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甩了甩剑上的血迹,却没有收进鞘中。“原来如此。所以你一直跟着我们。”
“在下本以为,如果事情与在下猜测的一样,那么当大敌当前之时,‘他’必定会现身。可是‘他’却迟迟没有出现。于是在下怀疑自己是否全然想错了,诸位根本是毫无关系的人……直到有火箭点燃了马车,在下看见一位故人——”怪人说着向坐在地上的红衣妇人行了一礼。“火魅夫人,别来无恙。”
“你……是盖聂。”火魅放下怀中无恤的尸身,又把拉着她衣角的麟儿抱在怀里,站了起来。“数年未见,我还以为既然我家少主人能够从鬼谷平安离开,你一定早就死了。”
盖聂道:“在下的运气不错。侥幸捡了一条性命。”
原来他真的是卫庄大人的同门……红莲难以置信地心想。不过嘴上还是不服输地道:“师兄弟又怎么样?我听说鬼谷派的同门从来就是势不两立,不死不休。别以为我没听过孙膑和庞涓的故事。”
盖聂想了想,道:“师父以前常说,小庄比较像庞涓。”
“……你什么意思?!”
火魅咳了两声,打断他们道:“盖聂,方才你说——你在找卫庄大人?可是你怎会猜到他在此地?又为何要襄助我们?”
盖聂道:“两年前在漳水之南,在下曾与韩国的将军卫庄歃血而盟,约定如果将来韩国有难,赵国定会来救援;新郑被围之时,在下正流亡国外,还来不及赶回邯郸求兵,便听说新郑已经陷落了。但在下又听闻韩国公子横阳君有他的臣子卫庄护卫着逃亡国外,所以在下为了践诺,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要赶来。”
红莲不禁动容道:“倘若真如你所说,你倒是个重信义的人。可惜,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你仅仅听说了新郑城破,公子逃亡,怎么能够事先知道我们要走的路线?不要告诉我你从赵国来,刚巧就在路上遇见了我们,这一切都是巧合?”
盖聂终于转过头来与她对视,“这位是……”
“这一位是韩国的公主,红莲殿下。”火魅道。红莲却用力摇了摇头。
“韩国已经不存在了,哪儿还有什么公主。那个名号也不需要了。从今以后,我的名字是……”她说着看向自己的手臂,一条带着交错的红黑斑纹的蛇正昂首盘在那里。“赤练。我的名字是,赤练。”
“赤练姑娘。” 盖聂冲她点头施礼,接着细细解释起来:“当初听闻公子出逃,在下便想秦人一定不会轻易放过逃亡的韩国王族,必然在附近设下天罗地网,寻觅他们的下落。而我若想助小庄一臂之力,就只能自行推断他打算流亡到哪个国家。大体上,人们猜测他大概计划不是往东便是往南,在齐、楚之间寻一国栖身;这两国势力较强,国土辽阔,便于躲藏。然而我却以为这两条路都不是小庄所选择的。其一,秦人也大多会这般考虑,所以所有通往齐楚两国的道路必定是重兵把守的对象。其二,无论是齐国还是楚国,国内的黑白两道都有自己的势力,若想求得他们庇护,必然处处受制;这种寄人篱下的处境,以我对小庄的了解,必是他不愿长居的。所以我猜测,有一个地方,是小庄最想去的——不但可以出乎秦人的意料,而且他对那一带的地形风貌都了若指掌,足以对付任何追兵。那就是云梦山。”
听盖聂说出那个地名,赤练差点“啊”了一声,又忍住了。
“但,要前往魏境内的云梦山,首先必须渡过大河。秦人在水道上亦有人盘查,所以不能选择众人熟知的渡口。在下考虑再三,觉得从阳武附近的博浪沙渡河,最为隐蔽——这里水路交错,地形复杂,车马极不好走,平时几乎杳无人迹。从这里摆渡,便于隐匿行踪,摆脱追兵。所以在下决定碰碰运气,沿着河道在博浪沙逡巡了数日,没有见到船只,遂打算往附近的村落一探。途中便遇见了诸位。”
盖聂如此剖白了一番,又转向火魅道:“起初察觉有刺客袭击诸位时,在下并没有出手,是因为并不能确认诸位的身份;也因为,在下原本揣测如果卫庄确在那具棺木里,危机之时定会起身御敌。可是如今看来,小庄他选择这种特别的藏身之处,并不单单是为了通过秦人的盘查,还有些别的原因——比如说,他受了非同小可的内伤,以师门秘术封住了体息五感,不知是也不是?”
火魅蓦然一惊,低头不语。卫庄因修炼秘术走火入魔、内伤发作一事,是流沙之中最大的秘密,无论如何不可泄露给外人。况且她方才听盖聂说“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心中暗忖道:他们鬼谷派素来一脉单传,听盖聂的意思,他似乎曾与少主生死相决,差点死在少主的剑下——莫非这次,他是来寻仇的?!
她虽然心慌意乱,面上却是半点不显,展颜娇笑道:“秦人虽多,可有谁能伤得了少主?你们鬼谷派的剑术,盖先生不是应当最清楚的么?”
盖聂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可是方才——”
“方才那种情形,恐怕是少主人对属下的一次试炼。”火魅截断他的话,故意长长地叹气,“死在这种地方,只能说明那个人没有继续留在少主身边的资格。”
“你们当真有把握——”
“我们自然有把握击退那群罗网刺客,只不过,如果没有阁下援手,恐怕会损失惨重。”火魅话锋一转,忽然冲着盖聂盈盈下拜,“尤其是我们母子,全赖先生保全,火魅感激不尽。”
“夫人请起。”盖聂伸出双手去扶。火魅却忽然脚软了一下,仿佛气力用尽似的,身体往前一扑——连麟儿都差点滑了出去;幸好被盖聂及时托住。就在那一刻,她手腕翻转,将一把尖细锐利的短剑猛插向他肋骨的缝隙——刃端巧妙地朝上一挑,角度正瞄着心尖下方。
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出。连流沙众人也愣在一旁,无人想到与她配合。
赤练一眼认出了行刺的凶器——因火魅自生育后身体虚弱,卫庄特地从楚国寻来一把便于藏在袖子里的稀世宝剑给她防身,听说论小巧、论锐利,皆不逊于古剑鱼肠;师父也十分喜爱这把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唤作麒麟刺。
出剑的瞬间,赤练从她身上,看到了一股只有见惯生死的人才会拥有的冰冷的平静。
师父或许武功尽失,力气连一个寻常的庄稼汉都不如,但她的美貌,她的柔弱,她的神情姿态,甚至她的亲生孩儿,都能被她化为最致命的诱饵和武器。难怪这个病怏怏的女人,会被卫庄视为最可靠的亲信。
可惜,她还是失手了。
盖聂一把握住了那把短剑的锋刃,不顾被划得鲜血淋漓的掌心,面无表情地问:“夫人,这是何意?”
“少主于我家有活命之恩。为少主除去隐患,是我们做属下的义务。”火魅嘴里这么说,眼珠子却止不住地溜向被盖聂接住的麟儿。
盖聂将怀里的孩子轻轻放下地,指着柩车道:“倘若我有加害之意,为何方才不趁乱动手?”
火魅咬唇道:“你现在不动手,定有其他企图。比如说,你想要从少主那里逼问出公子成的下落。”
“……他的下落,真的重要吗?”
卫庄需要的,只是公子成没有落入秦军手中这个“事实”而已;这样将来无论他打算扶持谁当韩王,都可以打着“横阳君”的名号。至于真正的韩成在何处,至少流沙之中无人在意。火魅从盖聂的眼神中感觉到,他对卫庄的这些打算近乎了然于心。
正因为如此,他才比任何人都危险。
“又或许,你对败在少主剑下心有不甘,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师门之秘,然后取而代之,成为鬼谷之主。”
“盖某,并未败在卫庄剑下。”盖聂一字一顿地说,“也无意成为鬼谷子。”
火魅哼笑了一声,尽显鄙夷之意。
“看来在下是无法取信于诸位了。”盖聂将麒麟刺掷于地上,舔了舔手掌上狰狞的伤口,“但事有可为,有不可不为。在亲眼见到师弟一面之前,不管诸位是否乐意,盖某都会与诸位同行。”
此话一出,林中的气氛又顿时紧张起来,许多人默默调整好呼吸,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却见白凤抱臂站在一根树枝上,老气横秋地开口道:“魅姨,你这是何苦。此人身手不凡,目下也没有和我们动手的打算,不如让他去对付那些罗网杀手,待我们渡河之后,若没有秦兵追来,再找机会杀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