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开虽在邯郸呼风唤雨,可他在赵人之中的名声早就烂透了;民间谁不知道此人当年陷害过廉颇,又是李牧将军的对头,还常常到各地搜罗美人充实后宫,令赵王耽于淫乐而不顾朝政;这样的无耻之徒,偏生得到了两代国君的信任,许多贵胄大臣也依附于他,党羽遍布各地,权势熏天;莫说一般的士卒平民,就连军中的高级将领,除了私下唾骂几句,对此人也是无可奈何。
然而,作为山鬼的首领,盖聂担忧的不是郭开的弄权,而是他作为秦人的内因、不知会谋划出什么危害国家、危害赵军的大阴谋。自从看了那本历经千难万险从咸阳盗出来的神秘账册,他的心中便逐渐形成了一个隐秘的计划。
账册上的名字,都是秦国为了减少扫平天下的阻力,在六国收买的内应和眼线;有了他们,秦王便能对六国的朝政和军事动向洞若观火。虽然盖聂没有足够的地位和权利将安插在赵国的间人一一拔除,但倘若盯紧这些人的日常往来,便可以反过来推测秦国将在何时、有何种争对赵国的行动。
——如果说秦国的君臣利用贿金和刺客织就了一张将山东六国都包罗其中的巨网,那么他便要通过感受每一根蛛丝的颤动,猜测网中央的蜘蛛打算先向哪一只猎物爬行。
自从入了郭府,阿吉便过上了难得的安逸日子。他每日培植兰草,浇水育肥;同时暗暗记下府上都来了哪些访客,有机会偷听几句仆役间的风言风语,再找机会传递出去。虽然葛大哥反复叮嘱过,郭开府上藏龙卧虎,十分危险……但是阿吉觉得,再怎样也比拿着长矛大戟对着黑压压的秦国铁骑冲锋要好多了。
可惜郭开本人实在多疑小心,他处理公务或与门客谋划的地方是被重重府兵把守森严的内院,府上的下人只准在无人的时候进去打扫,一旦来了访客,一定会被尽数逐出,连靠近院墙都不允许。因此尽管从春天住到秋天,但阿吉所能打听到的情报依然十分有限。直到最近,他才偶然发觉了一条极为隐秘的路子,或许能够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内院;不过,万一被府兵或者郭开手下的门客高手发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究竟要不要冒险一探呢?
阿吉心烦意乱地在榻上翻了个身。有时真心恨不得自己仅仅只是个花匠,那些危险可怕的事情都不必考虑;只要能太太平平地养活自己就够了。攒够了私房钱,说不定还能娶上个媳妇……
临睡前他才想起,花圃里新送来的一批蕙兰还未上肥;这活计如果白天做的话一定会散发出臭气,引起府中女眷的不快,所以只能夜里完成。他只好不甘不愿地起身披上衣服,摸黑走到庭院里。
就在阿吉在花丛中埋头苦干时,廊腰处忽然亮起几簇烛光。一行侍女秉烛在前面引路,后面跟着一个披着斗篷的神秘客人。
总管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南先生,郭大人在书室,已经等候多时了。”
“在下脱身不易,望大人海涵。”客人答道。
阿吉蓦地一惊——这声音好生耳熟。却不是最近的记忆。难道说……在赵国的军营里听过?
如果说这人就是葛大哥和司马将军一直没有找到的,真正的奸细……
阿吉藏在烛光照不到的树干后面,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走进内院去了。他在原地呆站了好一阵子,这才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冒一回险。
郭府上有一个老大的池塘,是从邯郸城外引来的活水;水道穿墙而过,连通内庭和外庭后注入池中。只要逆流潜水过去,就能绕过守卫的私兵进入内院。然而,这水中还养着两种怪鱼,个头差不多大小,习性也很类似;一种通体皆黑,一种通体皆白,游弋起来极为优美。听总管说,这是郭大人花重金从齐地买来的“阴阳”之鱼。这种鱼生来喜食荤腥,喂鱼的人常常将脖子切断的鸡鸭丢入池中,不到片刻便被啃食地只剩一具白骨。亲眼见过这场景的下人都对池塘和水道敬而远之,生怕一不留神掉进去、成了鱼群的食饵。
某一日,阿吉却意外地看见家中的一条黄犬不小心跌到了水塘里,本以为它必死无疑,却见那犬优哉游哉地自己游上了岸,连毛都没少一根。阿吉若有所悟,于是特意抓了一只乌鸦,闷死之后丢进池里,并不见有鱼来吃;他又将鸟尸捞上来撒上些鸡血,再次扔回水中,果然很快鱼群便蜂拥而至。
阿吉这下想通了:只要身上没有血的气味,便不会被阴阳鱼发现,也就不会被吃掉。
他在池边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将身体慢慢浸没。沿着水底的淤泥逆流行走,一路上可以清晰得看到黑色和白色的鱼影,但它们只是兀自游着,并没有靠近。
阿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院墙,为了不弄出水声,继续向上游了很远才爬上岸,接着再匍匐回到内院书房的所在。万幸的是,府兵们似乎只在院墙的另一侧,院内连侍女都撤去了,简直是空旷无人。只有书房之内才隐约地透出一线光亮。他紧紧贴在墙根上,回忆着葛大哥以前教过他的呼吸吐纳之法,尽可能地隐藏了气息。
“……南先生好大的架子,郭大人连带我们兄弟,可是等了你快半个时辰——”
房内传来一个毫不客气的大嗓门。阿吉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郭开最器重的门客之一,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子母风雷剑”赵北冥。
还有些别的声音也模模糊糊地抱怨了几句。这时主人郭开发了话。
“老四,不可无礼;南先生出来一趟,要令军中那些人不起疑心,可是困难重重。”这个手握重权的元老大臣总是一副礼贤下士的口气,若不识他的本性,倒是听得人心里热乎乎的。
“不敢,多谢大人体谅。”“南先生”答道。“不知大人今晚召集我们,有何见教?”
郭开干笑一阵,压低了嗓子,“请诸位来,自然有要事相商。不瞒各位,数日前老夫又与顿弱见过一面,秦王那边托他来问,何时大事可成;老夫让他再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嘿嘿,大人何必一再犹豫,虽然季孙兄失败了,但以南先生的手段,此事本不难办到。”
“西门小子,你什么意思——”一个粗重的声音喘着气喝骂道。
“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先前发话的“西门”仍旧笑嘻嘻的,“季孙兄的剑术在下一向是顶佩服的;可惜现在能接近李牧身边的,我们之中的确只剩下南先生一个。”
“且住,且住,”郭开打断他们道,“老夫并非不清楚南先生的能耐,然而此事是老夫故意拖着的。秦人打的主意老夫还能不清楚?他们以为除了李牧,赵军便是一盘散沙,再没有能耐挡他们攻下邯郸。然而李牧是那么好除的?上一次为了军中粮饷、他已经跟老夫翻了脸,那十万边军个个都是他的人,早就把老夫当做仇敌;若是他此时横死,莫说是我们的人动的手,就算是别的天灾人祸,那十万人马转头杀回来,也能把这邯郸城踏平了。顿弱打的好算盘,借我们的手动刀动枪,他回去好领灭赵的头功,才不会顾老夫的死活。”
“原来如此,大人高见!”赵北冥接口道,“之前我曾在邯郸城内探过他人的口风。赵人之中,似乎还是向着李牧的居多。此刻行事,舆情定要对大人不利;即使成功,也不知李牧那群手下会怎样报复……”
“所以说,倘若真要对李牧下手,只能等一个时候,”郭开的声音略为自得地道,“就是那十万大军在边境被牵制住,或者被损耗得差不多之时。之后也方便我们从邯郸脱身。所以老夫与秦人约定,他们什么时候再起兵伐赵,李牧必然领兵防御。那时,老夫再请我王起一道诏书,将他从前线召回——若他领旨返回邯郸,便在老夫股掌之上;倘若他胆敢抗命,便可设法将他捕而杀之。”
“大人好计算。那时即使他的手下有何异动,秦人正好发动总攻;赵军人心浮动,必然不能抵抗,更无所谓报仇了。”
郭开大笑道,“不愧是南先生,深得老夫心意——”
“多亏大人点拨。”“南先生”道:“然而此计虽好,却仍有一丝破绽。李牧身边能人辈出,倘若他事先有所察觉,不肯奉召返回,我们便不得不在军中动手——那时只要有某人护他左右,即使是在下也是毫无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