鹿在草场上悠然漫步。秦王每灭掉一个国家,便命人仿照该国王城的式样建造几座全新的宫室和庭院;据说这几日,工匠们已然开始规划楚国的章华台了。
“先生先生,我都练了半天的平刺啦,你什么时候教我那一招百步飞剑?”
一个衣着华丽、手握木剑的小娃娃兴冲冲地对盖聂道。作为一个五六岁的稚童,他的个头颇高,一头棕黑浓密的卷发,五官隐约有些胡人模样。
“公子,此招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招式和内力的配合十分微妙,需得先打好基础。”剑圣有些为难地回答。他最近方才被任命为秦王第十八子胡亥的剑术老师。听说小公子到了习武的年纪,在父王面前提出,要拜一位天下第一的剑客为师,秦王便笑着将自己的侍卫统领拨给了他。然而鬼谷的武功是不能外传的,盖聂又不可能当真收公子为徒。好在公子年纪还小,他可以先传他一些剑术的入门基础,以及呼吸吐纳之法。
胡亥不以为然道:“有那么难吗?不就是这样——”他说着将木剑往地上一摔,却从怀里掏出一柄开了刃的精致短剑,拔出鞘后用力向长廊中走动的内侍们投掷过去,险些刺中一人的大腿。幸好盖聂纵身过去抓住了剑柄。
盖聂将剑锋倒转,递还给他:“公子小心,如此莽撞,伤到人可不好。”
胡亥接了剑,不以为然道:“不就是几个奴才,别说伤了腿脚,就是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
盖聂眉心皱起,待要说什么,却有另一人身着高冠轻袍,缓步走到演武场边。“我的小公子,你已经习了整整半个时辰的剑啦,何不到这亭子里坐下歇歇,用些点心?”
胡亥欢呼一声,将地上的木剑踢得远些,快步奔向凉亭。盖聂与来人互相点头致意——他可永远忘不了和眼前这位中车府令初?7 当前是第: 49 页,当前每页显示 10000字 兜那榫埃还肯滤峭迹墒轮缓眉韧痪獭?br /> 赵高装作初识模样,自称是世子的刑名文法师父。此人在秦王、公子面前,和他见过的那个高深莫测、阴鸷诡谲的罗网首领大不相同。他的嗓音清亮但柔和,态度恳切,一词一句仿佛都在循循善诱。
“胡亥公子年幼天真,不懂人事,但求先生对他耐心教导才是。”言罢,躬身行礼。
盖聂还礼,又问:“这位可是咸阳宫里年纪最小的公子?”
公子边吃东西边道:“不是,原本还有一个比亥儿更小的小兄弟,但不知去了哪儿。”
赵高赶忙把食指搁在唇上,表情神秘莫测:“公子,这个,说不得。”
盖聂心里噗通一跳,但他立刻调整气息,以免在罗网首领的锐目之下露出破绽。他故意低头拾起木剑,单手挥动几下,以便感受它的分量。“公子,这柄剑对你来说,是否太重了?”
“重倒不重。不过它只是木头。我想要真正的剑,像父王的那样。”胡亥的眼中射出快活的光芒,“总有一日,我要像父王那样,佩着世上最锋利无匹的宝剑,将那些敌人的首级一个个地斩下来。”
实际上秦王从未亲历战场。但他确实喜爱巡游自己征服的国土,下达赏罚的命令,观看行刑的过程。不过盖聂觉得这里没什么纠正的必要。“公子,在学会以剑伤人之前,先要学会不伤到自己——”
他的话被一声欢天喜地的叫嚷声打断了。小公子匆匆忙忙地从亭子里跑出来,向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东西给他看。“先生你瞧,蝴蝶!”说着他将一对幽蓝的翅膀撕下,对着光,“多好看啊!我最喜欢了……”
盖聂盯着地上被扔下的虫尸。没了一对华丽的鳞翅,那东西看上去比干瘪的蝼蚁还要不如。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这位极年轻的公子让他想起了在鬼谷中修行的师弟。然而小庄若是杀生,多半是因为他饿了;这孩子却仅仅因为喜好便毫无来由地残杀凌虐——或许只因太过年幼,还不能理解生死之差吧。
因为接受了训练公子的新任务,盖聂作为秦王护卫的职责反而减轻了。他不再需要经常整日整夜地宿卫在君王身后,像廊柱一般不知疲惫地矗立着。这给了他更多的时间去思索一件更久远之前便落在肩头的担子——这担子不能给他带来半点名声、爵禄或权势,恰恰相反,它带来的只有威胁性命的险恶。
荆轲之子。正是白天胡亥公子口中的那位“小兄弟”。
从赵高的态度来看,罗网绝没有放弃寻找这个孩子。一个三岁孩童在深宫内院不明不白地失踪了,身边的侍从护卫无一察觉,这件事若无后话,定会成为罗网的耻辱,也会令秦王深感不安。盖聂从最初便偷偷关注着他们的搜索拷问——丽姬的侍女,执戟护卫,当日进过那座宫殿的宫人内侍——当然都没有什么结果。丽姬是齐国人,咸阳宫对她来说同样是个陌生的地方,她要如何隐藏自己的秘密?要如何收买他人、让他们冒着触犯峻法的危险为她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