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直希望看我的笑话。”他喃喃道,“今日你如愿了。”
戾气与温柔不断地变化,昭示着面前人的危险,却蕴含着一种魔力,轻易迷惑我,令我失去判断力,不敢轻易推开他,而事实证明了潜意识的正确性。
眼波流转,电光火石之间,对方突然抬手,将我抡倒在地。
“他不能这么对我!”歇斯底里的词语伴随着疯狂的动作向我袭来,“我助他一步步接近我们的梦想,我以为我们能相濡以沫,天长地久,为何只换来喜新厌旧,冷落背叛?”
十根纤长的手指绕上来,狠狠地扼住我的脖子,指尖渐渐陷阱肉里,我感觉自己听到颈骨在咔咔作响,脑中一片空白,将死的恐惧席卷了我。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年?”红衣人声嘶力竭,“无情最是帝王家!”
我拼命地推他、手脚并用地踢他,慌乱中双手摸到他锁骨附近,似乎有一处新鲜的痂覆盖着伤口,求生的本能令我伸了手指,自伤痕处狠狠地挖了下去。
“呃……”皮肉崩裂的声音传来,温热的液体喷溅到我的手上。
对方吃痛,手里松了劲道。我一脚踹向他伤口处,顺势滚到一旁,不停咳着。新鲜空气涌进肺里,映着月光,我的手上沾满鲜血。
“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愤怒地问。
对方似乎清醒了一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睨视着我,鲜血不断从他捂住脖子的指缝中渗出。
“无冤无仇?呵。”韩嫣轻笑一声,“快滚吧臭小子,不然我真杀了你。”
被惊动的未央宫禁卫终于姗姗来迟,火把“呼啦啦”地将亭台方寸照得如同白昼。在火光的映照下,禁卫军所能看到的,是一个醉酒的男人,和一个浑身是土,满手是血的孩童。
“抓起来!”禁军统领毫不犹豫地施令。
“不要碰我。”红衣人试图甩开禁卫,不过很快被制服,他被禁卫拉扯着,感觉随时会倒下。侍卫的火把将他的脸色映得苍白,红衣领口处,鲜血自他颈上那道皮开肉绽的暗红伤口处涌出,渗透了他的前襟。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一片红色在我指尖汇成血珠,向着地面滴落,激起一片尘土,有一瞬间我简直以为那伤口是我造成的。
重重疑问浮上我心头:如果他真的要杀我,只要他下手再狠一点,孩童的脆弱颈骨怎么可能抵得过那双长年拉弓搭箭,布着茧的双手。他不是要杀我——他甚至不是真的想要杀人。他为什么要说那番奇怪的话?他想伤害的人是谁?
一阵寒意从脚底直袭上后背。
“小兄弟,你还好吗?”统领的声音传来。
“我没事,韩大夫喝醉了,跌了一跤,请你们快点找人来看看他的伤势。”
对上统领怀疑的目光,我习惯性地将手指举到舌尖,在众禁卫惊讶的目光中,舔下一滴正欲坠落的血珠。
第9章 09 倒戈
恍惚中听见许多说话声。一睁眼,身边围着一圈卫家人。
“终于醒了。”小姨抚上我的额头,声音宛如清风。一旁宫女正端着水盆为我擦脸洗手。
“渴……”一开口喉咙疼,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猛灌了不少水,我望望四周:“宴会散啦?”
“都快到子时了,早散啦。”小姨笑道,“晚上没吃饱?”
“嗯。”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点头。光顾着看陈家的好戏,晚饭确实没吃进去多少。
“去拿些点心来。”小姨对宫女道。
太医令为我把了脉,宣布我身体无碍,只是气虚引起的暂时性闭气,为我开了几服药,殿内的气氛渐渐松弛下来。
“这孩子只是看起来皮实。很小的时候也晕过一次。”小姨笑着对大家介绍我的过去。
“那去病就留你这里,我先送君孺和步广回府,步广这孩子喝太多,已经不省人事。”大姨夫背着小舅将欲离开,正巧碰到刚进门的二舅。
“王孙情况如何?”大姨夫问。
“不太好。”二舅摇头道,“陛下今晚会在承明殿陪着他,明日朝会可能要推迟或取消。”
“唉,姓李的小子下手怎么这么狠,王孙也是能忍,要换作是我,早找人把姓李的痛欧一顿。”大姨夫被小姨送走时不忘抱怨两句。
“有没有觉得好些?”二舅坐到我身边,好笑地看着我将一整把饴糖塞到嘴里。
“舅父不用担心我,我已经好多了。”我开心地吃着糖果。
“今晚到底怎么回事,他们说你把韩嫣打伤了?去病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
二舅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突然一把掀开我领口的繁缛。
“这是不是韩嫣掐的?”
对上二舅的目光,我望见他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我印象中的二舅总是温润如玉,处事不惊,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震怒过。
“快回答我。”他命令道。
“青儿,你吓到他了。”小姨掀开帘子走进来。
二舅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抚过我脖子上纷杂的指痕,“舅父说过,在外面受欺负,一定要告诉舅父,去病还记得吗?”
“记得。”我深吸一口气,微微点了点头,“是他。”
二舅放开我,双手攥了拳低声道:“我现在去承明殿一趟,劳烦姊姊照顾去病。”
说完,起身疾步离开漪兰殿,留给我和小姨一个匆匆的背影。
***
日子在一天天的朗朗读书声中过去。那晚之后,卫家的生活并没有太多变化,陈家的人也并没有来卫府找茬。唯一的区别就是二舅开始朝去晚归,不再留于宫中宿值,在卫府的时间从此规律了许多。
“去病多吃点啊。”一家四口一起吃晚饭,其乐融融,大舅格外开心,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肉。
刚才同舅父们踢蹴鞠太猛,肚子饿得咕咕叫,满满一大碗被我扫荡得快见底。
“饭太多,我吃不下。”我捧了碗往厨房走。
“别扔,倒给我吧。”二舅拦住我。他小时候过苦日子,所以特别珍惜粮食。
“怎么能让舅父吃剩饭。”我不好意思地走回来坐下,硬着头皮把碗里的食物吃完,连打几个饱嗝。
大舅满意地看着我扫荡碗底:“就要这样多吃饭,去病才能像大葱似地蹿个子。”
“嗯。”我腮帮子里塞满了麦饭,只能点点头表示同意,因为我知道大舅最近经常偷偷给我加很多饭在碗里。
“小时候长得快,长大了就长不高。”小舅还是改不了他的乌鸦嘴。
“别听他瞎说。”大舅顺手给了小舅一筷箸,安慰我道,“你看你几个舅父姨娘,哪个不是玉树临风,亭亭玉立,还愁长不高?”
这几个词从平日里正经严肃的大舅口中说出来,带着洋洋得意的语气把自己也夸了进去,一席人都被逗乐了。
***
“襄哥哥!去病哥哥!你们这是到哪里去呀?”卫长公主表妹穿着天蓝色的小襦裙,梳着好看的小发髻,哒哒哒一路小跑朝我们跑来,身后跟着数名表情惊慌的宫女宦者。
“走啦,别又被她缠住了。”曹襄拉了我的手一阵狂奔,直到出了北司马门,才回头望了望被侍卫拦下而哇哇大哭的表妹。幸好陛下不准卫长公主私自出宫,不然她非追上来不可。这丫头,知不知道我们是在逃学!带着她岂不是会弄到兴师动众,人尽皆知?
至于我们为什么要逃学,还得从庄太傅的离职说起。三年前,东瓯战事平息,人民内迁,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不料最近闽越王见东瓯之地空虚,起了贪心,趁机发难,侵占了东瓯。庄太傅是会稽人,加之曾有成功平定东瓯之乱的经验,陛下决定直接派庄太傅去做会稽太守,坐镇东部。太傅职位就由中大夫朱买臣全权接手。
“这个朱买臣,靠着庄太傅发迹,却是个绣花枕头,教书水平不是一点半点的次。真希望陛下派去会稽的是他。”这日休息时,曹襄抱怨道。
“是啊是啊,我完全听不懂他的口音。”我深有同感地附和。三年功夫我已经学了一口流利的关中话。然而朱太傅的会稽口音嘛,连陛下也是只愿阅其奏章,不啻听其议事,那也怪不得学子们不爱听课。
“喂——”旁边一个人突然发话,吓我俩一激灵。
李敢的脑袋凑过来,神秘兮兮道:“你们听说了吗?长安城里最近开了一所‘外学’。外学是什么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俩摇头。
李敢清清嗓子道:“外学就是像我们这样的学校,只不过招收的学生是平民而非官家子弟,课程只开设诸子百家。据说那里有个夫子名叫董仲舒,从前给陛下谏过策,在坊间很有名。”
“比朱太傅讲得好吗?”我两眼放光。
“轮到他做主讲时,据说是万人空巷。”李敢点头道,“你们去听一听就知道了。”
今日晴空万里,鸟语花香,气候温润,陛下陪窦太皇太后去甘泉宫休养,想必今日回不来这长安城,两宫清静,的确是个逃学的好日子。
出了长安城再向北,沿着大路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外学堂。李敢所言不虚,今日外学堂前人山人海,手持笔墨书简的学子或站或坐,一看就不是京城人士,那些有点钱的京城学子早早派了家仆扛来书案坐垫茶水,占据了前排好位置。
我们两个孩子仗着个儿小的优势在这深衣广袖的海洋中钻来钻去,不一会儿,就被我们成功地钻到了靠近前排的位置。
“世子,这里!”我找到一处好地方,离得特别近,待会儿肯定能看清夫子。
曹襄挤到我身边时已是汗流浃背,拽了袖摆在脸上好一阵胡乱擦。
“本世子何曾受过这种罪!若是这个董夫子名不副实,回去少不了要给李敢那家伙吃点苦头!”
“世子,你发髻散了。”我指了指他头顶。
“哪有?啊——”曹襄“呼噜噜”摇了摇脑袋,顿时脑袋一边的头发扑扑梭梭全落了下来,十分狼狈。我一边哈哈直乐,一边帮他解了发绳,揪出一个新发髻。
“本世子再也不要来这种地方了。”曹襄顶着俩歪斜的发髻,恼怒地嘀咕。
人群动了动。
大堂后面冒出来一个中年人,灰色布衣,脑瓜上顶一块灰色方巾。我发现我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不看不注意,一看吓一跳,大堂里居然还挂有一块薄薄的白色帷幔,那个人居然直接藏没进帷幔里面坐着!
“好大的架势,竟不肯以真面目见人!”我皱眉道。
“肯定是因为长得丑。”曹襄笃定地说。
“倒不是长得丑,此人讲究与天通气,感应阴阳,自是不能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之气场影响。说白了,就是‘洁癖’。”一个打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同曹襄齐齐回头。
来人一弱冠青年,手执一把小蒲扇,面上两撇小胡子,随着他的言语一跳一跳,一双大眼滴溜溜地转,却不是东方朔又是谁?
东方朔今年和我的两位舅父走得颇近,我在卫府见他过几回,亦听说过关于他的不少趣闻,而按照此人出没长乐宫的活跃程度,曹襄起码每月能碰到他一回。
“东方大夫,你怎么在这里?你没去甘泉宫?”我问。
“霍公子这话不对了,”东方朔双手隔空做了一个抱拳的动作,“未央宫里这位,可是巴不得臣消失在他眼前哪。”
“哈,陛下为了躲你,都躲到甘泉宫去了?”曹襄揶揄他。
东方朔用蒲扇遮了口,悄声道:“世子,妄议天子可是重罪。”
“那也是东方大夫起的头。”我笑道。
东方朔摇摇扇子:“不妨告诉你,如今去了甘泉宫要躲我的人并不是西宫之主。”
“那是谁?”我的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
“是东宫——”东方朔眼珠子一转,将我们往前轻轻一推,“开场啦,两位快认真听课吧。”
故意吊人胃口是东方朔最擅长的,不过东宫同东方朔往来颇多的,除了窦太皇太后也没有其他人了吧。
“上次老夫与诸位讲到‘道之大源出于天’,今日就接着讲何为‘出于天’。”那厢董夫子起身道,“为人者,天也。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人之五脏之于五行,人之四肢之于四时,一一对应,皆由天定……”
董夫子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众学子听得如痴如醉。
我回头望向东方朔,居然捻了小胡子也跟着摇头晃脑,颇为入迷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东方大夫,你不是最擅长黄老之言吗,今日怎地忽然关心起孔孟之道来?”
东方朔“嘿嘿”讪笑,眼珠转了转:“霍公子有所不知,臣东方朔活在这世间,最大的乐趣便是广闻外家之言,博观百家之书。现在朝中各位都躲着臣,臣闲来无事,与其走鸡斗狗,不如做一做广博之士,学一学先秦文士,研究研究诸子百家。”
“没想到,东方大夫博学多识,才情怡然,晚生一直以为您只会讲解黄老之术。”曹襄赞道。
“世子过奖,过奖。”东方朔哼哼,“咱们听课,接着听课。”
我白了他一眼,吹牛不打草稿,“嘴上功夫,绣花枕头”这句话,若不送给东方朔也没谁能担得起。读书人都说自己有骨气,其实最像墙头草,明面上说得好听要“研究诸子百家”,还不是为了投上所好。
“……所以人以性分,便有三品:上品为圣人,生来性善;下品为小人,生来性恶。中品,即中人之性,则可善可恶,倘若教化良好,知书达理,则可往上为圣人,为天所重;倘若教化无方,屡教不改,则泯然为斗筲之性,不可救药。”身影自帷幔中消失前,董夫子补道,“请诸位学子回家去,将这天人三品细细思索考量。”
人群挟裹着阵阵赞叹声散去。